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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佳话 ③ ...

  •   她双眼清澈,裕堂感觉自己每分每秒都在陷落进去,他从泥泞的滩涂艰难地爬出来,浑身脏污,却映眼看见洁白的花朵。他欲言又止:“这说不准。”
      香芝“哦”了一声,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回头就看见舅妈迈腿出来,香芝匆忙将手撇开,局促中倒不禁脸颊发热。舅妈远远就“哟”了一声,走上前来:“裕堂回来了?”招呼说,“快进去坐坐!”
      她这样的热情,俗得有点像招揽恩客。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香芝哭笑不得,裕堂不明就里,礼貌地说:“这日来得匆忙,改日再专程来拜访您。”
      舅妈拉着他不放,拿绢子的手来回抻着,像赶鸭子似的将他往里请:“进去坐坐,一定要坐坐!香芝的母亲前儿还惦记你,你都到门口了却不进去坐,老人家要多心的!”
      裕堂只好答应下来,香芝却趁舅妈没注意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想让他溜掉,裕堂却向她挤个眉眼,很快就跟舅妈攀聊起来。进了院子,裕堂待看见做粗活的刘妈,便摸了一叠现钞出来,托她去买些东西。舅妈眉开眼笑,将舅舅请了出来,陪他说话。香芝虽不大放心,但想自己整晚没回家,母亲那里早晚要交待,只好先去了。
      在屋子外面香芝就听见母亲一阵阵的咳嗽声,赶紧进去,母亲见了她,一口气提起来咳嗽更甚,香芝赶紧给她取了药伺候服下。母亲这便喘着粗气说:“你昨晚去哪里了?”
      香芝一面收拾药瓶,一面故意问:“舅妈没跟你说吗?”
      母亲却说:“说是说了,可我不怎么信。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即便再要好的同学,也不能夜不归宿。”
      她虽受病痛折磨,身体孱弱,骨头却硬气,几句话铿锵有力,香芝怕她生气,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当时实在晚了些,同学们都要留下,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只好跟大家一起了。”
      她说的有板有眼,母亲无从挑剔,也只好苦口婆心地说:“我如今是管不住你,但你一个女孩子始终要注意分寸……”话音刚落,舅妈一阵开怀的笑声传过来,母亲靠在床柱上,脸上是一片忧色:“裕堂来了?你可得告诉他,再多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心里得有数,攒着花……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他到底是外姓,倘若他真能自立门户,将来你们要好便好,我也不拦着……”母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香芝,香芝将药瓶放回柜子里却没有转过身来,过去她是义正言辞的反对,如今眼看着自己年纪大了,亲事没有着落,想来也不得不松口了。绿色的帷幔又轻又柔,静静的直垂到地面,香芝站在这里,正对着一面梨花木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从从前的稚稚孩童一下子就变为成人,过去难熬的这十年光阴,竟然也是弹指之间,好不容易忘记的人和事,这命运的齿轮好像渐渐又要转回去了。
      没等到香芝的回应,母亲也只是叹口气,见裕堂走进来,俯身对她行礼:“多日不见,伯母身体可好?”
      母亲便说:“我一直是老样子,对我来说,老样子就是好样子了。”
      香芝这才转过身来,兴许立得久的缘故,脑中昏昏沉沉的,手心里也生出一阵细汗,脚下软得像是要站不住,裕堂虽应答着说话,目光不时也望向她,母亲见二人均心不在焉,便发话道:“你们久未见面,去外面说说话吧,不用在我这里陪着。”
      香芝于是领着他到院子里来,院子里的花木由于长期缺乏人手料理,只在角落里零星植了些斑竹芭蕉,迎春花藤顺着院墙向上爬,繁花都开在了墙外,里面是稀稀落落的叶子。香芝一直最喜欢的一棵海棠树最是茂密,可当下不是花期,一树葱茏茂盛的嫩绿。到了树下面,香芝倾身坐在石桌上,便说:“她一定都告诉你了。”裕堂手插在兜里面,“哦”了一声,香芝却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可奈何:“她要救她儿子,她当然要告诉你!”
      裕堂说:“我去想法子,也不用你再去沈家。”
      香芝说:“不去也去了,馨姨那里毕竟也见了面,不算没有收获,如今就等等消息。倒是你,别总为难自己。”
      裕堂踌躇了片刻,阳光从树的间隙投下斑驳的树影,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炎热的夏天已过,他仍旧觉得气候有些燥热,揣在裤子里的手掌心出着汗,黏黏腻腻的,裕堂一动不动,只是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会去想办法。”
      他素来还是谦让她居多,香芝很少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倒有些发了怔,而后才舒展眉头笑了下:“好啊!”这一笑间仿佛云散雨霁,拨云见日,裕堂很久没见过她的笑容,拨动自己内心深处的柔软,犹豫一下还是将手从裤兜掏出来。原来手心里一直握着一串钻石项链,他将链子勾在指头上,举在她面前:“喜不喜欢?”
