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三觉》担一

80、第八十章

　　与文众擅攻人心防、莫玉生长奇毒之用不同，强万钧所凭以对敌的，乃是他那副力拔山兮的身体。可这世间身壮之人千万，或有气力强能够与之匹敌者，但其最为江湖武林所闻传丧胆的，还应属那招“钢绕柔指”。

　　柔之道，上善若水，可浸万物。每每出招，看似纤柔如弱柳扶风，实则犹金石流土山焦激涌大荒，刚以柔寄，柔中携刚，相悖相生。

　　强万钧腾身翻越数百缇骑，似天雷滚石，堪堪落在曲静幽身前。曲静幽横眉厉目，提刀便砍，却被强万钧伸拳一挡，刀刃鸣颤，两翼银光射人，将他们深峻的面颊隔映两侧。

　　对峙之际，强万钧笑道：“曲静幽，好久不见了。”话毕，他沉拳虎口忽而转平，往刀上轻叩。只听“叮”一声清响，身周正厮杀激烈的尧天弟子与缇骑纷纷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倒，仿佛暴风吹至，难以抓稳。

　　曲静幽虽亦往后退去，却于三步内定住，风霜经久的双目眯成一线穷山。

　　“屠肉匹夫，还嫌自己平生所积血债不够，现如今你不去拜佛求香消折罪过，反倒日复变本加厉，往这人世间讨要杀孽。怕是届时，连阴间阎王都留你不得！”

　　强万钧听罢，仰首豪笑数声，反问道：“依曲兄的意思，是自知要比我强万钧先入阴曹，代为向阎王探问么？”

　　“你——”

　　曲静幽怒极，将要驳斥，却又叫他打断：“我乃屠夫出身，这话不错，但我强万钧是凭自个儿实力走到今日，若真要论及出身，曲兄怕是也未比强某好到哪去吧……”

　　“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盗宝分赃的小贼罢了，如今将自己摆在尧天阁阁主的位子，打着正道的旗子，就真觉得自己光明正大坐拥武林了？呵呵呵呵……”

　　道不同不相与谋，曲静幽不欲再同他多费唇舌，这厢已提刀上步，直往强万钧命脉所集颈项处斫砍而去。

　　此招乃他得意之作，化名“曲径通幽”，却是以敌手为荒林，自脖颈起始，通灌禅意蜿蜒而下，上点中府、灵墟、期门、不容、天枢、水道六穴，下击秩边、委中、承山、昆仑四处，曲径成，则精魂散失，七魄归天。

　　强万钧见状，登时抬臂竖于项侧，古铜色的手臂坚韧如钢，将曲静幽的刀生生震开。曲静幽皱紧眉头，其下阴翳更深，立时抽刀再砍，强万钧却以方才震刀为基，旋身半转，伸手捉住曲静幽执刀的右手腕，顺之往上揉去。

　　曲静幽大惊，感到臂上真气热涌，慌忙挽刀回斫，刀棍在强万钧宽大的背脊上沉沉一敲，棍下之人闷哼一声，顿时松手往旁侧趔去。

　　曲静幽修习刀法数十年，方才一棍下去，强万钧站住脚时，唇角已多了抹血迹。他低头抬手，用粗粝的拇指腹将那红痕擦去，又斜乜着不远处的曲静幽，暗自轻笑。

　　“姜倒还是老的辣，曲兄风采不减当年啊……”他转过身，对曲静幽扬声道。

　　曲静幽不屑道：“你的‘钢绕指柔’习练十数年，如今倒亦是炉火纯青。”

　　强万钧闻言，一足后撤，虎躯前倾，两只粗实的手臂参差竖在身前，“既是均道有所成，不若趁着今日相逢不易，你我二人好好切磋一番。”

　　“废话少说，看刀！”

　　另一面，高逐晓持迎天剑拼命抵挡，奈何他们深陷重围，缇骑旧波甫退，新兵已继，根本毫无喘息之机。又加方才被赵禀竹笛音所伤，又动用所剩无多的真气驱使广陵散，她此刻便更觉力不从心。

　　湖碧色的衫裙早已被血水浸透，兑显出一种劣质的黄。高逐晓的额上汗如雨下，打湿了她的鬓角，螺髻早已散乱开来，长发随她的身姿飘动，犹如奈河畔曳水的细柳，在满渡魂灵的忘川暗夜中杳杳挣扎。

　　如此情势危急，在瞻顾身前袭击的同时，要及时察觉到身周的状况几乎不大可能。蓦地，高逐晓忽觉左肩胛一阵剧痛，登时抛旋手中剑，那背后阴刀的大徵武士便被一剑封喉。剑回手中，她身子不稳、脚下颤晃，却兀地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扭头望去，便见到宋千山那染血的面颊。

　　他的目光沉郁，看不到一丝光亮，眸子被遍地的鲜血染得绯红，如同地狱里的红莲业火，甚而连她都觉得有些害怕。

　　见她逐渐稳住身子，宋千山松开了手，没有说任何话。他倾身疾奔入缇骑阵中，刀尖沾满了嗜血的欲望，刀身泛着莹润的红色。只是，他杀得极有方向，俱是朝着北面而去，说是杀神弑佛亦丝毫不为过。

　　那群缇骑见他仿佛疯了一般，一时竟皆面露恐慌，持者盾牌与长枪不住地后退。可他们毕竟听命于朝廷，本就毫无退路，此际也不敢退得太多。宋千山却似于这恐慌视若无睹，进者杀之，不动者杀之，退者亦杀之。

