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多出一件衣服》山夫子

3、老同学

　　末日的第七天，施羽和一只虎组队了。
　　这事匪夷所思，这只虎迟迟不肯告诉他名字，让他自己想，施羽暂且叫他虎哥。
　　他跟虎哥介绍自己，说他叫宝儿，虎哥好像很嫌弃这个名字，没有这么喊过他。
　　虎哥很高，身材健硕，和健身房那些为了健美练膀子的不在一个级别，虎哥的身体是真的钢板一块，结实得要命，有几回逃跑，施羽撞他身上，感觉脑门能撞出窟窿来，他不是肌肉虬结的那种块头类型，而是匀称、流畅，像雕塑家精心刻出的完美躯体一般，每块肌理都恰到好处，有实实在在的爆发力。
　　这种身材搁哪个男人眼里都得羡慕，施羽也不例外，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又不敢看多了。
　　虎哥非常生人勿近。
　　属于就算没有末世“虎”的身份buff，平常在生活中见到，也是会让人有压迫感，想给他跪下的那种男人。
　　施羽估摸着自己基本属于待宰储备粮的范畴，被虎哥带在身边，以备杀戮欲上来了手上有能宰的东西。
　　游戏buff的缘故，就算虎哥暂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在他身边施羽依然有生理崩溃感，“虎”之于“鹿”的存在感太强了，要形容话，约莫是贴在一个太阳边上，自己随时要被熔掉。
　　但虎哥和其他“虎”不太一样，他意识非常清晰，虽然也有嗜杀的冲动，金黄的竖瞳时不时会充血收缩，瞄准猎物后从不失手，但他的精神力似乎很强，一直在压抑杀戮欲，这也是施羽有胆子跟在他身边的原因之一，他还保有完整的人性，和高速运转的思维能力。
　　一路上埋伏袭击他们的“人”，他处理起来就跟小打小闹似的，没有得逞过，战术排布在他眼里不堪一击，施羽觉得这头虎比“人”聪明多了。
　　至于虎哥为什么要跟他组队，虎哥问：“你想遵循游戏杀人吗？”
　　施羽：“不想。”
　　虎哥：“那你想活下去么？”
　　施羽：“想。”
　　虎哥：“不参与游戏的保命方法，是虎鹿人三方组队，就不怕任何一族来犯，谁来都有天敌挡着，内部又有三方相互制衡，维持和平，前期三个族群互相合作才是这个游戏真正的玩法，我们还差个“人”。”
　　确实，自从组队，施羽活得没那么狼狈了，每次有虎来猎杀他，虎哥会出面，同为虎，武力值都是虎哥更高，而每次有“人”来猎杀虎哥，看到边上施羽这个鹿，便也有所顾忌，只能离开。
　　所有来犯者都很匪夷所思他这个鹿为什么能在虎身边全须全尾地活着。
　　‘除了本族，全是敌人’，游戏目标是给本族留下最多人头，末世后都是同族组队去猎杀其他两族，也有设计越级围攻的，没人见过非同族的组队，这不是找死么？三个族群彼此克制啊。
　　施羽倒是理解了虎哥的用意，游戏设定和目标虽然险恶，但它的规则同时也决定了这是场合作游戏，就像人族组团杀鹿，人杀不了鹿，便找到鹿的位置报告给虎，等虎来干掉天敌，再把虎干掉，就是一场短时合作与背叛。
　　相应的，鹿和人，或者鹿和虎也可以限时抱团这么做，然后立刻过河拆桥。
　　末世游戏是可以产生联盟的，他估计到后期会发展出一些雇佣模式，比如人雇佣虎，去对付鹿，虎和人签署雇佣条例，以屠杀鹿来换取人不杀虎，再往后雇佣模式还会升级，变成一个族群雇佣另一个族群，先解决剩下的族群，谈判方式和数量千变万化。
　　这种联盟显然非常脆弱，随时分崩离析，毕竟游戏目标不变，但合作模式已经初露端倪，三是个神奇的数字，是个“创世”的数字，三方对立，彼此之间可以进行的计策搭配非常多。
　　施羽再次感慨虎哥和其他畜生似的满场杀红眼的虎确实不同，他不止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没有降智，而且在最早就看清了局势。
　　虎哥说可能是因为他在“虎”觉醒的最初就把杀戮欲强压下去了，没怎么主动杀过人。
　　施羽问：“这还能压下去的吗？”
　　种族差异的食物链buff显然是游戏基础，要是没有buff，人是不会分化成虎鹿人的，更不会出现此刻的恐怖屠杀，能摆脱buff压倒一切的影响，这能算游戏漏洞了吧？
　　虎哥：“因人而异，有的人只能被buff控制，精神力强的就能控制buff，前期可能是为了分化，buff效应比较强，等后期适应了，应该会越来越好控制。”
　　那他的精神力真可怕，施羽好奇他末世前的工作。