      过去是日子难过,她从不去贪图这些,可这个年纪也没有说完全不爱脂粉首饰的,香芝虽说有些惊讶,可脸上也只是一种释然般的笑容,勉强道:“若算是你的赔罪,这东西未免过于贵重了。”
      裕堂将手掌左右晃了晃,珠子的光泽被阳光映照得越发闪亮:“我出任务的时候看见它,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香芝从石桌上跳下来,已经转过身,一手伸到脑后将垂下的髻发拢到一边的肩头,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如雪的一段脖颈:“你替我戴上。”
      沈裕堂却出了神,香芝偏头过来催他他才忙不迭从手上取下项链,两手从她颈前穿过,这才说:“我是才知道,你脖子后面有一颗痣,很小的一颗。我明明记得小时候是没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长的。”他将珠链的搭扣小心扣上,她脖子后面有些绒发,院子里极静,连风过的一丝声音也没有,那些树叶花草静默的立着,被烈日炙烤得已经失去生气。可他离她很近,近到看见她的绒发被他的呼吸拂过,轻微的摇晃着。
      屋檐上铺着层年积累的枯叶,昨夜下过雨,积水从枯叶枝丛中缓慢的渗透,到了檐角终于汇成一汩,积聚着向下坠,“叮”的一声落在檐下的水缸里。水缸里种了睡莲,夏季开过了,入了秋就剩一堆茎干藏在水底,水滴落进去,惊起一层涟漪散开,如霎时花开。香芝的耳廓是如莲花般嫣然的红色,在天光底下照着几近透明。
      待吃过晚饭,香芝送走裕堂就回房陪母亲说话,两人常年如此也不过说些有的没的,通常日常问候之后,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香芝早已习惯,先就从针线篓里拿起之前还没做完的绣花绷子打发时间,卧房里点了蜡烛,罩在黄白纱罩里,昏暗的灯光,做不一会儿就觉眼睛发涨,便停了休息,这时舅妈走进来,自己赶紧起身将凳子让与她。
      舅妈刚坐下,撇了眼香芝脖子上的珠链,笑道:“卓乾的事我同裕堂说了,他也愿意帮忙。”见香芝眼睫轻微颤了下,立时说:“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同他说这些,可就算我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他若有门路,搭把手总可以吧,这是你的亲哥哥。”她话锋转得快,盯住她脖子上的项链就说:“这个定然是裕堂送的吧?在钱财方面,他对我们向来阔气!”
      她话里有话,香芝微觉得有些难为情,没有搭腔,舅妈转头对床上的母亲说:“他上午来的时候,我婉转跟他提过年初我们给香芝议亲一事——那也是我和他舅舅商议一番,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既然人回来了,我上午将这件事跟他一提,他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是什么意思?”说时眼珠一转,望了眼香芝,香芝脸色已经不是特别好看,她将她一双手握住,道:“卓家此次遭逢大难,全靠你一个姑娘撑着,我实在是感激,也真心希望你好。这裕堂若是有心,我同你舅舅自然高兴,可他到如今还是一句话不提,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能无凭无由这样等他,女子的岁月一点蹉跎不得。”
      她说了这许多,却见香芝依然是一动不动,母亲便是悠悠叹了口气:“他对我们是很好的,可在这件事上,动机确实不见得光明。”
      香芝突然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舅妈说:“那是怎么样?我虽是老派,可我也知道现在年轻人若是真心要定下终身,必然是时兴送戒指,他送你这串链子再贵重,也比不上戒指的意义——还是要拖着你咧——你可要聪明些!”
      香芝不想同他们扯,说得越多,他们扯得越远,所以她选择静默。可也禁不住想起他临行前说的那些话,这些年两个人都是在小心谨慎的生活、相处,那些平淡寻常的日子,因彼此的陪伴相惜变得美好。可那些话让平静起了波澜,想来他一定也是花费了不少勇气才说出口吧。
      他说:“你等我回来。”只此一句,却有很多的未完待续。那晚的月色那样好,他的脸上也映照着月光,夜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仿佛只要她答应等他,便是未来可期,乱世可平。那一刻,她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时隔多年,她才恍然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有这样奇异的跳动,实在是惊喜,只是从前以为的长久总是戛然而止,而如今看来,这漫长的余生,她也不知终将去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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