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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高逐晓从未见过这样明亮,不掺一丝杂质的月,仿佛伸出手去,便能摘得几颗星辰。

      听闻银河繁星,皆有生灵魂魄寄居其上,只是浩渺无际,不知爹爹和阿娘住在哪两颗星上。

      她忽觉自己不像昼日那般失落了。

      他说,即皋门无海,但此处有月。侧首过去,她看着他披浴浅浅月华,俯身拾了些木枝来堆在一处,恍然觉得,此处那轮天上月,就是这一眼前人。

      宋千山发觉到她的目光,问道:

      “偷偷看我做什么?”

      高逐晓闻言,迅疾游移了目光,在旁侧踅摸着,亦装作是在找柴火的模样。

      “我……我没偷看啊,就是恰好碰到而已……”

      他却似全不在乎,挑了挑眉,轻声笑道:

      “不着急。”

      高逐晓俯身去拾木枝的当口,斜过眼睛偷偷瞟着,也不知他的“不着急”是什么意思。

      初春时节,昼日里会暖和些,可到了夜间,只披着单衣,仍是会发冷的。

      待捡拾得差不多了,二人相挨坐在一处,眼中跃动着橙红色的火苗,火势稳定下来,一股浓烈的暖意自前流遍全身。

      宋千山拿了一根粗长木棍,不时在其中翻搅着,以叫这火燃得更透、更旺实。

      “还冷么?”他侧首问道。

      高逐晓摇了摇脑袋,“不冷了。”

      而后,蓦地想起了什么,她眉心又微微蹙起,盯着他肩上那漆黑的印记去看。

      “大师兄……你的伤……”

      宋千山这才又重新注意到方才那叫野狼咬过的地方,仿佛这伤不是出在他身上一般。

      他放下手中的木棍,而后自襟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来,递到她的手里。

      “所以我说,师妹无需偷看,尽可正大光明。”

      高逐晓只觉面颊霎时涨得红彤彤,所幸他们身前燃着一笼熊熊之火,尚可为此遮掩一二。否则,怕是连这茫茫夜色,也遮挡不住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嗔怒道。

      可宋千山微微动了动,像是扯到了伤口,忽的轻嘶一声,如同一只引颈哀鸣的白鹤,又引得她心上担忧更甚,往前挪了些。

      她焦急地瞧着那处伤口,又将视线同他对在一处,问道:

      “很疼么?”

      宋千山拧了拧黑色的眉,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疼。”

      他此话出得爽利,却总叫高逐晓觉得,四下有些不大对劲。她撤了腰往后跪坐着,歪了脑袋盯着眼前这个人,却见他面上似极不自然,仿佛在尽力憋着什么。

      “真的很疼么?”她重又问了一遍。

      宋千山却忽的一改方才那副怪异神情,眸子里映着点点星火,轻轻开口道:

      “不疼。”

      “……”

      高逐晓只觉越发摸不透眼前这人,亦不知他究竟是疼还是不疼。依着常理,他也是血肉之身,叫野狼给咬了,说不疼那是假的。可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说疼也是假的。

      正待要再去问他,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时,她却蓦地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匆急背过身去,捂住眼睛叫道: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上药。”

      “那你不能背过身去么?”

      “好。”

      “……”

      她自记事以来,身边虽也有不少男子弟,山庄也并不严令禁止男女私相授受,可她亦从未亲眼见过异性子弟当着面脱衣服的,怎的这人就可以如此随便?

      “你……你好了没有啊?”她仍是紧紧捂住双目,问了声身后。

      “好了,你转过来吧。”

      由是,高逐晓便缓缓将小手从早已烧熟了的面颊上剥去,而后才慢慢地转过身来,虽是做了些心理准备,可甫一看到他的后背,她仍是呆愣住了。

      那是一片精瘦却壮阔的荒原,全然不同于她方才脑中细腻温滑的旖旎。

      若是未知晓他的年龄,她大抵不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脊背。

      高逐晓瞧着那横竖不一、粗细有别的伤疤,只觉触目惊心。究竟要经历怎样的风霜洗礼,雨剑淬炼,才能叫各式样的伤痕同集于这狭小的天地?

      怪不得他总随身带着瓶金疮药。

      可是,似乎又因他能够傲然背负着这满身伤痕,才以这般年纪叫人尊称大师兄,却心口俱服罢。

      但终究还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良久,她跪坐在那里,由着身旁跳动的火光映照,细细描摹着他的背脊,全然忘却了方才之男女大防。

      “怎么了?”

      宋千山觉她没有动静,微微侧过首来问。

      她这才自方才那瞬然的震惊之中甩脱出来,轻摇了摇头,勉强笑道:

      “没事……我来给你上药罢。”

      说着,她便起身往前挪了些,来到他的背后,却感觉那些伤疤所裹挟着的浓烈猛然朝她袭来,叫她不忍多看。

      旋即,高逐晓垂首,将手中金疮药塞拔出,一只手轻轻地扶在他的右肩头,以作支撑固定,防止他来回摇晃,另一只手则拎着瓶颈,随视线精准地定在那处破口上。

      随着白色的药粉洒落在伤口,她的掌心忽传来一阵轻微几不可感的颤动,可身前人仍是一语未发。

      “你稍微忍着点,很快,很快就涂好了。”

      有一时因着紧张,她的前身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左手又将他的肩膀抓得牢牢的。可她停顿的当口,身下那人却似仍旧传来一阵簌簌的颤,伴着喉结上下微微滚动,他的双手亦紧紧抓着两膝衣衽,令那两处皱得不成样子。

      高逐晓越过他的肩头,往前微探了探首,轻声问道:

      “我此刻没有涂药了,还是会痛么?”