　　虎哥身手非凡，明显是个练家子的，他打斗，和一般的虎打斗差异很大，“虎”依仗的是野兽buff，动作凶猛而无序，是兽类的厮杀状态，而虎哥是有招式的，他甚至似乎能看穿每只虎的命脉，任何袭击的漏洞，用最省力的招式直戳靶心，两下就能卸掉一只虎的行动力，看他打架是享受的，招式有简约练达的美感，又因为利落狠绝而充斥着暴力美学。
　　而且虎哥随身带着武器，类型之繁多，施羽都叫不上名，怀疑是背了个武器库在身上，那些形态各异的武器上都刻了一个字母“D”，他身上还穿着防弹衣。
　　发现防弹衣，是他们有一次受到五个人族围攻，“人”举着手臂朝虎哥开枪，虎哥被弹了出去，虽然那些“人”勉强被施羽赶走了，但他们给远处搜捕猎物的虎报告了他的定位，是虎哥拽着他逃的，施羽才发现他没死，虎中了“人”的枪居然没死，这是末世以来他从没见过的，虎哥说穿了防弹衣，只受了内伤。
　　施羽狐疑得很，普通防弹衣能防住人族buff的枪？
　　那并不是真的枪，就像虎的利爪并不是真的利爪，是专门克制天敌的某种形化，他很清楚记得，末世游戏刚开始的那天，大部分分化成鹿的警察都被虎猎杀了，防弹衣根本不管用。
　　虎哥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施羽问他之前是不是特警，不答，问他是不是军人，也不答，他总是一副不想搭理施羽这只待宰储备粮的样子。
　　那次狼狈逃跑让虎哥稍显急躁：“必须尽快找到“人”，三人组队。”
　　队伍里有“人”，就不怕虎来犯，虎哥再强悍，毕竟是同族，游戏食物链定死了，没什么压倒性优势，若是遇到一群，还真对付不了，何况还有神出鬼没的“人”。
　　一路上他们也遇到不少“人”了，虎哥都没看上，说要找想法一致的，这个“人”必须不打算参与族群杀戮游戏，这是前提，最好还要绝顶聪明，buff优势明显。
　　施羽：“buff优势明显？“虎”的buff优势是强悍，“人”的优势是智慧，那“鹿”的是什么，你找我组队是看上我什么了？”
　　虎哥看了他良久，没回答，似乎在生气，施羽起初问他名字时，他也是这副表情。
　　结合他急着找人族组队的迫切，施羽合计他是在嫌弃自己没用，兴许路上碰到更合适的鹿，他立马就会被抹脖子扔掉。
　　于是被带飞的拖后腿选手，为了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价值，不至于太快被替代，打算去给虎哥整点好吃的。
　　末世后，正儿八经的人工美食已经很难得到了，大小型超市便利店在前两天就被洗劫一空，政府补给链还没建起，人类只能靠自己。
　　他们一路都在吃虎哥的压缩粮，为了省粮，也得猎活物来吃——城市里的活物，末世之后，流浪宠物多了很多，大部分都成了口粮，有些人下不去嘴，毕竟末世前自家养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但饿极了没什么做不出的，连人都能吃。
　　施羽吃着毫无负担，他没养过宠物，也对这些需要人照看，摇摇尾巴就能安详一生的玩意儿也没好感。
　　他是趁虎哥养伤时离开的，盼着对方一睁眼就能吃到久违的香喷喷火辣辣的人工美食，心情大好，看自己也顺眼点。
　　等他好不容易从某家遭劫的便利店柜子底下抠出一包辣条回去后，虎哥发火了，质问他去哪了，说好了不能单独行动，万一施羽在路上遇到虎了怎么办？
　　施羽理解他的愤怒，觉得他应该是气，万一在他养伤时，人族来犯了，而他这个鹿不在，那他找他组队不就没意义了，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施羽给虎哥道歉，说下次不会了，以后一定死贴在他身边，让他睁眼闭眼都是他，上厕所都不离开三米范围。
　　虎哥黑着脸，瞪了他一会，然后扔给他一件防弹衣。
　　施羽：“？”
　　防弹衣还是热的，是从他身上扒下来的。那件防弹衣上也有个字母“D”。
　　虎哥不发一言，强行给他穿上了，施羽这才发现，先前脱不掉的土黄色长T已经可以脱掉了，但是那个“鹿”字，已经印在了背上。
　　施羽立刻推拒：“我穿了你怎么办？”
　　虎哥：“让你穿你就穿。”
　　施羽没法拒绝虎哥，他觉得是个鹿都没法拒绝虎哥，那种压倒一切的威压，配合这张阎王脸，每句指令都像巫术，不得不实施，否则有掉脑袋的风险。
　　他只得赶紧拆了辣条奉上，礼尚往来，虽然辣条和防弹衣完全没有往来的可比性。
　　辣条最后还是进了施羽的肚子，虎哥没吃。
