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城》伍拾一

1、玄科技（一）

　　一、玄科技

　　清晨，一辆黑色轿车在微湿的街道上悄无声息地驶过。车速并不快，却仍然搅得那些未及清扫的落叶簌簌纷纷地跟在后面好一阵翻滚，才又都不甘心地重归平静。

　　车子在一栋独院别墅的门前停住。院内的二层小楼虽然古旧，却并不显破败。小楼山墙上挂着的爬山虎叶落已尽，只剩下那些因季节而枯黄的藤蔓相互纠缠成网状，执拗地攀附在墙面上，仿佛二十世纪战争片中的野战伪装。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文质彬彬的；身上的一件老式风衣衬得他的身材越发瘦削。那人来在门前，抬起手在门边按了一下。

　　少顷，一阵轻微的机械转动声音响起。门轻轻地弹开了。

　　男人踩着院内的青石径进了屋子，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谦恭地问：\"刘叔好！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屋内的老人一头白发，干瘦干瘦的，但精神很好。他回过身，关掉正在放着乐曲的古董音响，然后指了指旁边的老式沙发，说：\"坐吧。你怎么样？\"

　　\"……还行。\"男人略微沉吟了一下才答道。

　　\"还行--那就是不太好呗！怎么啦？\"

　　\"……还不是那些事情。\"男人坐下，继续说。\"您看，我已经按照您的主意，尽量满足那些人了。可是，他们怎么还是得寸进尺呢？\"男人的面色有些忿然。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我早都想到了。说实话，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多少年了，都这样。你要想继续干下去，就免不了跟他们打交道；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一位，就会很难受。\"

　　\"那些人根本就没什么能力。我把他们招进来，给个闲职，工资也开得很高。可是，他们还不满足，整天想着升职、要实权。您说，这让其他人怎么想？\"

　　\"玄子，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干得好好的，为啥从学校里退出来？\"

　　\"我爸说，是您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

　　老人的身子徐徐地躺靠在沙发背上，挤蹭着那些皮革发出一阵涩仄的声响，然后仰头看着天花板，声音悠长地叹着说：\"不--是--\"

　　\"那……\"

　　\"唉，从我开始办学校，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年了。在那之前，我在原来的单位里，工作干得是数一数二的。可是，我和你一样不善于交际，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又过于认真，这种性格在那样的企里是很难立足的。所以，我虽然是创业的元老，却一直受到排挤，领导也不待见。多次被穿小鞋之后，我就托病不上班。我先是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后来就干脆办理病退了。\"

　　\"您那时候就有病？\"

　　\"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是找个理由罢了。四、五十岁的人，谁的身体还没有点这儿、那儿的问题？\"

　　\"那，他们就放您走了？\"

　　\"唉，地球离了谁不照样转？更何况，上边的头头也很乐意这样。你想想，你有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干的下属，有事没事就提反对意见，时不时还和你争辩一下，说的还都挺对、让你难堪，你心里会舒服吗？\"

　　\"这有什么！只要对企业好，谁说得对就听谁的呗！这不是好事吗？\"

　　\"我们这么想，正常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们会感到不舒服。尤其是当领导的，他们会认为你是在挑战他们的权威、想要取代他们的位置；他们会视你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因此对你必定极尽打压之事，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你看，这就是正常人和我们阿斯伯格的不同。现在好了，那个人主动走了，眼前少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家伙，空出来的位置还可以再安插一个自己的亲信，有谁会不高兴呢？\"

　　男人若有所思。

　　老人继续往下说。

　　\"那一年是2019年，我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下来之后总不能在家呆着。毕竟，我的孩子还小，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媳妇倒是不说什么，可咱也得自觉呀！当时，各种教育培训班正开得火热，我就摸索着开办了\"利民教育\"。我没干过这个，所以也不怎么赚钱。摸索了两年，我好不容摸出点门道，结果教育部\'双减\'政策落地，禁止搞学科培训。多少家培训机构都关门了！我是硬挺着没关，靠着特色教育一点一点做大。口碑积攒起来，就好办多了。后来，学校的规模越来越大。只用了四、五年的样子，利民学校就成了全市有名的民办学校，多少人都慕名把孩子往我这里送！再后来，学校又开始接收阿斯伯格孩子来学习，让他们和正常孩子在一起，教给他们如何同正常人相处。我和你爸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老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听我爸说，他是听了您的话，才开始转行的。\"男人说。

　　\"你爸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那时候，他的企业虽然没有太大的名气，可是论效益和财务状况，在地产业里绝对是数得着的。他是故意低调的。你在我那里学习，我们慢慢地就熟悉了。那一阵子，我们没少在一块聊天。他说\'如今的房地产已经死不死、活不活的，不能再做下去了。\'他想做点别的，可又没什么好项目，让我给出出主意。他说的次数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总是拿着架子。那个想法，我本来是随便说说的，谁知道，你爸还真就干了，还让我帮着他张罗事情。\"

　　\"刘叔，要不是您，玄科技到不了今天。\"

　　老人摇了摇头，接着往下说。

　　\"后来，我那个学校啊，名气越来越大，开了好几个分校。学校出了名，就开始有麻烦。各路神人有事没事没事就介绍几个学生进来。这些学生的家长背景都不一般。有些人素质还不错，有什么事儿还都能理解，可有些家长就很难搞。他们的孩子，你管深了不行，管浅了，又说你不好好教。这还都好说，后来又有人想进来当老师--都是托了关系的，好人、坏人都要来。这学校原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什么人都来，那还了得？可是，我又左右不了。所以，我就找了个理由退出来了。算起来，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是那句话--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利民学校现在是全市最好的贵族学校，可它再也不是当年的\'利民\'啦！。\"

　　\"刘叔，玄科技现在就是您说的这么个情况。我爸不在了，只有您能帮我。\"

　　\"如果你爸在，他一定会有办法应付的。我是和你一样的人，这种情况我虽然可以猜得到，却真是应付不来呀！\"

　　\"那，我父亲当时是怎么处理这种事情的呢？\"

　　\"他？他在的时候，玄科技还处于起步阶段，还不像现在发展得这么好、这么风光，吸引不了那些人的注意力，也就没有这些麻烦。我想，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就看开点，像我一样，从玄科技里退出来，任其自生自灭；至于股份嘛，卖掉也行，留一部分等着分红也行；要么，你就得就学着左右逢源，走一步看一步，至于能走多远，就尽人事、听天命吧！你还年轻，像我一样退出来，的确太可惜了。\"

　　\"玄科技正处于快速上升期，要是由着他们去折腾，到最后，肯定会变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我不想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里不行了，他们还可以去那里。你躲也躲不开，除非到国外去；可是，国外又有国外的不好。恐怕，只有到外星球去，你才可以远离这些烦心事啦！\"

　　老人一直不疾不徐地讲着，话里透着洞明和无奈。\"早饭还没吃吧？来，陪我吃一点，省得我一个人吃，怪没意思的。\"说着，他缓缓地站起来。

　　男人和老人一边吃饭一又边聊了许久才出门，坐上车，徐徐地远去了。车子带得那些落叶再一次骚动起来，然后，又再次不甘心地重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