《永生之城》伍拾一

2、玄科技（二）

　　冬去春来。

　　玄科技的logo是以篆书写就的一个\"玄\"字，立在玄科大厦的楼顶，在阳光下泛着亮银色的光。

　　四辆蓝白涂装的商务车停在玄科科技园区的门前。从打头的那辆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快步走进门卫室。很快，深灰色的伸缩门无声地滑开。四辆车鱼贯驶入，却并没有停在施划好的停车泊位上，而是直接一头扎向玄科大厦的正门。一群不速之客下了车。一个身穿休闲装、瘦长脸、长着一双笑眼的中年男人在二十几个 \"灰西装\"的陪同下，迈步就往大厦里边闯。

　　门口的保安刚要拦截，一名\"灰西装\"迎住他，说：\"药监局的。\"

　　保安一看这架势，狐疑地回归原位。

　　正巧，一个娘炮一样的男人从门里面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领头的\"休闲装\"打招呼：\"叔……\"

　　\"休闲装\"面色阴沉地瞪了他一眼。

　　\"王局。\"娘炮连忙改了口。

　　\"你们余总呢？\"王局问。

　　\"在呢在呢！\"娘炮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众人进来，窜到电梯旁边，按了9楼。

　　王局领着那些人，分乘四部电梯上了9楼。

　　余玄已经从总裁办公室里出来，迎到走廊里。门卫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事故，也知道省药监局的局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怠慢的，况且现在又是特殊时期。等他看到\"局座\"是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的时候，心似乎一下沉到了水底，彻底凉透了。他本想说点什么，这会儿倒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王局进了余玄的办公室。余玄跟进来。王局指了指身后自己带来的人，说：\"把你的人找几个来，配合他们工作，该查的查，该封的封，该带走的带走。\"

　　余玄让人找来韩、林两位副总，交代他们好好配合人家。

　　王局坐到沙发上，冲着余玄招了招手：\"来吧，你也坐。咱们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啥说的。事情弄成这样，我这也是没办法。这件事影响太大，上边要求严查严办。我也顶不住啊！\"

　　余玄无奈地在旁边坐下，嘴里应着：\"没事，我们一定好好配合。\"他不明白，事情怎们会一下子就弄成这样了。

　　半个月之前，市里组织关\"爱老年人，社会献爱心\"活动，号召有能力的企事业单位做点\"贡献\"。人口老龄化从二十世纪初就开始不断加剧。虽然国家出台了不少政策延缓这一趋势，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社会上老年人的比例仍然在迅速增加。全国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已经快四亿了。社会负担日益加重，经济增长缓慢，甚至停滞不前。

　　上面经常组织类似的活动。这次，号召刚一发出，王局就找到余玄，告诉他，市里组织关爱老年人活动，希望玄科技为社会做点贡献，显现一下现代企业的社会担当。

　　玄科技不光是本市的明星企业，在全国也是有一号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玄科技都要出点\"血\"。

　　余玄一口应承：\"请领导放心。三月三日，正好是世界爱耳日，干脆，我们无偿捐赠二十万剂\'韵声\'\"。

　　\"韵声\"是玄科技生产的人内耳毛细胞再生因子复合制剂。人类的内耳毛细胞能够把感受到的声波转换为生物电信号，通过神经传导给大脑中的听觉中枢，从而产生听觉。这些毛细胞如此重要却又十分脆弱。它们很容易受噪音或者药物的影响而死亡，造成人的听力受损甚至完全丧失；人体的自然衰老亦会导致这些感音毛细胞凋亡。原本，这种毛细胞一旦死亡就不可以再生。世界上多家知名药企连续多年投入巨额资金对内耳毛细胞再生进行研究，却进展缓慢。玄科技在十年前研发成功\"韵声\"复合制剂。只要用特殊的器械把这种制剂注射到人的内耳，就能够有效地促进内耳毛细胞再生，使感音性神经耳聋患者恢复听力。

　　这种药物在市场上独此一份，价格不菲。余玄一次就答应捐赠二十万剂，令王局面露欣慰。

　　余玄之所以这么大方，也是事出有因。前一阵子，王局拐弯抹角、意图明确又不失委婉地向余玄提出把他的侄子再往上\"提一提\"。

　　王局的侄子名叫王雍，整天打扮得像个娘炮一样，不务正业。王局是省药监局的一把手，求余玄把他的侄子弄进玄科技。这哪里是\"求\"啊？药监局是玄科技的归口管理部门。余玄当然顶不住压力，就跟人力资源部打了招呼，把王雍招进玄科技，安排在技术部。

