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五十二章 ...
-
意识仿佛愈加涣散了,他的脑海中,总频频映出绿杨楼外的秋千,草色烟波的叠嶂,残阳遍地的春袍,堤上如织的画船。那是他同她一起到过的地方,还有些是曾无限畅想,至今仍未如愿的。
可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大抵今日以后,亦无甚分别的意义了。
宋千山觉得腰腹处麻痹如斯,似有一只毒虫,百足俱攀附于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眼帘沉重千钧,即便他勉强想要撑住,却也不能够,双手僵然无力地缓缓垂落下来。
“不要睡,你等等我好不好……等等我……”高逐晓哽咽着,自在怀中匆急摸出广陵散来,只一心提聚真气来为他疗伤。
广陵散自身确是有“百病雾散,万毒云消”之奇效,只是驱使宝器须得消耗她大半真气。从前时候,真气足够,她并未感到有不适之处。但此刻里,不知是否是右手险些叫牵丝引割断的缘故,她每每提气,总觉有些力不从心。
不远处,金错刀在空中荡远,回旋之时擦过贾笑肩头,失了力气加持,闷闷插入泥泞之中,溅起两三点泥花,刀柄震颤不止。
贾笑一手扶住肩头,躬腰立于远处,脸上仍旧挂着那抹诡谲的笑,仿佛风干的尸鬼一般,明明灭灭。
她本穿着件杏色衫裙,此刻肩头如同被水浸湿,自柔角缓缓往四周绽开。嘴角噙笑,她兀自侧首垂眸,盯着那处细细摩挲,自顾喃喃道:
“好美的颜色……呵呵呵……”
就是这俯仰之间,她却蓦然移开目光,一撑张一微眯地瞧着不远处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竟忽的袖袍重甩,直往那处印去!
广陵散上虽染了泥污,可腾空之际,仍旧难遮其耀目的光芒。
此刻运力方始,若就此中断,方才的所有付出也将前功尽弃。由是,纵然耳际已听觉牵丝引簌簌而至,高逐晓仍旧盘膝定坐着,丝毫不为所动。
但这回,那丝线袭来之时,其声音却顿然失了彼时的锐利,反而沉闷厚重,如同两军交战时,主动进攻一方所使的撞城木,重重地往她胸前心房上撞去。
“呜哇——”
她原便是拼尽全身力气,驱使广陵散为宋千山疗伤,当下全然难分出一丝精力应对贾笑,这一击下去,她眼前便猛地被一阵凌乱的红所冲击,只觉胸腔嗡鸣不止,五脏六腑皆要被震碎一般。
可也是此时,身侧的迎天剑却被蓦然拔出,明光流闪而过,登时将那丝线截然斩断。贾笑因着这猝然截断,心上未及设防,便就着这股冲劲猛地往后摔去。
高逐晓缓缓抬眸,见到他的面色复又渐趋红润,目光中似燃烧着熊熊烈火,浑身上下力气骤然散去,终于耗尽自己最后一丝精力,而后,便如秋风中颓然飘散的一只枯蝶,在满目肃杀的红光里缓缓坠落。
“阿迎!!!”
宋千山紧紧拥住她的身子,只觉曾经的那些骄傲于此刻全然破碎开来,又化作粉末渐渐飘逝。
从前,身边所有人都告诉自己,不要哭,哭不过是懦夫无用的行径,他们以为如此这般就能够得到别人的垂怜,却不知更叫人瞧他不起。
但此时此刻,他的泪水如同湍急的溪流,恣意地淌在她的脸上、颈间、胸前,毫无顾忌。他一壁哭泣不止,一壁口中溢咬着她的小名,泪水顺着唇角流入口中时,在舌尖绽开一股淡淡的咸味,可回味着她的名字,却又让他感到无限回甘。
高逐晓忽的剧烈咳嗽几声,胸腔上下起伏着,看着眼前人凌乱的模样,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语调沙哑不堪:
“怎么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别担心,我只是有点累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说得十分艰难,许是觉得不耐,还未等她话毕,唇上便叫什么东西骤然封堵住了。
桃花绽开般的柔软,裹挟着绵密的热气,轻缓而又急促地落在她的唇瓣上,犹如小鹿饮溪般素纯,又若烈火灼身般炽热。
她感觉到牙关舌尖细细的摩挲,忽的又唤起从前,他们在溪畔静静聆听流水潺潺,仰首看淡天际云卷云舒时的情境。
这已不是他们初次拥吻,可高逐晓依旧觉得心脏剧烈跃动不止。她将下颌微微仰起,默默地给他以回应,眼角于悄然之间,又凝出两滴晶莹的泪珠,“啪嗒”一声落入身下的泥地里,消失不见了。
她想要伸出手来回抱住他,可尝试了好几次,手臂依旧难以抬起。
宋千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将手放在她的小臂上,却是缓缓地松开了她,自地上蹲起身子,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入怀中,朝着旁侧一棵杉树处走去。
一只手垫在她的脑袋后面,轻轻地扶她靠坐在树干,他的眉目间柔软似水,瞧着她仍旧苍白的脸颊,轻声道:“等我。”
“嗯……”