　　他们俩坐在篝火前，火也是虎哥生的，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会，之前料理活物也是，施羽甚至觉得虎哥更习惯在这样的末世恶劣环境中生存，他能区分几十种可以生吃的虫子。
　　吃完辣条，施羽兀自嘟囔了一句：“不应该啊，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的。”
　　虎哥猛地看向他，目光如刃，好不容易快习惯了的“虎”威压，这一眼又回到解放前，再被他多看几眼，施羽又该屁滚尿流地给他跪下了。
　　他拿树枝捅着火，也不看虎哥：“你是不是叫方洄？”
　　虎哥不说话。
　　施羽：“我俩以前应该一个学校的，你还霸凌过我。”
　　虎哥：“……”
　　“施羽，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哈，你承认了，你就是方洄。”
　　见面后他就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一直说的是叫宝儿，虎哥没有这么叫过他。
　　其实刚见面施羽就认出他了，这张脸，即使十多年过去，也没太大变化，依然横眉冷对生人勿近。
　　当时想着，死在他手里也不可惜，反正他肯定认不出他。
　　他和方洄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小学和初中同年级，高中才同班，还同桌过两个礼拜，两个礼拜后，施羽转学了。
　　施羽发育晚，高二才开始抽条，小时候就是个矮矬子，到哪都被嘲笑，于是一直羡慕那些手长脚长的大高个，特别是运动细胞好，长得也好看，走哪都能吸一波妹子目光的。
　　方洄，首当其冲。
　　施羽以前特别想和他交换人生，呼吸一下高个的空气，会不会比矮子的清新，每次经过方洄身边，他都会拉长脖子，计算自己到他哪了，那几年方洄就是他的人形测身高器，施羽是以方洄来确认和命名自己身高的。
　　初一，施羽身高：方洄的第一颗校服纽扣cm。
　　初二，施羽身高：方洄的喉结cm。
　　高一，施羽身高：方洄的下颚线cm。
　　……
　　当然，这些都是施羽一个人的脑内，方洄可看不见他这小矮子。
　　高一，终于和他同班了，施羽忍不住去示好，想和他做朋友，古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类推，近高者高，也不是没道理。
　　本着这项朴素愿望，施羽发动了攻势，给他带早餐，有好东西也给他买一份，试图用物质换取友谊，对方并不稀罕，头一回送去时，方洄有些惊讶，立刻退远了，让他别接近他。
　　方洄独来独往，和谁都有壁，但耐不住个人魅力大，学校里搞校霸团体的都喜欢借他的名头，他本人懒得掺和这些事，不拒绝也不在意，就施羽的观察，方洄对学校挺不耐烦的，大概巴不得立刻退学。
　　施羽跟踪他时，见过一些穿军装的人来找他，那些人都遮着脸，要么戴墨镜，要么口罩，看不清样子，方洄跟他们上了车，一晚上不回来，有回他蹲困了，居然在方洄家楼下睡过去了，早上醒来就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看过路狗似的居高临下看着他，衣服还是昨晚那套，他应该是刚回来，身上有血腥味。
　　方洄显然对施羽私生一样的行为感到厌恶，还有点匪夷所思，但他什么都没说，看施羽的目光让他汗毛直立，总觉得要不是大清早小区里人来人往了，方洄可能会上前抹他脖子，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
　　那不是一个学生能有的目光。
　　施羽不知道方洄为什么似乎很憎恶他，除了对他友好，他也没做啥招他烦的事吧？但这不影响施羽乐此不疲的交友大业，虽然买的早餐对方从没吃过，每次都完整地在垃圾桶里找到了。
　　施羽觉得这是命运的考验，长高不容易，交友也不容易，做人要虔诚，认准了就要一以贯之地执行。
　　渐渐的，他发现不只是自己在关注方洄，某次选修课在学校湖边团建，玩闹间，施羽被挤进了湖里，他不会游泳，把他救上来的是方洄。
　　可方洄根本没有选这堂课，施羽下来前还看他坐在教室里，教室离湖边非常远，他怎么知道他掉湖里了？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
　　这事之后，施羽自然上赶着深化交友大业，方洄却对他更避之不及了，施羽挺疑惑的，这不是他要救的么，看着不像个雷锋，却学雷锋不留名，瓜娃子。
