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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痛的记忆 ...

  •   我喜欢他吗?多么尴尬又可笑的问题。之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我看多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浅薄与惨淡。
      我出生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中,却过得生不如死。
      他们二位多年来又吵又打也没有离婚,打的最厉害的时候,母亲被父亲按在棕色的沙发上,嘴里仍大声地咒骂着,并试图伸出手来与之撕扯。被激怒的父亲则操起家里那个带靠背的木头凳子,给予迎头痛击。
      我产生母亲快要被打死了的念头,赤着脚便往门外跑,想到邻居家求助,想到前几日才请过楼上的阿姨,转身便去了隔壁。
      却不想隔壁的女人和我母亲面和心疏,虽然是说着自己饭都没吃来劝架,这事却很快在左邻右舍间传遍。
      有和母亲差不多同龄却并不熟识的女人抱着孩子斜倚在她家楼道口,穿着塑料凉拖的左右脚交叉着,臃肿的脸上堆起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问我:“李棠夏,你给我们说说,你爸是怎么打你妈的?”
      那时我年龄尚小,并不知道会有这样无端的恶意,靠听闻别人的苦楚来得到卑鄙的快意。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件最寻常的事。
      “拿凳子打的。”
      “什么凳子?”
      “这么大的,木头凳子。”
      “打你妈哪里?”
      “往头上打。”
      “你给我们学学。”
      我即使年幼,也觉得实在不对劲,便没有再答话。
      靠着父亲起早贪黑在工地上做活挣些钱,保证了我与母亲的衣食无忧。也正是因为始终只有他一人在出力,也让他的内心对母亲怨气满满。
      出了家门,他在工地上是大家交口称赞的老好人,谁家有事让他替个一时半会,没钱拿的跑腿活指使谁去干,那帮人都挤眉弄眼跟他开口。
      于是大家都乐意同他打交道,“有交情”的人一多,他口中的“路”也跟说真的似的宽了,才有了如今我与魏先生的相处。
      按说吃喝都保全了,还有什么可痛苦?可实际上还有很多。
      母亲终日都是不工作的,而且对打麻将有着近乎狂热的爱好。
      上午要睡觉,睡醒了走几步路就是小商小贩自发聚集起的集市,采购完回家洗洗菜丢进锅里,加几把面条便是午饭。
      她对于蔬菜的推崇接近偏执,一碗清汤寡水软不拉几的面里,半碗多都是蔬菜。这还算幸运,碰上家里吃不完的凉拌菜、炒菜,我就要倒霉了。
      她会逼着我把那些剩下的全部吃完。我试过提出抗议,她就随手拿了筷子要打我的头。当然这明显并不具有什么威慑力。
      我梗着脖子展示我的坚决。她四处看了看,选了最重的实心瓷质笔筒举在手里,不是我被我以为的虚张声势所吓到,而是我知道,我要是继续坚持,那笔筒会实实在在把我敲得头破血流。
      不是没有先例的。之前外婆过生日,而我赖床不起,这确实是我的不该。
      我眼睛都完全没睁开,迷迷糊糊地说:“我太困了。下午再去吧,晚上行不行?”
      “起来!”
      “不起。”
      “给我起来!”
      我不再理她,一心坠入我舒舒服服的梦乡。
      于是得不到回应的她疯了一样拽住我的长头发,硬生生的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我身上只穿着一个内裤,像个被抽了一鞭的陀螺一样滚落在地上,头皮的撕裂般的和狠狠摔在地上的疼痛却抵不过赤裸的羞耻。
      我就这样裸露在一个那么憎恨我的人面前。
      最终,我在她的威胁下充满怨恨的把菜全部吃完。
      直到现在我仍不认为那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哀叹我当时被吓得要死,也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我将一次又一次失去对人生的掌控。
      中午饭吃完她便要接打电话,拿起手包匆忙的往牌场赶。
      一打就是到天黑才结束,够赶回家再做一顿晚饭。
      那时家里是有两个门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黄色铁门,锈迹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毒疮,溃烂出密密麻麻的圆圈,展露出模糊的血肉。
      铁门下半部分都是涂了黄漆的铁,上半部分是几根铁中间安插了密实的网纱。那网纱的纱眼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手一戳到,那灰就跟瀑布一样哗啦啦往下倾泻。
      打开铁门之后又是一个红色的木门。同样也不是什么平头正脸的好门,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成了半老徐娘样的要粉不粉,红颜迟暮般的要红不红。
      不过大哥不说二哥,两个门我是一个也打不开。
      我理解不了母亲口中的什么“巧劲”,钥匙到底怎么才算“插到头”,转到什么角度再“往东别”,第一个门该怎样,第二个门又该怎样,事实上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这样一来,年幼的我拿了钥匙也开不了门,父亲要工作到很晚,我下了学便无处可去,只能在近旁找一些用于盖房子的石板砖,趴在上面写作业。
      不知谁家把盖房子的事搁置了那么久,石板砖搁在那越来越脏,本就坑洼的表面洒落了许多硌人的沙子,有的缝隙偷摸长出了半截乱草,还有标点符号似的蚂蚁和不知名的虫子失了头脑一样到处爬行。
      渐渐地我长大。肤色黑黄而瘦小,面颊凹陷,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到脑后,露出大大的额头和扁平的五官。
