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婚》童婳

26、轻女

　　“小心。”病房内光线明媚，宁恩勤将麦玉春扶到轮椅上坐好，重新调整轮椅把手。

　　旁边围着几个亲戚，都是过来看望麦玉春的，可巧赶上她出院。今天俞司哲被麦玉春派去外地出差，所以宁恩勤来帮忙。

　　“得亏有恩勤在，跟半个儿子似的。”

　　“玉春，你当时资助对人咯！”

　　大家七嘴八舌地夸着。

　　夏染办好出院手续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乔梅还热情地说：“恩勤这名字起得好，人如其名！”

　　夏染却越听越心凉。此刻她有一种见不得人的心思，盼望大家别再提干妈对宁恩勤的资助。再夸下去，他会怎么想？他会退缩吗？

　　夏染看向宁恩勤。他全程听着长辈们议论，一言未发。她知道他肯定听进去了。

　　忙完后，宁恩勤下楼开车。随后，夏染和母亲把行李拿下去。

　　他将车停到住院部门口，接过乔梅手里的行李放进后备箱，“阿姨，我来就行。”

　　乔梅和气地笑着，又叮嘱夏染，“道歉。”

　　“做什么？”夏染蹙眉。

　　“人家上次恭喜你，你还冷言冷语。说声对不起。”

　　宁恩勤没想到乔梅还惦记着上次的事情，“没事，阿姨。”

　　“她还是不懂事。”乔梅说。

　　“妈。”夏染就不明白母亲为何总喜欢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的短。

　　“阿梅，正好你还没走。”一个俞家亲戚笑着走出来，“司哲刚打电话回来还聊起婚庆公司呢。我女儿结婚时的婚庆公司很不错，回头我问她要了联系方式告诉你们。”

　　夏染瞬间变了脸色，而乔梅一瞧见女儿脸色，立即上去打哈哈，“谢谢啊他二姨。现在就走？”

　　“是呀，得去舞蹈班接我外孙女了。”

　　夏染回头跟宁恩勤匆匆说了一句“我打个电话”，然后转身就走。她来到大厅角落，拨通俞司哲电话。待那边一接通，她便直接质问：“你什么意思？”

　　“啊？”

　　“都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跟亲戚聊婚庆公司？”

　　“是他们在讲，我什么都没说。况且我妈还躺病床上，我能当场反驳吗？”

　　夏染抿紧嘴唇，“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来说。不拖了。”

　　俞司哲沉默半晌道：“非得跟她说吗？”

　　夏染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不是之前说好的么？

　　“你爸妈都不同意我们分手。”

　　夏染抓紧手机，“他们跟你说的？”

　　“夏染，”俞司哲叹口气，很是头疼，“我们相处也没大矛盾，为何不能试试继续？”他语气颓唐，可还想努力一把，“我真的很喜欢你。”

　　夏染张了张嘴，突然卡壳。她半晌才回神，“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俞司哲第一次隔着电话跟人表白，却说得毫不犹豫。

　　夏染吓得直接挂断电话。这……她是撞鬼了吧！俞司哲肯定在撒谎，他又有什么馊主意？

　　而她身后，俞司贝的护士同学诧异地打量着夏染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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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麦玉春吩咐保姆将所有东西归置好，扭头就看到俞司贝在玩手机。

　　“跟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麦玉春问。

　　“一个朋友。”俞司贝将手机息屏，收敛脸上的笑容。向晓鸥正跟她讲打游戏的趣事儿，他俩刚好都玩原神。“妈妈你喝水吗？我给你倒。”

　　“不用。”麦玉春斜靠在沙发上，“我考虑过了，你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和宁恩勤晃荡下去。接触这么久，他有什么意向，你得问问。幸福就得自己主动争取。”

　　“我们俩最近都没怎么见面。”其实宁恩勤早就说既然凯迪拉克事件已经处理好，那么就不用再“相亲”了。俞司贝只能答应，但对母亲隐瞒到现在。

　　见母亲眼神变得微妙，她立马违心地补充，“有空我就问。”

　　“委婉点。说咱们都相处这么久，各方面挺合拍，你想不想进一步发展呀？”

　　“谁这么问啊，太老土了。”

　　“那你选个新潮的方式。”麦玉春看到手机响了，显示王之敏来电。她立马把手机递给女儿，“说我在休息。”

　　“哦哦。”俞司贝接通，甜甜地喊一声王阿姨，“你找我妈呀？她刚刚出院，在睡觉呢……好的，我转告。”俞司贝挂断电话，“妈妈，她让你有时间回电。什么事啊？”

　　“她儿子说是不去国外实习了，问能不能安排进我们酒店。就这事儿念叨一天，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那你答应吗？”

