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安然》否以

5、遇见（4）

　　隔着一张办公桌，沙琳打量着坐在对面靠椅上略显淡漠的女子。隐隐花纹的麻质蓝色衬衫搭配纯净的白色铅笔裙，随意盘在脑后的发髻，简约至极的装扮却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个女子啊……明明淡漠得好似下一刻便要离你而去，举手投足间却又无不透露着亲和之意。
　　当年用她本是出于上头的指示，沙琳知道，如果没有能力的话，是决计不可能在这个公司立足下来的。也因为一向鄙夷那些靠着关系进来的人，所以一开始就将她安排在自己直系管理的全公司最具挑战性的“OPT”部，目的就是要她知难而退。然而，经过这么几年的接触，眼见她从一开始的懵懵懂懂到现在完全可以独挡一面，沙琳一方面佩服着那人独有的慧眼，一方面又对这个隐忍执着的女子添了几分怜惜和好感。
　　而现在，沙琳在等她回话。
　　半个小时前，纪冉和被一个电话叫进了助理办公室。
　　沙琳拿出一份企划案递给她，“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极力促成的合作项目，上层领导很重视这次和安洛集团的合作。经过各方面考量，决定由你全权负责。如果项目顺利完成的话，公司将给你更高一级的职位，同时将同步提高工资待遇。”
　　似是为了给对方消化这个决定的时间，几近一分钟的停顿后，沙琳往转椅上一靠，双手自然交握，“当然，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你。”
　　沙琳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脸上并没有习以为常的极大的惊喜，反而显露出截然不同的一种状态。那个女子从拿到企划案开始，便不再抬头，只是一味地盯着封面，半天也不见她翻开一页。
　　太长时间的犹疑，甚至连沙琳也怀疑自己刚刚说的话，她是否真的有听进去，正寻思着要不要另作安排，却听到一丝迷茫却又无比肯定的回答。
　　她说，好。

　　走出办公室，纪冉和才发现因为攥得久了，手心已是薄薄的一层汗意，企划书包装封面硬是被她攥出了一条褶皱。
　　仿佛就是昨日里的对话于今夕在耳畔喃喃。
　　“落，我喜欢这首诗。”
　　“嗯？我看看。”
　　他拥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落，以后把我们计划要开的那家店叫做‘零露’，你说好不好？”
　　“好啊，你说叫什么就是什么。”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的哦？”
　　“嗯？”
　　“降落的露水，没有一丝的杂质，我希望啊，所有来我们店里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很纯真的东西。或许还可以像诗里写的一样拥有美好的邂逅呢！”
　　“好，就叫零露……”
　　……

　　零露，零露，明明是应该如避毒蛇猛兽一般避开去的，可是……可是，我竟无法逃开。无法逃开呵！
　　纪冉和无力地垂下手，眼里已是混蒙一片。

　　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很容易被舆论和言谈所包围。在这个言论自由的社会，茶余饭后，小巷大街，一点点鸡毛蒜皮大的事都足以从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从一个小区到达另一个小区。人，本身就具备着传播的生理能力和心理需求。
　　宜归也不例外。
　　即使是路过宜归的人，在离开的时候也会知道宜归有两大新兴且已然有龙头之势的企业。一个是“月满楼”，另一个就是“安洛集团”。所以，即便是像纪冉和这样除了工作，对外界一概不知的被封为古墓派出来的人物，也对“安洛集团”有或多或少的了解。
　　“安洛集团”在建立初期，是以做类似于中介公司开始运行的。它把中小商家捆绑在一起，让消费者在一家店消费的同时可以享受其他相关商家的优惠待遇。在稳步发展后，才逐渐转向其他行业，乃至今天的规模。而对于外界而言，这“安洛集团”的老板和“月满楼”的老板一样讳莫如深。惟一知道的仅是 “安洛集团”的老板叫Eric，据说是年轻有为。
　　今年下半年，“安洛公司”决定开设一家极具特色的大型休闲中心。以“回归、简约、真实、际遇”为理念，倾力打造闲适的休憩场所。而纪冉和的工作就是谈定“零露”的设计主导权和广告宣传一应事项。
　　在接手任务的当天下午，纪冉和就给“安洛集团”的总裁秘书Lynn打了电话，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并表示希望预约时间跟有关负责人进行面谈。秘书似乎无法做主，便示意纪冉和留下联系方式，等确定了再另行告知。
　　半夜时分，纪冉和被一阵手机振动所惊醒。
　　“请问是纪小姐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Eric最近的行程很满，不过明晚他在嘉乐迪有事要谈，谈完后大概10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在那个时候去找他。”

　　嘉乐迪，9点50，贵宾包厢外。
　　确定刚在里面接受招待的客人都离开后，纪冉和从包里拿出已经拟定好的合约，稍微整理了下仪容，抬手敲门。
　　“请进。”简单的两个字，却带了不容抗拒的命令式的语气。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啊。
　　纪冉和微皱了皱眉头，旋动把手，推开了那道门。
　　包厢外明亮的光线徒地射进来，即便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也不免眯起了眼睛。
　　他看向光源的方向，背光的角度，看不分明，模糊的轮廓，那，是她吗？
　　与此同时，她亦看到了门内的他，还放在门把上的手骤得攥紧。原来，还是逃不开啊？心里苦涩至极，却不肯轻易在脸上露出半分来。
　　一道门，她站在光亮里瞧着他，他坐在昏暗处看定她。

　　昨日的过往，谁许谁一个不变的承诺，谁负了谁一生的伤痛，时间碾过青春的痕迹，谁又还能是谁惦念着的那个人。惟剩祭奠，和疏离。

　　KTV包厢的彩灯还在旋转，变换着姿态将光影落在门内的那人身上，五彩斑斓，状如小丑。
　　纪冉和敛了敛心神，走进去，将门重新关上。一切喧闹都隔绝在外，室内又恢复到安静和持续的昏暗。
　　每靠近那人一步，心里的酸痛便更盛一分。那些本已埋葬的记忆呼啸着在大脑里互相冲撞。暗自吐出一口气，将手里的合约递出去。
　　却听那人懒懒地道，“我饿了。”
　　他抬头，斑斓的光影流连在他的眸色中，熠熠发光。
　　他重复，“我饿了。”
　　她并不答话，犹自想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落座。他却直视着她，依旧一副不容抗拒的姿态。“坐这里。”他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闻言一僵，她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坐在尽可能远离那人的位置。
　　他亦不在意，自顾自地叫了服务员，点了几样小菜点心，也不管旁边的人是否介怀，只管埋头痛快地吃着。
　　明明是打了空调的房间，此时的纪冉和却有些坐立难安，皮肤上早已才出了一层薄汗。她侧目，那个人，是真的饿极了啊，也不知这么些年他是怎么照料他自己的。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心却更快跳了几分，收回目光，随意落在前方的某处，只盼那人能早些结束这难耐的煎熬。
　　过了许久，似是已经差不多吃饱了，他抽了张纸巾，随意地擦了擦嘴。慵懒地往后一靠，也不去看她。
　　“你找的人已经走了。”
　　他满意地看着身旁的女子倏地转过头来，眼里带过一丝愠怒，转瞬即逝。
　　她起身，仍不去看他，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开门离去。

　　光亮覆灭之后持续的黑暗。
　　他闭了眼，将头靠在沙发上，任由五彩灯在包厢里明明灭灭。良久不曾动一下，好像是真的累了。
　　下一刻却忽地睁开眼睛，眸光流动，无意识地伸出右手，似要触摸身边残留的一丝温度，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虚空。
　　几不可闻的叹息。
　　“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