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人国》醉雪棠

24、李修书（下）

　　李修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大懂朴逸这个人。
　　这类人，都爱多管闲事，又自持慈悲心肠。李修书不信神佛，更厌烦这种管别人想要怎么活的好孩子。
　　朴逸每天都会把自己的笔记誊抄一份给李修书。
　　李修书一开始会直接扔进垃圾桶，他威胁朴逸没事干就回去玩泥巴，别老缠着他。
　　他这个人，脸皮最厚，性子最温和。无论李修书怎么敢，都像一条小狗。赶不走，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摇尾巴。

　　朴逸是在篮球场冲李修书摇尾巴的。
　　李修书逃课之后最爱去的地方是篮球场旁边的小卖部，那有一件废弃的旧沙发，他没事就躺上面睡觉。
　　他本来在梦中小憩，可被一些叫骂吵醒了，李修书抬起头，看见朴逸被隔壁职校的人按着头打。
　　这家伙被打了一声不吭，不求饶也不求助，像个闷葫芦。

　　李修书不想帮忙的，他可没有慈悲心肠。他是不想帮忙的，可这一天的时候不对。
　　那些人什么过分的都干得出来，他们说山西路孤儿院出来的能有几个好东西，教训教训他当替天行道了。
　　李修书隔着老远听见这么句话，他想到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李承勇在工地上也被别人这么骂过。他老实，诚恳，唯一的缺点就是笨。什么都信，没文化。一如现在的朴逸。
　　他们被人骂了从来不还口，他们受了委屈总说吃亏是福，他们从不埋怨世界，闷头苦干傻得可怜。

　　李修书最后帮了朴逸，他打架的时候被教导主任撞上，停学一周宣布处分。朴逸哭着道歉，说你要是不动手就好了。
　　他嫌弃他大老爷们还哭唧唧，这一年，李修书经常帮他处理挑衅的混混，这一年，他逃课次数太多。
　　这一年，他直接退学了。

　　李修书过上了跟李承勇一样的生活，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他的儿子。朴逸放学就会来找他，还是死性不改。
　　他送一堆教科书的复印件给他，书上全是笔记，朴逸不管他要不要，反正写完就丢给他。
　　李修书每次都要了，不是捡来看，而是等着堆高一叠，就把这些书卖掉。

　　久而久之，李修书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李修书十六岁那一年，朴逸告诉他有人愿意资助他，等考上大学，他说你去把书念完吧。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不记得了。李修书就是觉得神奇，这个人怎么能十年如一日的屁事多，像对上学有执念似的。
　　李修书嫌弃他，但没有拒绝。似乎对方早就默认了，他是弟弟，而他是哥哥。

　　李修书再次过十七岁生日，是在一个雨夜，而朴逸死在这个雨夜。
　　早上朴逸去上学，他专程跑到李修书租的筒子楼，跳起来扯着嗓子吼，哎哎，那个姐姐要来看我了。
　　李修书被他一嗓子吼得没办法睡觉，他丢了一套新衣服下去，砸中他的脑门。

　　朴逸说的那个姐姐，就是资助他许久的人。
　　李修书前一天喝了酒，宿醉，不过还是嘲讽了他两句。
　　他说，不就见个女人，换一套衣服吧，免得你的好姐姐以为她的钱被谁吞了。
　　李修书对他的好姐姐没有兴趣，但他却突然想到一个道理。

　　如果他的好姐姐能接走他，那么自己再也不用被骚扰了。
　　李修书该高兴的，却没忍住内心的一点涟漪。他有一点不想承认。
　　其实自己舍不得这么个，唯一的，可以称做兄弟的人。

　　朴逸去世的时候没有见到资助他的姐姐。他去世的前一秒，见到的人恰好是李修书。
　　他死在逼仄的巷子，为了帮路人抢回钱包，结果被小偷用刀捅死的。
　　李修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恍惚回到了八岁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阴暗天气。

　　他看见父母戴着手铐，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被送上警车。
　　现在，李修书看见警察封锁现场，警戒线隔绝了外界，警察又把肇事者送上警车。

　　李修书在派出所见到那个姐姐了。她就是许卿合。
　　那个时候的她还很年轻，李修书手上沾了朴逸的血，录了口供，形影单只地站在一旁，他听见她说。
　　那孩子怎么样，还好吗，怎么解决？
　　民警低沉安慰，搂了搂她的肩膀，你是他亲人么，那孩子失血过多，抢救晚了，剩下的肇事者我们会严加审问的。
　　许卿合受了极大的震撼，她连人影都没瞧见，她被身边的男人拥护着。
　　陈燃安慰她，别难过了，各有各的命数，你这么喜欢小孩，我们生一个好了。