　　“怎么不答应？她辛苦培养二十几年的儿子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我不得帮衬一把。”麦玉春此时是诚心的。眼瞧王之敏在这方面不如她，她便在幸灾乐祸之余又起了点可怜的心思。“瞧瞧夏染，毕业后就没让父母操心过。”

　　麦玉春戴上老花镜，开始看保险公司寄过来的邮件，“等她过门，家里事情都交给她。我就能轻松点了。”

　　“妈妈，我觉得夏染姐其实挺有个性。”俞司贝委婉提醒，心想着夏染神不知鬼不觉换工作，瞒了长辈许久，这可不像很乖顺的人做的事情。

　　“你看人什么时候对过。”麦玉春自信地捏捏女儿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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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夏染跟母亲一起回家。她给干妈买保健品时也顺便给父母买了两份，顺手放到鞋柜上。她考虑得健全，从保护心脏的辅酶Q10到保护关节的氨糖片都有。

　　“回来了？洗手吃饭。”夏森学往桌上端了三个面碗，做的是夏染喜欢的牛肉面。还有一份凉菜，也是走了好远去夏染喜欢的店铺买的。

　　夏染心里一暖，父母是爱她的。所以一定要心平气和地沟通，控制住脾气。“爸，您这两天休息得好吗？”

　　“挺好。”夏森学将筷子递给她，“不用担心。”

　　“那你们是不是跟司哲聊过？”

　　“分手这种大事，他自然得跟我们沟通。”乔梅说，“我们态度没变，不准分手。”她继续劝着，“爸妈人生经验比你多，肯定事事都为你打算。我们希望你过得幸福。听妈的话，重新回学校工作，继续准备明年的婚礼。”

　　夏染沉默半晌，“跟他结婚就代表幸福吗？”

　　“当然。没有人比司哲更好。”

　　“可这几年我跟他关系冷淡到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在感情这方面，我根本不幸福。”

　　“男孩成熟得晚，等结婚就知人事了。”

　　“所以你们早就看出来他对我很冷淡？”夏染反问，“如果婚后还是这样？再期盼等到有孩子，他就会变吗？婚前都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认为婚后就能迎刃而解？结婚是有多神奇？让人逆天改命，逆风翻盘？请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想跟他结婚。他条件多好，都跟我没关系。”

　　乔梅放下筷子，女儿的话让她恼怒，“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不结婚，是要等着所有人笑话吗？我们俩都多大岁数了，出门都抬不起头。”

　　夏染沉默许久，她体会着胸中那股压抑和窒息的感觉，既折磨又痛苦，但让她思路清晰异常。她平静开口，“这就是我二十九岁后，你再也不在朋友圈祝我生日快乐的原因吧？”

　　跟所有中年人一样，乔梅喜欢发朋友圈。可夏染二十九岁生日过后，乔梅便再没在朋友圈发过任何关于女儿的动态，从某种程度上说，夏染已经在母亲的朋友圈“社会性死亡”。乔梅，生怕别人知道她有个超过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女儿。

　　被戳破心思，乔梅瞬间涨红脸。但她不能落下风，也早就决定要给女儿好好上一课，于是突然捂脸哭出来，“我从不教训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放任你。一点重话都不说，就是怕惹你生气。可现在什么下场！女儿不结婚，打的就是妈的脸。辛苦把你养大，你真是一点不考虑父母。知不知道因为你不结婚，你爸都得抑郁症了！”

　　寂静的客厅里，乔梅带着哭腔的喊声颤颤回荡着。这一刻的母亲，在夏染眼里是极其陌生的，打破了之前温和贤惠的形象。

　　夏染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而父亲则是避开她的眼神，沉默着从兜里摸出烟。

　　夏染的眼泪就这么噌地掉下来。此刻，她的心无比寒凉。儿时她看电影看哭，夏森学会赶紧帮她擦眼泪。可今天他就跟没看到似的坐到沙发上抽烟。

　　夏染曾以为她很了解父母，可如今又见到他们新的一面。她相信乔梅根本不懂抑郁症是什么。在母亲看来，精神病都是吃饱了没事干，想得多才发疯。只要人不胡思乱想，就不会得精神病。虽没研究过抑郁症的具体内容，但乔梅清楚这个词够严重，绝对能在女儿心头狠狠剜一刀，剜得她痛不欲生。这就是乔梅要的效果。这何尝不是愧疚操纵。

　　夏染当然知道这一点。可她高估了母亲的底线。没想到母亲会将“导致父亲的抑郁症”如此大的罪孽套牢在她身上。可夏森学真在这几天就得抑郁症了吗？夏染完全看不出来。

　　“好，所有的错都是我。”夏染声音颤抖，控制情绪。纵然再撕心裂肺，她还是坚持说下去，“如果我是个男孩，你们还会这么逼我吗？”

