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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职,回家 ...

  •   时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但公司里依旧人声鼎沸。

      夏葡萄的工位在窗边,这里的视野要比她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好许多。

      从公司大厦的落地窗望出去,脚下是纷华富丽的霓虹灯,彰显着寸土寸金的城市面貌。再望远处,便能越过乌黑的深圳湾,隐约看见对岸香港的点点灯火。

      “葡萄,到你了。”同事许盼从会议室出来,步伐沉重,一脸阴霾,“HR说不能带手机。”

      夏葡萄从工位站起来时,腰很刺痛,她用力胡乱锤了两下痛处的骨头。进会议室前,她又双手向后交叉,仰头拉伸了一下后背,左右九十度转动了几下脖子。

      “这次组织架构优化,对于公司来说也是非常艰难的决定。”

      HR之所以不让带手机进会议室,是为了防止员工录音。毕竟大企业优化员工这件事,传出去又是一场舆论风波,HR必须要把影响范围控制到最小。

      “你有三个选择。第一,有一个月缓冲期,赔偿是N。第二,立即解除合同,赔偿是N+1。”

      夏葡萄心里清楚,这是非常吝啬的赔偿条件。去年公司也有一波裁员潮,那时候立即走人给出的赔偿条件是N+3。

      “第三,因为你连续三次绩效A+,公司本着重视人才的原则,你可以选择平薪平职调入其他项目组,最快下周可以走完流程。”

      “我选择立即走人。”HR话音刚落,夏葡萄没有丝毫犹豫。她研究生毕业后在公司工作五年,N+1的赔偿就是六个月的工资。

      倒是HR敲击键盘的手突然停下来了,身子往前倾了倾:“葡萄,部门只有一个转岗名额。因为你是产品组里最优秀的,我才把名额给你。虽然年底奖金和股票没有了,但是你现在出去肯定也不好找……”

      “我确定。”夏葡萄抬头看着会议室外的天空,是深鸦色的。月光被雾气遮蔽,看不见一颗星星。

      这次部门的电商产品组和运营组全部都被砍掉,只留下研发日后进行再次调派。她作为产品经理,辞职后连交接都不用交接。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HR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之前谈过其他部门的同事,如果给出了第三个选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来。”

      会议室的气温正好,但是夏葡萄满头都是虚汗,头像被钻孔似的痛。

      “因为我生病了。”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际胃里已经承受了千斤重量。

      没有这次谈话,夏葡萄也打算本周主动提出离职的,虽然她并不知道离职后该前往何处。

      HR清楚现代社会人与人应该保持礼貌距离的道理,他不会窥探同事隐私。见她去意已决,他也就不再挽留。他起身,与她郑重握手:“感谢你对公司的付出,江湖再见。”
      “再见。”

      夏葡萄从会议室出来,一阵眩晕。
      她立即跑向卫生间,稀里哗啦吐了一马桶。
      重度焦虑症下的躯体症状,她控制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在同事面前暴露出来。

      她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吓了一跳。那个曾经明媚鲜妍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在深圳五年了。是早上10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每隔一周的周六就要上班的五年。

      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我才三十岁吗?瞧这副似乎被送进过屠宰场的身子骨,感觉至少年过花甲了。

      这五年,每次母亲陈骊珠打来电话时,她都没有下班。

      骊珠总开玩笑地问她,葡萄,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呢?不是经理吗?怎么越做越晚呀?

      她只能勉强挤出一点疲惫的笑容说,其实产品经理不算经理啦。

      她走时,几位研发还在工位前敲代码,测试同事仍然埋在屏幕里。
      日复一日。
      她之前经常早晨坐在工位上,突然觉得恍惚:昨晚,我曾经离开过吗?

      她在电梯间遇到许盼。她眼睛布满血丝,垂着头。

      “我去年才买了房,每个月一万五千的贷款。”许盼歪着头,靠在电梯里的扶手上,“我必须要在一个月内找到新公司,不然就完蛋了。”

      “盼姐,今晚好好休息。反正缓冲期不用干活,这段时间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夏葡萄鼓励起别人来一套又一套,但是她始终鼓励不了自己。

      “我这个年纪,难啊。”许盼比夏葡萄大三岁,去年才跳槽来的,因此她的赔偿金额只有一个月工资。

      “你有什么打算吗?”许盼的眼睛已经干枯了,她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等出租车。

      夏葡萄迟钝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回老家吧,反正我在这里无牵无挂的。”

      “回老家也挺好,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别像我似的,一把年纪,回首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也不知道究竟干了些啥。”许盼自嘲道。

      送走许盼,夏葡萄从公司出来,一个人在街头瞎晃悠。

      快十一点了,科技园门口还是堵得水泄不通。

      一月的深圳并不寒冷,只是晚上的疾风有些凉意。她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薄毛衣,任由冷风往领口里面灌。