      宋千山全身上下却似绷得更紧了些,语气急促道:

      “无需管我……你,再涂快些……”

      “哦……”

      她缩了肩膀,重又坐回原处,将药粉洒落在余下被狼留印的皮肤上。

      “还没好么?”

      他好像颇不耐烦,催问她道。

      “还差一点……”

      高逐晓细细地查看着那处伤口,若是因涂得不够仔细,没有将伤口覆全,怕是往后再要生出感染,那便更加麻烦。

      “好了。”

      她甫一说出这话,宋千山几是同时地便将那衣服往上翻起,扣在自己的身上,重新打理好衣带。

      高逐晓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太冷了吧。”她有些歉疚地问道。

      “咳咳……嗯,天冷……”

      闻言,宋千山轻咳几声,点了点头,又往那火堆旁坐近了些。

      他们就这么坐着,一同瞧着身前的火苗时而窜起,时而往外迸溅出火星子。那火星子雀跃着扬起,而后又如流星般陨落,消逝在这片黑夜之中。

      从前,她也喜爱和阿娘、爹爹围坐在火炉旁,听他们聊些江湖传闻。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眼前的一切都在向她昭示着,过去只能是过去。但现在于这草莽星夜之中,好似也无如从前那般难熬了。

      高逐晓扭过头来,瞧着身侧那个正在拨火的人,轻声问道:

      “大师兄……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啊?”

      说着,她又垂了垂脑袋,仍是为今晚的事情感到些许不安和惶乱。

      宋千山不经意地拨着烧成黑炭的柴火,淡淡道:

      “今日晚膳时没有见到你,又恰好我房中有碟枣泥山药糕,放的久了没人吃,都要放坏了,便想给它寻个去处。”

      说着,一根木炭经他一拨,似是未控制好力度,猛地一下跳将出来,弹到几米开外去,在空中划映一道红色的星轨。

      “咳咳……但瞧着你房中酉时方过便已熄了灯,本就觉不大对劲,敲了敲门亦无人回应,思及昼日那番情形,自然就知道了。”

      高逐晓此刻腹中空空,咕咕地打着酸水,可提及那碟枣泥山药糕,她心上却疑惑更甚。

      “师兄说的枣泥山药糕,是昨日六师弟端来的那盘么?”

      “堆……当然不是了!”

      他说着,又将身前的木炭胡乱拨了几下,面上强强笑了笑。

      老六这家伙,不是说了专门分给我吃的么?怎么她也知道这回事?

      闻言,高逐晓点了点头。她两只手肘支在膝上,仰起头来,重又看见了那轮明月。

      黑夜渐起,明月始生,她的脑际忽又浮上一点好奇来。

      “大师兄……你是为什么会来到即皋门的啊?”

      “你的爹爹和娘亲,也都希望你来么?”

      宋千山闻言,微微一顿,面无改色,静静说道:

      “我爹娘都已故去了。”

      高逐晓才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师兄抱歉,我不是……不是有意想要提起的……”

      “无妨。”

      直至此刻,他才将手中那搅火的棍子搁在一旁,同她方才一样,仰首瞧着天上那轮冰玉,继续道:

      “来到即皋门,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盯着那旷远的天际,仿佛那里包裹了无尽的追思。

      “阿爹和阿娘本希望我能够继承家业,将一门手艺传承下去,可我打小便只醉心武道,对家业无甚兴趣,自然不愿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那些死物身上。阿爹病逝以后,阿娘不久也随他一起去了。我原以为,他们都一心要我苦守家门,可阿娘临走时却同我说了四个字……”

      “那是什么?”

      高逐晓侧首,瞧着他略有些单薄的身影,唤问道。

      “听从你心。”

      那夜,他们聊了许久,自天南说到地北,好似有道不尽的话题。不知何时,她觉得倦怠了,便将身子轻靠在他的肩头上,只觉身侧与身前的火光同样温暖,她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安心。

      困意如山海般袭来,在意识勉强支撑的最后一刻里,她的耳畔朦胧传来一句话,可她似只听见了几个字。

      但仅是这几个字,亦足以让她觉得,甘醇直透此生。

      他说,有我在。

      这时候,天上却忽的飘起鹅毛大雪,高逐晓再睁开眼睛时,周边已是满目怆然,血雨腥风。

      她看着自己决然地立在茫茫雪地里,一字一句地同他说:

      从此以后,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

      窗外的雨,已然停歇,高逐晓又听到了与昨日一般无二的诵经声。

      面上有些凉凉的湿润,迎着晨间微风拂来,夹杂些冷意。

      她将那微张的窗子复又展开时,亦未在昨日对廊的屋檐下,见着听雨的身影,忽觉心上怅然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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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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