　　这时，夏森学说了唯一一句话，“如果你是男孩，肯定早就结婚了。”他在借助幻想中的儿子安慰自己，讽刺女儿。

　　这句话如同天雷劈在夏染心头。她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会把这句话记一辈子。就好比她儿时问父亲的那句话——“爸爸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面对唯一的女儿，夏森学明明可以回答“我喜欢女儿”就可以了，可他偏偏说“学习成绩好的，我才喜欢”。

　　于是夏染努力学习。对她而言，父母的喜爱需要努力争取。

　　而今天，她不得不脱下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面具，正视她一向依赖与深爱的家庭——纵然身为家中独女，她依旧是被隐性重男轻女对待的产物。

　　经常有亲戚感叹夏染未来的婆婆是厉害的女强人，乔梅听到后总说“她有儿子，自然辛苦”，默认有儿子的家庭必须挣钱为儿子准备车房，而女儿不用如此操心。

　　前些年楼市疯长，周围有儿子的邻居咬咬牙都会再买一套，就算没钱也在攒钱，都知道越早买房越便宜。而似乎有女儿的家庭就不一样了，买不买无所谓。生个女儿就应该躺平，只有不给儿子买房才会被千夫所指。

　　夏家父母便是如此。乔梅在事业单位普通岗位工作，只求平安退休。而夏森学的工作岗位虽然比老婆好，但依旧不求上进。

　　在大专学历都是金饽饽的八九十年代，从清北毕业的他入职政府单位后，最开始还兢兢业业几年，等到女儿出生时，他的心理便有了微妙变化。毕竟当时由于政策限制，他只能有这一个孩子。于是在同学们或努力移民国外，或追求加官进爵时，夏森学人到中年彻底躺平，不攒钱也不奋斗，反正收入够平日开销就行。他默认女儿是不需要房车财产的，养大嫁出去就行了。他又没有儿子。

　　所以当年有老熟人抓住风口说有内部便宜房源时，夏家父母选择了拒绝。要第二套房子做什么？又没有儿子。

　　如今房价疯涨，夏家再也买不起第二套房。在夏染工作后，俩人也曾跟夏染说要不给你买个房，父母出首付，你还贷。

　　但两边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客气说说而已，所以夏染只是听听而已。

　　而且被教育得完全不肯花钱的夏染，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首付？她甚至完全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夏森学和乔梅，一直要求夏染勤奋刻苦要有出息，但落脚点是为了找个好对象，而不是成就她自己的人生。

　　乔梅何尝看不出夏染和俞司哲一直疙疙瘩瘩的。可她从来不提，就是怕女儿反悔。如今她甚至开始害怕女儿自己攒钱买房，那就真不结婚了。女人未婚买房做什么？又没有用，哪个男人没房子。她似乎没有考虑过大部人选择婚姻时都要求门当户对，她的女儿没车没房，若真要相亲，自然不可能对男方提出高要求。

　　在这件事情上，她仿佛一个天生的婆婆，拥有一个看不见的儿子，用对待儿媳的态度来对待女儿。

　　夏染从来都不在乎房子的问题。她向来体恤父母，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跟父母要房子，想要买那就自己慢慢攒钱买，毕竟要求父母出钱会给他们很大经济压力。可今晚她茅塞顿开。母亲只说对一句话，人都是自私的。谁能保证天底下的父母都无条件地爱孩子？可能他们能全心全意爱儿子，却不能做到同等对待女儿。

　　乔梅哭着哭着，见夏染没吭声，便露出一只眼睛看过来，又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而夏森学依旧没吭声。他大概还在维持慈父形象，不过多责骂女儿。但总的来说，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搭档得十分精妙。

　　也就是这一瞬间，夏染突然觉得好笑。她母亲当年也学过黄梅戏，举手投足端庄得很，可眼下却跟街头撒疯的泼妇一样。父亲脸上的担忧也实属虚伪。

　　这一幕太滑稽了。

　　夏染拿起手机。在她看手机的这段时间里没一个人说话。乔梅和丈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滴——”夫妻俩手机同时响起，都收到市精神病医院的挂号成功通知。

　　“有病就看病，不要拖。下周二上午的号，你俩都去看看。如果医生说真有抑郁症精神病这些，我就住回来，帮你们克服困难治好病。三个臭皮匠都赛过诸葛亮，我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你们的病绝对能治好。”夏染起身将鞋柜那里的补品保健药拿过来。

　　她看向一脸愕然的父亲和不可置信的母亲，微微一笑，“按时吃药。”说完她拎起包毫不犹豫地离开，砰一声关上大门。

　　此刻，她的心情无比轻快。

　　相比之前跟家里吵架时的伤心失落，今天吵架只让她心里清透得跟明镜儿似的，看破很多东西，自然就看淡很多东西。

　　她丝毫不伤心，甚至觉得人生之路开阔许多。曾经总因为父母而牵牵绊绊，可从现在开始，她的人生自己做主。没有人再能对她的选择置喙。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是旷野，想做什么都可以，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