　　\"技术部\"这个部门的名字取的十分精妙！这完全是余玄听从刘志民的建议，有意成立的一个特殊部门，专门用来安置那些托关系弄进来的\"王雍\"们。技术部里总共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一点技术不懂，平时也没什么事儿，偶尔会被安排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比如跑跑腿什么的。这些人的工资在整个玄科技来说，算是比较低的；不过，同其它企业相比却又高出一大截。

　　当时，王局言辞恳切、十分客气地跟余玄说：\"现在经济不景气，找个工作太难了！这就是给他找碗饭吃，干啥都行。\"

　　王雍被安排进了技术部之后，余玄满以为没事了。谁知道，王局就好像完全忘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一样，时不时就要跟余玄提一下王雍升职的事情。两年之内，王雍已经连提三级，成了技术部的部长了，只是还没什么实权。前些日子，王局又\"关照\"了一下。余玄找借口说\"如果提得太快，怕其他人有意见，以后有机会一定考虑。\"

　　如果再往上提，娘炮就成副总了。余玄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可是听话听音儿。在王局来看，这就等于是拒绝了。

　　\"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这孩子可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够条件就不要提，免得旁人说闲话。\"王局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依然谈笑若定。后来，王局一直也没再提这事。但是，余玄的那颗心颇悬了一阵子，生怕这位局座不高兴。

　　这回，有这么个\"献爱心\"的事由，余玄想趁此机会\"积极\"一下，有那么点讨好的意思。他一直在学着适应正常人在社会中的正常行为，尽管有意讨好别人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适者生存嘛！

　　谁知道，余玄的\"爱心\"却献出了大麻烦。

　　捐赠一周之后，玄科技忽然接到通知，说这次捐赠的药品有严重的质量问题。很多老年人使用\"韵声\"后出现眩晕、呕吐等副反应，正在接受治疗。玄科技被要求立即停止\"韵声\"的生产，准备接受调查；所有已经生产出来但尚未出厂的制剂立即封存；已经进入市场流通环节的制剂马上停止使用。又一周之后，大部分老人经过治疗，基本恢复正常，另一部分人原本残存的听力却完全丧失了。玄科技被勒令全面停止生产和研究工作。尽管余玄一再表示：经过自查，玄科技的所有产品从生产到出厂环节没有任何问题，将全力配合调查。但是，局面仍然不断恶化。很快，各路媒体纷纷跟进。\"玄科技捐赠不合格药品，坑害无助老人\"的新闻连续多日占据各大媒体头条。继而，社会上要求监管部门对无良药企严查严办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要求追究企业负责人的刑事责任。

　　此时，王局坐在沙发上，一脸公干的表情，说：\"上面的意思是，你们继续全面停产整顿，至于最后如何处理，要看调查结果。\"

　　余玄是个技术型企业家，搞科研在行，却根本应付不来这种局面。

　　他感觉浑身无力，思想似乎停滞了，口中机械地再一次说出：\"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调查。\"哪知道，这种调查让他\"全力配合\"了整整三年。

　　余玄心力交瘁。三年中，王局对他一直避而不见。所以，当王局的秘书小李告诉他\"王局请他去一趟\"的时候，他想：这次局座主动找他，恐怕是要有结果了。凭直觉，他知道那一定不会是好消息，但是他却迫地切希望它早些到来。他早已受够了那些无休止的折腾！

　　小李将余玄领到王局的办公室，从外面轻轻地把门带上。

　　王局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绕到沙发边上，招呼余玄：\"来，过来坐。老弟呀！这次的谈话是属于私下交流。但是，这无论对你个人还是你的企业，都有决定性作用，就看你个人的态度了。实话说，最终，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小毛病可也找出不少。关键是，你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那批产品没有问题。出厂检验合格只是你们自己的检验结果，这就不好办啦。这件事毕竟造成了不小的社会影响。你们是明星企业，树大招风，难免遭人嫉恨。这里边有一些人起了不好的作用。本来有人想要把事情定性为责任事故，是我一直在顶着，才拖到现在。昨天，调查组开会，最后统一了一下意见：决定对玄科技处以二百亿元罚款；受害者追偿的具体数额还没有出来，恐怕也少不了。考虑到玄科技这些年对市里的贡献，几个主张严办的人最后也松了口：可以不定性为责任事故，但是你也负有管理责任，建议你主动辞去现有职务，退出玄科技。你退出以后，由市高新企业管委会组织有意向的企业对玄科技进行评估，之后对其注入资金并且进行重组。毕竟，玄科技非同一般，我们也想给它一个新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不过，想必你很清楚，玄科技停产三年，去除上游原料供应商和下游客户对存量合同的违约追偿，再加上罚款和受害者的赔偿金，玄科技已经资不抵债。我想，你一定不想看到它倒下去吧。\"

