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夏莫妮卡

6、蝴蝶结 ①

　　三
　　这日，宪兵的司令长官赵祺回到办公室秘书就说侍从二处主任在会客室等着。侍从室分三处，主任向来是非亲不任，其中侍二处主管军事参谋，综管军政机要，涉及各个重要军政部门，牵涉机要的文件可说非经侍二处不能直达上峰。赵祺虽说是司令官，当即也分毫不敢耽搁，匆忙走进去。
　　沈裕堂已经站起来，他连忙伸出双手握个手，便立即问:“二少大驾光临，难道是总司令有什么新的指示？”
　　沈裕堂笑道:“实不相瞒，是我有事拜托赵长官来了。”
　　赵琪因听不是公事，肩膀都松了，引着他坐下来，笑说:“以二少爷同大少的关系，有大少在，二少爷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不过大少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我？二少一定同我开玩笑罢！”
　　他摆着手，作势不信，沈裕堂给他递上一支香烟，他双手接过，沈裕堂摸了洋火匣子出来要给他点火，他推让再三才将烟头就着火吸燃了。沈裕堂才道:“宪兵队扣了一个人，罪名是走私军火，这人与我一个朋友甚有交情，宪兵队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只希望你能彻底查一查，不要屈打成招，这种事情亦可大亦可小，若能找到嫌疑，就高抬贵手将人放了。”
　　赵琪听了，默然抽了两口烟，半晌才说:“这人倒是有通天的本事，连你和三太太都惊动了。”
　　沈裕堂倒是想过三太太已经找过他，可既然三太太出面人都没有放出来，里面必然有些其他文章，就听赵琪解释说:“实不相瞒，上个星期我从外地出公差刚回来，沈复翀沈处长一通电话就把我叫到映山去了。三太太问的也是你说的这人，我实话跟你说，要是其他人，我一通电话就解决了。可这人走私的是军火，运去的是韦州，目前的形势你是知道的，战争刚停，一切敏感得很，放在这时候便是勾同外贼要造反！总司令早就有过严令，谁敢大事化了！”
　　他打着官腔，说的又在理上，沈裕堂就顺着问:“那照你的意思……”
　　赵琪笑了笑，说:“我同三太太也是一样说，宪兵虽由我负责，可这人关押的宪兵队隶属大少所辖军部，只要大少发话，谅他什么惊天罪名也落不实的。对于二少的事，我一定是万死不辞，甘效犬马，怎奈这事实在鞭长莫及、鞭长莫及！不过二少可以放心，人我虽然放不出来，但我一定保他在监狱里面平安无虞，他的供词都招了，是我一直按着没往上报咧。”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裕堂心知他这里不会有进展，只能确定一时半会儿卓乾性命无忧。他从宪兵总部出来后就回了官邸，副官许添松正在秘书室里面说话，瞧见他，立即三两步从办公室跑出来，如见救星一般。原来日方的特派员山本太郎一直要求见总司令，总司令避而不见，一直是沈淙恩在出面回旋，三太太负责招待。
　　一两个月下来，吃喝玩乐用尽了招数，他一听说沈裕堂从赣南回来的消息，立即要求与沈裕堂会面，连着两天在接待室候着不肯走。沈淙恩心知他是想从沈裕堂这里寻求突破，自己乐的一时清闲便是不闻不问，如今山本还在等候室里不肯走。
　　沈裕堂让他先给二道胡同的婉君阁去个电话，晚上留间房。山本太郎被沈淙恩云里雾里绕了一两个月，听见晚上又让他去吃饭便是说什么也不肯。奈何沈裕堂约了在此处，不去就无法见人，到了晚上只能应约前往。
　　沈裕堂点了个女先生，和准琵琶，在唱一段京腔。山本一进来，沈裕堂就介绍说:“二道胡同可是个好地方，山本先生与我是朋友，你怕是还没见识过这里的女校官，那可是琴棋书画，说唱评弹样样拿手。”
　　山本无奈说:“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中国人，谈事情先要谈感情。我与沈二公子是朋友不假，可就事论事，应一码归一码。”
　　许添松听了，心里暗自好笑，面上还是给他杯里斟了酒，沈裕堂故作讶异说:“我本以为山本先生是知道我才回长治，为了替我接风洗尘才着急见我，那我倒是会错用意了。”
　　山本一听，倒十分歉疚，慌忙说:“二公子切莫误会，只是我来长治已经有段时间，事情却一丝没有进展，心里十分焦虑。不瞒公子，长公子款待盛情，二道胡同我已经见识过，实在没有兴致，如今只想将协议快快的定下来。”
　　沈裕堂淡然说:“我今日本来只是打算约先生听戏，山本先生既这样心急，那是为何事？”
　　山本一听，一时不知他是真不知假不知，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在赣南时，是您与我引荐的大少，如今南方平定，答应的条件是不是也该兑现？”
　　沈裕堂道:“难怪自回来以后我见大哥愁绪满腹，原来如此。我们是朋友，大哥不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也与你实话说罢。南方才刚刚稳定，漕运、铁路苏俄英美都瞪眼盯着，可内乱不少，纵使总司令想履行协定，在这个时候也是万万不能的，中国人有句话叫谋定而后动，此事急不得。”
　　山本一拍桌子，惊起身道:“你们要反悔？”
　　沈裕堂立即拉住他:“我当先生是朋友，先生这样是做什么？你也别急，你要替我们国内考虑，就知我所言不假。要是真是逼急了，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的局面，我有个折中的办法，先生愿不愿意听？”