      因不讨人欢喜,眼神里时常透出阴戾,也越发的沉默寡言。
      那个时候会近乎疯狂的迷恋某个男孩子。那个时候只是感觉喜欢,不会考虑其他。像一只懵懂的,未开化的动物。
      例如男生会喜欢怎么样的女生。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甚至厌恶、咒骂我,这些问题从来都不会有片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没有任何人来教会我所有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没有人关心我。
      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一天,我忽然很想吃小石头糖。一种表面是浅蓝色,粉红色,棕褐色的,酸奶口味,小石头形状的糖果。
      如果我能吃到这个的话,那我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可是我去牌场软磨硬泡了半天,都没有要来五毛钱。
      我就在牌场去小卖部的那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着,希望能够在地上捡到钱。我本来打算走一下午的,但这样往返了几趟之后,我很快就变得很累。奇迹也并没有发生。
      我就站在小卖部不远处看着,仅仅是一包五毛钱的糖而已,连一局牌的输赢都够不到。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没有办法得到它。
      每一天都不一样,可每一天对我来说都一样。
      没有零花钱,我只能一次次偷家里的硬币。
      有时候偷拿一毛,一毛是银灰色的,很大,很轻。也有新版本的,也是银灰色,亮晶晶的,比较重。有时候偷拿五毛。五毛是一种金黄色的,印着梅花的硬币。
      有一回偷了三四个一毛硬币,太怕被发现了,就藏在棉衣的袖筒里,接着和母亲一起出去买面条。
      差了一毛钱,母亲说给卖面条的人说:“少一毛吧。没零钱了。”
      我声音小小的说:“我有。”我以为我帮了母亲的忙。
      母亲瞪了我一眼,只好说:“那你拿出来吧。”
      我去拿那一毛时候,把袖筒一捋,那几个硬币便全都噼里啪啦掉了出来。恐惧像高压锅爆炸一样把我的思维炸成一片废墟。
      在那个年幼到饭都会经常弄撒的年纪,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钢镚一个一个弹跳到地上的样子。像极了我往后碎裂后又狠狠迸溅的人生。
      而我经历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我所描述的仅仅是上万件事中我最先回忆起来的。它们共同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网住一个孤零零的、无助的我。我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长大,一头扎进自己的情绪里。那样恐怖又绝望的情绪。
      对那些男生的迷恋,是我能找到唯一的出口。
      可他们根本不会喜欢我。
      关于那个时候的记忆都在不被爱的底色中中模模糊糊。也有一些清晰的画面,没有情节地反复上映。
      譬如在那些年的那几个寒假。外面太冷了,冷到出不了被窝。被窝里靠着我的体温有种微弱的暖和,如同残风中扑朔的蜡烛。
      我独自躺在翻个身都会嘎吱作响的小铁床上,手里拿着的mp4播放着陈奕迅的《圣诞结》,屏幕幽幽的蓝色光线照在我的脸上。
      没有与世界的任何链接。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到快乐。没有任何出口。
      我祈求着能够得到拯救。可我连想象都没办法想象,我能得到什么样具体的、确实有可能发生的拯救。
      这些经历实实在在的告诉我,我就是不会被喜欢的。
      现在他对我说喜欢,不过是为了让我对他谈喜欢,不管是一种感情测试,亦或是想听到我的吹捧,都是一种索取。
      我难道要说:“我喜欢你挺有钱。喜欢你房子多。”
      短暂的沉默后,我回答:“在和你相处的无数个瞬间里。”
      这句话倒也不是撒谎。
      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我和他努力地扮演着最为完美的自己,看电影,吃饭,散步,都是不会产生矛盾和争执的事情。
      他拥有让我舒适的能力,我跟他相处的时候心情愉快,这未尝不是一种喜欢。
      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向停车的地方。
      夜晚橘色的灯光和微风一起吹拂着,他看向我说:“你刚刚说你不太在乎物质方面。”依然是带着嘲讽的笑意,像在看一个撒着拙劣谎言的小孩。
      我笑了笑,说:“是的。”
      很矛盾。
      是,我最开始见他时的确是因为他物质上比我强了太多。
      我这样待在河塘镇,一个镇上只有一条热闹些的街道,连外卖都没有。
      我住着没有厕所的宿舍,毫无指望地工作,一月也仅仅拿两千出头的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冬天时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买不起。
      这样匮乏地过一辈子,也挣不来一套省会房子的钱。
      可是相较于物质,我的内心有一个更大的缺口。
      那个在二三十年长期处于孤立无援的痛苦当中产生的巨大缺口,在每个被酒精灌满的夜里重复的将我笼盖。
      那是可怜的,可耻的,对感情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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