      她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不觉来到她原来租住过的小区楼下。

      这是五年前,她与秋怀沛研究生毕业后在深圳租的第一个房子。离公司算近,不到二十平的单间,一个月4000,不包水电网。

      那时,他每晚都会搭公交车去她公司楼下等她,然后他们再一起搭公交车回家。

      他每次手上都会提着砂糖橘和鲜牛奶,怕她加班饿让她在路上吃;到了小区门口后,再一起去买新鲜热乎的炒板栗。

      回到家里,他在红色大盆子里倒满热水。她坐在床沿上,他坐小板凳,一起面对面泡脚。

      她说可以加点料,比如,上次我贪便宜买的劣质藏红花。

      他立即把脚从水盆里拔出来,啪塔啪塔带着水,光着大脚丫豪迈地去餐桌边的柜子里拿。

      她说,你小心别滑倒啦。

      他说,就几步路而已啦,房间又不大。嘻,差点忘了冰牛奶,他递给她一瓶,帮她拧开盖子。

      一边泡脚一边喝冰牛奶,太爽啦。

      那时,她每晚都会把窗帘拉开半边,让窗外的一点月光照进来。这些光,会在天花板上打出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

      每晚睡前,他们都会在四边形下面对面聊天。

      秋怀沛的脸在侧躺时会被枕头挤扁,她把他的耳朵揪起来,取笑他像极了猪八戒。他不气恼,会故意撅着嘴哼哼两声学猪叫。

      他则捏着她充满胶原蛋白的粉乎乎的圆脸说,你的小脸像屁股蛋儿。她也不气恼,眼睛弯成了月亮。

      这曾经是他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但是这样的爱,对于房价动辄十万八万一平米的深圳来说,似乎太廉价。

      谁都没想到,本科一年、研究生三年的感情,在社会上磨了不到两年便散了。

      他去北京那天,给她留下了他全部的存款 —— 十万元,以及一张以他父亲之名开的一百万支票。

      “对不起,耽误了你这些年。你在大厂做产品经理,前途无量,忘了我吧。”

      那晚,她独自在家哭了一夜,然后早上起来把他拉黑了。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工作不到两年就患上了焦虑症,往后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为了升职加薪而工作,不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大家都是在这样活着。为什么别人可以适应,而我不行呢?

      是她当初说的那些伤人的话,赶他走的。

      她把十万元存到银行,百万支票分文未动。

      她知道他家里的情况。那一百万,他是要还的。

      他曾经对她说过,他怕自己永远混不出头,到头来拖累她青春年华。

      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相信他。

      设计工作室哪有一开始就大把赚钱的?她愿意给他时间,做他热爱的事情。

      但是一直以来满怀恐惧的,从来不只是她。
      他们都还太年轻。

      她理解不了,他爱她到极致,希望她能得到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哪怕给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他。
      他也理解不了,她爱他到极致,希望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不论风雨雷电。

      分手后,她经常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

      有一次,他获得了国内的创意艺术设计大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奖获得者。照片上还是那张清秀的、棱角分明的脸,目光深邃而闪烁。

      他宽厚的肩膀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夹克,捧着奖杯的手腕上,还戴着学生时期她送他的那块不怎么值钱的手表。

      她真心祝愿他能高飞,哪怕陪他平步青云的人不是她。

      算了。她长舒了一口气。

      脸上的泪水被风吹散。一切都过去了。

      功成名就前的黑暗总是那样漫长,他们都不愿意陪对方一起走。

      她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么累过。

      曾经刚毕业的她,是社会中最向上的生命,对人生有最钻营、精密的规划。而如今,却一身病痛到什么都不想做。

      回到家,她掏出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有母亲陈骊珠发来的三条信息:

      “爷爷去世了。”
      “还在工作吗?”
      “太突然了,我和你爸正赶回去。”

      ————

      经历了十个小时的飞行和中转时间,夏葡萄终于在伊宁机场降落了。

      伊宁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窗外一片片枯树枝丫矗立在茫茫白雾中。

      从飞机上下来还要坐摆渡车,零下二十度干燥的风打在脸上,抽走了她体内全部的湿润气息。

      趁托运行李还没出来,她先去洗手间补了点妆,不想让骊珠看出她的疲态。

      她从到达厅出来,骊珠赶紧从她手里接过两件高过腰间的大行李箱,给她裹上褐色羊绒围巾。

      “外头冷。”
      “我穿了羽绒服。”
      “那不够。”骊珠把围巾在她脖子上紧紧绕了两圈。

      夏葡萄张望四周,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

      “你爸在村里忙着张罗后事,脱不开身。今天太晚了,我们在市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你堂哥开车送我们回去。”
      “嗯。”她点点头,再无多话。

      翌日。

      大雪封山。原本四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到阿梨村口时,已经是傍晚了。

      雪岭云杉仍然翠绿,一排排小木屋顶早已白雪皑皑。

      奶奶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这下爷爷也走了。只留下两座褐色的木屋,悲壮地立在那里。
      一座是日常起居坐卧的住房,紧挨着的另一座是爷爷守了一辈子的毛毡店。

      木屋里有两间卧房,夏葡萄和母亲睡一间,堂哥和父亲睡一间。

      屋内不拉上窗帘,都没有一点光。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漆黑得还以为自己瞎了。

      无风之夜,这是夏葡萄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纯粹的沉寂。五年来,她从来没有睡得像今天这样安稳。

      梦中,她看见雪山的轮廓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屹立,松间云雾缭绕,《在那遥远的地方》在耳畔响起。

      似乎受到某种指引,她将在这归处再次出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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