　　山本心知如今已经奈何不了他们，真如沈裕堂所说，要是他们倒向英美，反倒更加棘手，山本冷静下来，沈裕堂说:“我可以跟大哥去说，增加一部分军购，保准是让山本先生满意的数目，回去也能交差。先生要是愿意，给我几天时间，我必然将大哥说服。”
　　山本一听，眼下自己在这里耗着没有一点收获，倒不如先顺着他们再做谋划，如此也就应了下来。
　　沈裕堂到映山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侍卫早说了沈淙恩在花厅打牌，他过了大堂向内一转，厅里支着面紫檀木的屏风，雕刻精美，屏风上一幅山水写意图，烟波浩渺，天高地阔。屏风将厅堂一分为二，里面照得灯火通明，沈淙恩的近侍郭德选站在外间抽烟，看见他，立即立正行礼，他一声“二少”还未出声，沈裕堂已经抬手制止了。
　　郭德选便悄然给他递上一根香烟，沈裕堂将烟咬在嘴里，郭德选取出一只洋火梗子靠着磷面划燃了，拢着火给他点上。沈裕堂就火吸了两口，烟丝见了火，浓白的烟雾窜出来，烟雾缭绕如跟幻境一般。
　　沈裕堂便问:“宪兵队的事大哥平日过问吗？”
　　郭德选卖着关子道:“要在平时是少有过问的，可最近不一样。”
　　他语言卖乖，沈裕堂道:“要说快说。”
　　郭德选悄声道:“他正跟三太太斗法呢，这宪兵队的事儿就是筹码！大少何其精明，什么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沈裕堂愣了愣，郭德选便是问:“怎么二少最近也关心宪兵队了？”
　　沈裕堂吸了口烟，见自己手指都在极轻微地抖，慌忙将手垂下去，他眉目深邃，掩饰在烟雾之中，很难看清思绪。郭德选以为他没有听见，叫了他一声，他才说:“碰见宪兵总部的长官聊了两句。”两人心照不宣，沈裕堂便问:“哪些人在里面打牌？”
　　郭德选回道:“这几日好不容易山本没来，得了个空，三太太都罢客休息了。这内务长沈复翀和参谋本部的许文佑、匡靳伟却缠着大少喝了一晚上，这会儿刚打上四圈。”他便是凑到沈裕堂耳边，极其轻微说:“大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思早飞出去了，早闹了要走，可内务长怎么也不肯放人。”
　　沈裕堂笑了一声，听见沈复翀在这里，便是玩笑说：“大嫂今天肯放人了？”郭得选正要说话，里面沈淙恩忽然在问:“老郭，是不是裕堂到了？”
　　沈裕堂未等郭德选回话，已经敛回心神，叫了一声:“大哥。”
　　便听见凳子一响，沈淙恩已经从屏风里面走出来，对郭德选说:“你替我摸两把。”
　　郭德选应着去了，两个人走到院子里，沈淙恩才看向沈裕堂，沈裕堂却一时神思不属，没有领会。沈淙恩于是问了一句:“怎么样？”
　　沈裕堂慌忙点了个头道:“谈妥了。”
　　沈淙恩不屑地说:“这些日本人，自以为会说几句中国话就对中国人了如指掌了！”他半开玩笑，嘴角自有几分轻蔑的笑意，对自己的计策深以为然，眼下事情解决，便是说:“接下来几天，我们还是得装装样子，不能让他觉得军购来的太轻易。”
　　沈裕堂应了一声，沈淙恩瞧他心不在焉，便是说:“你身体才好，路途奔波，要是累就早些回去休息。还有，烟就别抽了。”
　　沈裕堂将烟头掐了，说:“我想起早上关二小姐的电话都打到我那里去了，可见是急了，怕大哥后面不好哄。”
　　沈淙恩说:“哄不好就不哄了。”说着从烟盒里取了支烟，庭院里亮着明亮的电灯，高天皓月，时值初秋，园子里花木扶疏，美人蕉、芭蕉展着油绿的叶子，菊花、惠兰争相开着，争奇斗艳，纵使奇花异草，却只有满园金桂的香气馥郁，令人心驰神往。沈裕堂见沈淙恩的目光中竟是向往之意，心里一阵诧异。
　　沈淙恩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日他往书房里偶然一望的情景，天光那样好，窗帘高高挂在金钩上，正对的几扇窗户都大敞着，内室如同在野，窗户外面阵阵微风，携进幽幽淡淡金桂的香气，空气中皆是这样的馥郁。花瓶里插着一把洁白的洋牡丹，生得比蔷薇富贵，又比牡丹多了秀丽，她一手拖腮，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原本她皮肤白皙通透，病中没有血色，可两颊是病态的潮红，如小醉微醺，添了几分娇态。而素衣素裙穿得干净素丽，温柔得如水一般。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清丽的女子，一眼就看见她，那些花红柳绿皆是俗艳。
　　那时她睡意是十分沉了，肘上失力，脑袋向下一点，他惊慌得竟然想立即上去扶住她，可她已经惊醒过来。她睁眼就看见了他，如一只惊弓之鸟，慌忙立起身，案边那雨过天青的官窑茶盏被衣袖带到地上，瓷器的碎裂之声在空荡的书房里惊心动魄，她也顾不上，只是出其的沉定警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她与他之间重重的划上一道天堑，仿若他是什么牛鬼蛇神，沾染不得。他却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这人，自小离经叛道，狂妄忤逆，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三太太也只不过拿捏住他这一点脾性，便使了比其他人聪明一点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