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四十二章 ...
-
高逐晓立在湿润的屋檐下,斜倚廊柱,在那处静静听了许久的诵经声。
忆起昨夜所思,她已不能判别,那究竟是个好梦,还是个噩梦。如果在陆十龟与涣云姑娘之间,没有发生那件冒名顶替之事,他们的感情,如今会是怎样的呢?
推人入己,如果,只是如果,她和宋千山之间,亦未曾相隔那场裹尸之战,那他们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呢?
听雨师父说,凡事皆有因果,无人单为你而滞留。
可你又如何知晓,你我之间如今情状,是前故之果,而非后世之因呢?
她愈发觉得,感情之事如乱麻般,剪不断理还乱,谁又真的能够置身事外,看得清楚?
由是,晨间稍作停留,同听雨换过烘干的衣裳,她便打算继续上路,去寻文叔叔了。
临行之时,高逐晓问她是否还要将此书卷留下,可她依旧平和地摇了摇头,高逐晓亦不再勉强什么,辞谢过她,出了洗华寺。
这日昼间行着,她总觉有什么东西于心上挂着,但遍目四望,左思右想,仍是想不起那桩事来。
直到了夜里,一轮圆月逐渐悬于阔远的苍穹,她就地取材,擦亮一支火把时,才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鲜艳的火苗跃动在她的眼眸里,带着那眸子一同微微颤动。
是夜,为元月十五。
蓦然间,脑海中重又浮上了那句话。
“往后,若是你再想家了,尽可告诉我,我陪你一起看月。”
高逐晓仰首,细细描摹着那圆月皎洁的轮廓,忽的想起那日里,她误闯入他寝卧的情景。
也不知此刻里,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无妄塔,即戒断嗔痴妄念之塔,原是专门收押欲念太过而做出有损阁中利益之事的弟子。故而,与其称为“无妄”,不若说,此处恰恰是各种妄念聚集之处。
自那日宋千山得胜归来,见过曲静幽以后,他便自觉入了这无妄塔。
阁中所传却隐去了二人之间爆发的激烈争吵,只道少阁主此行大胜,但也伤了元气根本,故自请去无妄塔中清修。
人人都传宋千山应是稳坐阁主之位,想来此次出关,武道修行必将更上一层。如此,尧天阁之前景,皆是一片欣荣欢喜之象。
可只有一人不这么觉得。
“你们都是聋子么?我说了,我只是进去送个饭,又不是要杀人放火,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李元兆着一身石青波纹短褂,手中提着个双层竹笥,另一只胳膊肘往外拐着,正用力地朝塔门处死死守卫的两名弟子中间挤去。
起初,因着他是少阁主下面的人,那两名弟子还是和颜悦色地同他细讲阁中规矩,没有阁主的手令或口令,任何人不得擅闯无妄塔。
但这小孩儿颇是不听劝告,硬是要往里面挤,他们便逐渐不耐烦起来。
“已经同你说了,无论是谁,没有阁主的命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进不去!”
说着,一名弟子手上没压着轻重,往李元兆肩头猛地推搡了下。
塔门前面铺了几阶台阶,他的双足本就未全然踩实阶面,又因着一手提着竹笥,重心不稳,心上也不防那弟子一推,整个人便趔趄着往后倒去。
旁侧那弟子见着他往后跌,伸出手来想要拉他一把,可李元兆却似并不愿承他这个情,只两手紧紧地抱着那竹笥,硬是在石阶上骨碌滚到旁侧的空地。
泠泠月色下,轻尘如同飞花般扬起,又将他身上裹了细密一层。唯独他的眼睛,在月华中更加清澈。
方才出手的那个弟子,见着这情状,面上亦有些惭色,挠了挠脑袋,朝着不远处的李元兆说道:
“我可不是有意要推你啊……谁让你死活不听劝,说了不行,你还要扑上来……”
李元兆却似并不关心他说些什么,只是将手中的竹笥移至身前,伸出小手来,攥着衣袖,仔细地将上面的灰尘拂落,仿佛这是件稀世珍宝。
“少主不喜欢脏的……”他喃喃道。
见他在那处拂拭了半天,也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其中一个守塔的弟子便附了耳,跟另一个悄悄道:
“哎,我说咱也没必要把事儿做得太绝了……”
说着,他往里侧了侧首,朝那人使了个眼色,接着道:
“那里头毕竟是少阁主……他是少阁主的人,往后要是发达了,咱们也没好果子吃。”
“那你说怎么办?”听话的弟子悄声反问道。
“我看不如,行个调和之法,你把饭给他送进去。阁主说了不让人进去,这饭又不是人,也不算是违抗命令罢。”
“你说的轻巧,可他能同意么?”