　　之后，施羽因为各种没眼力见的交友大法，和学校那些奉方洄为大哥大的校霸团体发生了冲突，施羽被关了几次禁闭。
　　按他俩当时的身高差，成为同桌本来是天方夜谭，但施羽很用了一点手段，达成了目的。
　　做同桌之后，发现方洄人虽然高冷，但爱吃辣条，抽屉里总是备着，怪反差萌的，于是施羽经常把小卖部的辣条都包圆了，一股脑塞他抽屉里，其他学生就再也买不到辣条这点又对施羽进行了“友好”的讨伐。
　　方洄依然收到什么，就往垃圾桶里扔什么，于是他从明着给，改成了暗着给，大晚上摸回教室把明天的零食塞给他，通常都是那三样，羊奶，辣条，棉花糖。
　　某天早上，施羽第一个到班级时，发现桌上有一瓶空了的奶瓶，大大方方摆在那，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方洄的书包在椅子上。
　　施羽激动了，这是方洄第一次吃他买的东西，皇天不负有心人？
　　之后，施羽每晚放在他课桌里的羊奶他都喝了，第二天都是空瓶，施羽开始以方洄的朋友自居，帮他张罗事儿，有回撞见校霸小团体在找方洄聊天，问他那小矮子真是你朋友？
　　方洄：“不是。”
　　几人就笑：“我说呢，就他那蠢样，你怎么会和他交朋友。”
　　如果是以前，施羽一定会偷偷离开，装什么都没听到，明天继续努力。
　　那天却走了出去，走到方洄面前，问他：“我的奶你都喝了，怎么不是朋友呢？”
　　方洄皱眉，什么奶？他没喝。
　　施羽和他争论了起来，校霸小团体唯恐天下不乱，对施羽进行了嘲笑和辱骂。
　　之后就是一个星期的霸凌，而方洄全程冷眼旁观。后来施羽转学了。
　　这事打击还挺大，施羽因为家庭情况特殊，从小到大没交过朋友，方洄是他第一个努力的对象，在方洄之后，施羽对和人建立关系彻底没兴趣了，打算就这么孤独终老。
　　没几年，施羽的父母因公去世，留了房产给他，不愁吃穿，更坚定了他混吃等死孤寡终老的决心。
　　方洄这个人，也早被他忘在不知道哪旮旯，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刚转学那阵，他还偷偷回去看过他，却得知方洄在他转学的第二天就退学了，传言说他当兵去了，之后施羽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直到末日再见，施羽第一反应是，啊，他确实长高了，179，是方洄的眼睛cm了。
　　但方洄肯定没认出他，当年就对他之不及，这些年肯定比他还忘的多。
　　现在想来，施羽问他名字时他好像就生气了，气他没认出他，所以名字也不报，让他自己想，他只好一直叫他虎哥，难怪他说自己叫宝儿，他一次都没叫过。
　　施羽问他：“你是退伍了吗？”
　　方洄似乎还在气，好半响才嗯了一声：“退休养老。”
　　施羽摸摸鼻子，丢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养老，为什么要来这里的菜市场当屠夫？”
　　方洄一僵，没说话。
　　其实末日前一个月，施羽就发现他了，在他家附近的菜市场，当肉贩子。
　　施羽一度以为是他眼花了，但那个双手挥舞着两把杀猪刀，冷着一张脸，精健的胳膊上下翻飞，剁肉剁得人眼花缭乱的屠夫，除了脸型更轮廓分明有棱有角了，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位大高个方洄。
　　他这一通剁，吸引了不少目光，从菜市场大妈到姑娘到跟着出来的小女孩，都齐刷刷盯着他，仿佛那案板上大块的精肉都没他可口。
　　方洄被舞上了热搜，#最帅屠夫#，隔天施羽就在家刷到了这个视频。
　　之后，施羽更频繁地去遛弯了，目的地都是这个菜市场，他从他摊子前路过几回，买过一两回肉，方洄头都没抬起来，只顾剁肉，都是老板结的账。
　　施羽去某乎问过，/昔日老同学在附近菜市场当屠夫该不该去相认/,评论一水的让他只光顾，别相认，或者连光顾都别，尽量避开，别伤他自尊。施羽采纳了建议。
　　自此，施羽混吃等死的咸鱼人生又多了一项新的爱好，除了吃饭睡觉打游戏，加了个逛菜市场窥屠夫。
　　但这项爱好没能维持一个月，末日就来了，可惜的同时，还有种踏实的宿命感，就觉得这才是对的，老天怎么会让他如意呢？总有神秘力量要把他和方洄拆开。
　　没想到六天后，老天又把方洄给他送来了，还把他带飞。
　　老天人还不错。
　　可能是人之将死的礼物。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