高逐晓一面竭力平复着呼吸,一面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她原是觉得,贾笑方才一击大抵会要了她一条命,可就此刻看来,似乎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或许是吉人自有天相。
思及此,自己又忽觉一阵心酸。
若真承蒙上天眷顾,大概自落草起始,她便不必在这刀山火海中独行硬趟了。
身前,宋千山长臂一挥,金错刀便霍然重又收回到他掌心之中。下一瞬,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脱弦之箭,直往不远处贾笑所立之处捣去。
贾笑回过神来,亦重挥舞长袖迎面奔过,二人一袖一刀,却如金石相撞,胶着一处,激烈非常。
宋千山此时积聚全身力气,力求以快制胜,刀尖却只瞄准贾笑那一双红袖。贾笑却不似他这般因着广陵散疗愈加持而若焕然回血,她已拼打至此,心力武力均将要耗尽,由是动作不禁愈发迟滞,步步往后退去。
“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那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蓦地,宋千山左腿自身后往前翻探,整个人便倒跃着踢去,手上错刀却仍旧不减锋芒,袍袖已然割破大半,牵丝引所使频次可见地消退,若是无甚差错,这刀下去,便可终了此局。
可恰是此时,凭空一剑旋至,竟是先于他的金错刀,划破了贾笑脖颈。
登时,鲜血四溅,喷洒在宋千山的脸上,一阵腥咸温热缓自蔓延开来。他瞧着眼前双目圆瞪的人,见她从残破不堪的袍袖中伸出两只白惨惨的手,覆在自己的颈上,倏然向后倒去,霎时没了声息。
宋千山站稳身子,收回错刀,垂眸看着泥泞里的女子,瞧着殷红的鲜血在她的身下氤氲开来,心上亦是颇为震惊。
那不是迎天剑。
他的视线随着那柄仍自旋转的长剑,转首过来,见它落入一个素衣男子手中。此时此刻,他正屈下身子,蹲在高逐晓的身侧。
心上一紧,宋千山抬了脚便往那处跃去,手中错刀已然飞出,直奔那人。
那男子忽闻耳际异样,匆急站起身来,长剑一挥,剑刃同刀刃猛烈交撞,发出震耳的锐鸣,金错刀由着这格挡,顺着原轨迹旋转而去,重又落回到宋千山手中。
隔得近了些,他才发现,那人并不像是打杀的样子,反而跪坐在高逐晓的身侧,提运功力为她疗伤,他这才稍稍松了些警惕,大步走至他身前,冷言问道:
“你是何人?”
可那男子闻言,却似视若罔闻一般,宋千山总觉他面上还颇有几分不屑的模样,也不知他这股张狂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不答他的话,目光只一味停留在高逐晓的身上,此刻又柔声细语道:
“姐姐,你此刻感觉如何了?身上还疼么?”
他这番话甫然一出,宋千山的眉头就是一拧,方才的怀疑皆被此时的讶异所取代。
这臭小子是谁啊?凭什么叫她姐姐?他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还有个弟弟了?
刚要出声再问,又忽听高逐晓猛然咳嗽数声,脸色也渐趋回转,他由是也单膝跪在她的身前,一只手牵着她的,缓声问道:
“阿迎,你现下感觉如何了?”
高逐晓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没事了。”
而后,她侧首过来,看了眼身侧那男子,又回过头来对他说:“他叫温让,是……”
“我问的是你,又没问他。”
未及高逐晓介绍,宋千山便拗气般的扭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
“切。”
温让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
此刻里,空气中像是被黏稠的鹿胶凝滞住,静悄得近乎诡异,虽是有三个人,又围在一处里,却又静谧得恍若无人一般。
过了一会儿,温让收了真气重入丹田,两掌下覆,缓然落于膝头。
寻常江湖中人彼此运功疗伤,只可恢复元气,却不能够登时修复伤口。由是,广陵散被各门各派所惦记,也是有此因由在的。
即便如此,高逐晓已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较之方才,宛如新生。虽不知温让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但现下自己再受他救命之恩,心上的感激更甚于疑惑,便她抬了眸子,看着他玉质白净的面庞,开口谢道:
“咳咳……此方多亏有你,又救了我一次,实在多谢了。”
“哼,姐姐这下知道我的好了。那日你那么冷漠,好似从不认识我一般,可叫我伤心了好久。不过,姐姐没事就好。”温让面色跃然,像个得了香糖的小孩子,拉着她另一只手,朝她委婉地抱怨。
“有什么好谢的,解决贾笑原不过一刀之机,你小子只是捡了个便宜,还有脸在这里卖乖……”
宋千山乜了温让一眼,伸出手来,搂着高逐晓的腰,扶她慢慢站起身来。一壁动作着,一壁自顾喃喃道。
“你说什么?什么叫我捡了便宜还卖乖?你有本事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