“问问他……”
说着,那个提了主意的弟子便换了副态度,朝着不远处的李元兆和声细语道:
“小兄弟,你看这样如何?阁主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去,我们若放了你进去,回头叫阁主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我们兄弟可以帮你把这吃食送去给少阁主,咱们各退一步,两相利好,你看如何?”
李元兆重又站起身来,远远望了眼那座直插云霄的无妄塔。此刻塔尖上,恰好落了那轮明月,往外播撒着淡淡银辉,仿佛在塔身下了诅咒一般。
照如此情形,自己大抵没有办法见到少主了。
他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片刻以后,似是定了心思,他抬脚复往前走去,而后伸出手,将那竹笥小心翼翼递到守塔的弟子手中,又紧忙叮嘱道:
“一定要带给少主啊……”
“放心,少主我们还能认错不成?”
如此,那弟子打开竹笥细细查验一番,确定没有异样,而后便打开了塔门,同里面守着的弟子交代一二,那弟子接过吃食,便转身往里面漆黑处走去了。
开门那瞬,李元兆踮了脚尖往里探去,可那里除了狭长漆黑的甬道,什么也看不清楚。
剩下那个守塔的弟子见他这副模样,又伸了手劝拦道:
“少阁主只是在无妄塔修炼,过阵子便出来了,小兄弟何必如此心急?”
李元兆闻言,只是瞪了那人一眼,吐出几个字来,险些将那弟子气死。
“要你管。”
若不是旁边那人拦着,两人此刻估计已然扭打得不可开交了。
也不管那弟子怎么叫骂,他只默默地走到塔周的一棵老槐树下,靠着树干,默默地蹲在那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始终盯着黑漆漆的高塔去看,仿佛这样便能够看穿似的。
从前这时候,少主从来不让他在身边,他也知道,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还会给少主添麻烦。
但只此一晚,他就想这么守着,同他分担些许未知的伤痛。
无妄塔内,宋千山身上的蛊毒,又一次发作了。
他此前在即皋门时,并未染此怪异之症,而恰是在裹尸岭一战以后,发作频仍,想必同杜万皋脱不开关系。
可如今杜万皋身死,即皋门已破,他无从询查这蛊毒之解法。
但此刻最令他煎熬不过的,是那日于青云筑所闻,高逐晓跳崖之事。
思及此,他蓦然觉得身上的痛楚又增了数倍,无论如何消解不了,只能倒在地上,绝望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她那日不是说,同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么?那当下里,她究竟是生是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越是拼命地不去想,她平日时习剑的身影、她眉目间的决然、她霜雪中的泪痕便越是在他的脑际重重浮现。
“走开……”
似是要将那所有的一切皆尽挥去,他用力地挥着手臂,临近灰白的砖墙,想要将它们悉数砸碎。
拳声如雷,在墙上留下点点红色的印记,而后又蜿蜒往下缓缓爬去,同墙角的灰尘汇聚在一处,粘稠而又刺目。
但这拳头却没能够将脑际的景象砸碎挥逝,反倒引来了些别的东西。
“哟,我还道这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尊贵的少阁主啊?”
这面墙的对侧,那面纯铁打制的栅栏后,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几乎认不出五官的人,两只黑乎乎的手紧紧抓着铁栅,将脸挤在中间的空隙里,似乎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宋千山的唇角也溢出血来,新血覆上了旧污,那是他痛到极致,咬破了自己的唇瓣。
此间情形,便是想要由心思索些什么,都困难不已,更无须提回复谁的话。
那人见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先是捂着嘴疯狂地笑了许久,而后又忽的睁大双眼来,死死地盯着他道:
“你也会有今天!呵呵呵呵呵……可真是叫我开心极了!我好久好久,都没这么快意过了!”
“五年了,这无妄塔许久都没进过新人了。你来陪我,真是叫我感到意外啊。”
宋千山只觉脑子将要崩裂开来,全身忽的开始奇冷无比,他便知道,第一个阶段,应当已经熬过去了。
他抱着自己的双臂,缩在墙角处,不住地哆嗦着。
墙上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周边投下昏黄的、黯淡的光晕,给这处地方更添了几丝诡异。
可借着这瞬转换的时刻,他对面那牢笼中的人,却将一只手自那缝隙中探出来,使劲地往前伸去,似乎想要抓住宋千山的衣角。
宋千山眉间眼睫上,已凝了几重霜雪,他目色冰凉地瞧着眼前那只手,在原地簌簌颤抖。
“你过来!过来啊,师兄同你说些体己话……”
那只枯枝般的手臂往外左抓右探,可无论如何都够不着他,疯狂地挥舞了几下,又猛然缩了回去,蜷缩成拳,重重砸在那铁栅上。
由是,铁栅杆子微微颤动着,发出闷闷的嗡鸣声,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