　　各有各的命数。
　　李修书觉得可笑，如果没有意外，没有那数不清的善良作祟，是不是他就能被领养了，能上户口，成为他嘴里“那个姐姐”的亲人。

　　李修书一眼认出许卿合。
　　她左眼流了泪，坐在派出所的凳子上无声地哭泣。

　　他们很早就见过面了，因为同一个还没长大成人的男孩。

　　李修书去火葬场认领朴逸的骨灰。
　　他抱着他的骨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李修书回到他的学校。
　　那里只有一所中学，是很脏乱差的老街，但这所中学却是这片区域师生资源最好的地方了。

　　他抱着骨灰在大门口坐了很久，李修书有一些自责。
　　明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却自责得心脏都要炸裂了。

　　如果他能在朴逸说“我帮你把成绩提上来”的那一秒，回答一声“好”。
　　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命运开了小差，赌上了朴逸下半辈子的性命。
　　李修书到他的学校给他整理书桌，他的桌子上全是花圈零食。
　　他的学校为他建了一个立牌，上面写着，祝你来生幸福。
　　李修书看着很不是滋味，学校的公告栏官方又标准的公布朴逸的死亡，那个大男孩的笑容干净又通透。

　　他的意外于所有人而言，是一则警惕性的新闻报道。
　　他的意外是各大报社争先恐后的选题，许久之后很少有人记得他。
　　李修书觉得这不公平。
　　朴逸死了，这个世界还是春去秋来。他死了，可自己还活着。

　　李修书本来是要烧了他的遗物。
　　可一封信留下了它们。

　　说是遗物，其实什么也不是。朴逸最珍重的东西就是书。
　　他们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朴逸对待书籍就格外宝贵。他从来不乱涂乱画，哪怕是别人捐赠的书皱了。
　　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抚平。他总是轻而易举就抚平了棱角。

　　李修书把他的书一本一本拾起来，每一本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些书里面只有一本与学习无关。
　　是很皱黄的杂志，孤儿院偶尔会发给他们看，这些杂志看完了要回收，这小子竟然偷偷留了一本。
　　他轻嗤一声，情不自禁地开始翻页。

　　碎掉的边角料被他用绷带粘贴回去，很多精美的励志故事被他用红笔画下来当作睡前读物，李修书边看边笑。
　　他这性格真是，叫人没法评价。

　　李修书翻到最后一页，书中的人物令他微微一怔。
　　他和这个女人统共见了三次。这一次，是在书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夹了一封信，很简短，不过三段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资助我的姐姐会是小恐龙的制片人，我会用尽我的全力去追逐您的脚步，我会不辜负您的期待，有一天，我也能自信地站在您的眼前，我只想亲口对您说一声谢谢。

　　书的扉页掉了一张相片，是孤儿院的集体合照，相片的背面写着：在孤儿院给自己找了一位哥哥，从此以后我不是一个人了。

　　李修书打算把东西全都烧掉的。
　　这一封信留下了它们。

　　这一天之前，他还是李修书。这一天之后，李修书永远留在了相片中，他是朴逸的哥哥，是他的唯一的亲人。

　　李修书没有给朴逸的身份证销户，他会带着他去见他想见的人。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人生，如果这是他想做的事情。
　　李修书复学了，那些被堆积在角落的书本复印件，这一刻终于有了地位。

　　缘分这种东西，不用刻意等待，命运也会让它降临。
　　李修书高考选择了许卿合的专业，他每天都盯着她的博客，他寻找她的动态，他成为万千网友中的一名，替朴逸发私信抒发他的感情。
　　他不是喜欢着许卿合的，这一点他原本十分确信。

　　喜欢她是对朴逸的亵渎。
　　李修书不敢喜欢许卿合，可喜欢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敢不敢，只有会不会。

　　他真的不喜欢许卿合么。
　　许卿合在温暖朴逸的过程中，最先与他相遇的人是他。
　　他真的没有被太阳光照射过么。不是的，没人能抗拒阳光，即使的月球的背面，它也一定有万分之一的想法。
　　如果能交换就好了。

　　平行线正式有交叉的那一刻，是李修书遇上杨成纲。
　　第一次见杨成纲，李修书很轻易就看出他生病了。
　　人是不是真有基因限制，他的第一想法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何必管太多。
　　但是李修书没这么做，他送他去医院，李修书重新穿过医院。
　　他早就忘记父亲是什么长相，什么样子，却唯独清晰地记着医院的氛围，医院的场景。

　　李修书承认，他有一点像朴逸了。这小子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杨成纲病了之后，跟李修书说了很多往事，他在她口中得知许卿合很多故事。
　　他透过他的描述，去一点一点勾勒许卿合这个人，创作者都会爱上笔下的缪斯。

　　李修书爱上了他心中的许卿合。可她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好奇得疯掉。
　　现在李修书知道答案了，但没有办法给一个结局。
　　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许卿合跟朴逸都是像蝴蝶一样闪闪发光的人。
　　而他，是月球的阴暗面。

作者有话说

　　交代完了。
说明一下，主角栏的朴逸和李修书都是男主，朴逸是指上卷用真实朴逸名字生活的李修书，为了帮弟弟完成梦想的李修书。下半卷是李修书，也就是真实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