　　是的，不能让它倒掉。

　　事后，余玄始终无法忆起自己是如何答应王局的，只是记得王局脸上露出的满意笑容。

　　一周之后，余玄正式宣布他将辞去玄科技董事长的职务，并以550亿元的价格向注入资金的一方转让玄科技的全部股权。当然，最终，他一分钱也不会拿到，那些钱是受让方替他交罚款和各种赔偿金的。此时，玄科技早已无力继续维持正常运转。对方答应在缴纳过罚款和付过赔偿金之后，会继续注入资金，让企业起死回生。

　　最后，在高新企业管理委员会一位处级干部的主持下，双方在高新企业管理委员会的一个会议室中举行了签字仪式。

　　从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起，余玄从一个光华耀眼的明星企业家正式变成一介平民。起码，玄科技这块牌子还在！这是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内心中还残存着的一丝安慰。

　　余玄回到家里时，多日未见回来的妻子正在收拾屋子。她看见余玄回来，说：\"瞧这屋子乱的，自己也不知道收拾！\"

　　一句责备的话，竟让余玄的内心感到一丝暖意。旋即，那暖意又消失了。余玄问：\"今天不是要签字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去签转让协议。你要是心情不好，咱们改天再签。\"妻子说。

　　\"没事，今天是咱们说好的日子，不怪你。\"

　　余玄和他的妻子是五年前经人介绍认识并结婚的。当时，余玄是名符其实的钻石王老五，没少有人给他牵线。介绍对象这种事大多讲究个门当户对。被介绍给余玄认识的那些女人甭管美不美，却个个是白富。她们自小条件优越，习惯了时时端着；即便稍微有意，也难免矜持，必定等着对方换几个花样来追，然后再勉强屈就。

　　余玄渴望爱情，却并不懂得如何跟女人相处。别人给他介绍，他就去见，偶尔碰见有点眼缘儿的，也不会发动什么攻势去猛烈追求。那些人条件优秀，身边当然不缺名牌高档备胎；个别人还会有意识地大面积撒网、重点捕捞--这边挂着，那边也勾着，最后择优而嫁，谁会跟你个木头人耗青春？所以，一个个的都无始无终了。

　　当余玄对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她。他本没报什么期望，但不能拂了介绍人的美意，就去走个程序。结果一见面，他却一眼就相中了。对方的个子不高不矮、肤色不黑不白、气质不温不愠，恰介乎美与不美之间，正是余玄所喜欢的那一款；尤其是她生着的一双笑眼、两道弯眉，像极了他年少时暗自倾心的对象。对方倒也实在，完全不像先前见过的那些人，一句话背后隐含着七、八个意思。闲话间，余玄了解到她自幼家境贫寒，大学毕业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参加公考，当了个基层公务员，挣钱虽然不多，但很清闲。

　　半年时间，据说正好是男女婚前相处的最佳时长。如果时间拖得太长，感情容易变淡；太短了，彼此之间又不够了解，热度也上不来。余玄和她相处了半年多就结了婚。本来这次牵线，介绍人都没报什么希望。好几个了，都没成，把这个女孩介绍给余玄，实际上是降低标准了。没想到，两个人还修成正果了。

　　婚后，余玄内心虽百般珍爱，但是他天生不善表达；对方也是个极度理智的人。所以，两个人虽然和睦相处，生活却很平淡，淡得不起一丝微澜。

　　整整三年的调查和折腾使余玄筋疲力尽，就更疏于顾及她的感受。他不记得是谁提出分开了，反正谁都没有说一句挽回的话。他想：既然不能让她快乐，倒不如放她去。

　　妻子收拾完屋子，才从包内拿出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余玄看了看，说了句\"你带着个孩子，不好过。\"，就兀自提笔加上一条：家庭所有存款及位于南阳路42号的住宅一套归女方所有。之后，他专注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伊人嘴里叨念的究竟是歉意还是叮嘱。签完字，他的心头忽然潮起一种感觉，不知道那是不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