　　他要看到血。

　　高逐晓看着他濡成红色的癫狂背影，有些恍惚。余光瞥见北面屋顶上的人，身着玄黑窄袖圆领长袍，袍角于这腥风中微微拂动，面目诡异，却是戴着一只五官狭长的狐狸面具，像极了一个人。

　　那人此刻亦好整以暇，放了雕弓，两只手雍容地交叠在身后，静静地回对着她的目光。

　　高逐晓的视线落到他的腰际，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枚双环白玉珏清泠撞响的声音。

　　叮叮，叮叮……

　　“天灵灵，地灵灵，狐仙狐仙要显灵，专门来捉漂亮女子的魂灵，为我助长仙气灵……”

　　“之前在沌口，我说过会来找姐姐的。”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你总是不信我、躲着我……”

　　那些混乱的回忆如山海般在高逐晓的脑际骤然浮现，她忽觉得身上冷汗涔涔而下。恰是此刻，那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骨弯折，覆在面上，将那具狐狸面具缓然取下。那副面孔熟悉得令她发指，可温让却满面欣喜地朝着她微笑，仿佛故人重逢，喜不自胜。

　　“姐姐……”他远远地唤了一声。实际隔着如此距离，周边兵器交接声大如雷，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可此刻那声音却似空谷传响，在她的耳中振聋发聩。

　　高逐晓不禁身形一颤。此前，自己也曾怀疑过他的身份和居心，只是几乎每一次，都被他带着冒犯的亲近倏然打断，而没有了后续。可无论如何，她都未曾设想过，久伴身侧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素闻已久、却以为从未谋面的大徵宗主，吴凉。

　　那个所谓四海为家、无门无派的温让，不过是一具用心良苦的躯壳，只是他高明太甚，每每以爱作伪装，彼时虚假的温情同此刻冷血的漠然相撞，高逐晓再垂眸看向自己身侧那具冰凉透了的尸体，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轰然炸开。

　　“唔……”她承受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弯下身来大口地喘息。

　　若是她能够早些察觉，当初那摆在眼前甚多的机会，她就该拔剑立斩。

　　如此，初方便不会死，他……亦不会如此痛苦。

　　高逐晓再度挺身拔剑，披荆噙血腾空跃起，长铗直直指向吴凉而去。她看到前方宋千山闪动不止的金错刀，他几乎已拆杀了最后的一道防线，同她一样，直奔北面吴凉而去。

　　蓦地，余光中闪入一袭浮动的白色身影，高逐晓侧首望去，见是曲静幽提刀往她这处跃来，心上稍舒，微微一顿，原是想同他嘱咐，北面即为大徵宗主吴凉，但忽地想起此前于剑隐山庄时，文远扬同她说的话，思及他们既分划宝器，彼此之间应是相识的，便不欲再提。

　　尧天虽与大徵同为当年剑隐灭门之凶，可此际大敌当前，如若就此放任尧天灭亡，小于她此后抗衡大徵、大于江湖立身之本，俱百害而无一利。高逐晓心中清楚，私怨后放，故待曲静幽飞至她身侧时，意欲相携而往。

　　“曲径通幽！”

　　可曲静幽却忽地猛挥长刀，刀口却是准确地要往她的项颈砸去！

　　“曲老阁主！”高逐晓惊叫一声，慌忙抬剑格挡胸前，却仍是经不住这砍斫之宏势，迎天剑被狠狠一砸，刃身已然浅浅没入她锁骨肩周，她整个人亦被曲静幽压着往下落去。

　　她的两只手俱交握于剑柄，臂上原就有伤，此刻使力更为费劲。

　　“为何……”她的嘴角溢出血沫，艰难地咬出两个字来。

　　曲静幽却似全然没有听见，目光只聚集在他手上那把弯刀上，将它压得更沉、更沉，沉得几乎意识涣散，精神恍惚。

　　北面，宋千山已然拔身跃至屋顶，同吴凉之间相隔仅五步之遥。而当他确切地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亦有刹那惊诧，只是片刻便被翻涌的暴怒和仇恨所淹没，抬起金错刀，刀尖仍旧嘀嗒嘀嗒地往下坠血，妖冶至极。

　　“是你。”宋千山语气冰冷，几要将刃上血迹冻住。

　　吴凉却并不拾弓，也不见有拔剑的势态，颇有兴趣地歪首，语调有着与此方杀戮场毫不相干的轻松：“是我。”

　　“宋千山，我们又见面了。”

　　宋千山闻言，握刀的手又收紧了三分，“无论你是谁，大徵宗主也好、皇帝也好，杀了我的人，就要拿命来偿。”

　　“是么……”

　　吴凉收了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神色，面上骤然转为阴鸷。

　　“那你呢？你抢了我喜欢的人，要拿什么来偿还？”

　　初闻此话，宋千山还有瞬刻的犹疑，一时不知其意所指为何人。可再思及那日沌口与“强笑众生”贾笑之战，他原是已胜券在握，只差最后一刀，却反被吴凉抢先一步，以此邀功以搏阿迎好感，心上才逐渐明晰。

　　只是，大徵与朝廷本乃一丘之貉，彼时之际，吴凉却一剑斩了贾笑，面上仍旧轻松如常，毫无怜意，可见此人心思狠辣，远非常人之所能及。

　　“你喜欢的人……”宋千山哼道，“如你这般心思歹毒、不择手段，也配喜欢她！”

　　这番话似是戳中了吴凉心上痛处，他眸光微搐，兀地自身周拔了凭栏剑，剑光一闪，直指宋千山道：

　　“都是因为你！是你把她从我身边抢走，是你让她忘了我！我不配喜欢她，难道你宋千山就配喜欢她么！”

　　“你总是把她一个人丢下，在清江上是、在剑隐山庄也是，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