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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八月弦日,江陵暑热仍不见消退。

      是日,即皋山上微风斜倚,头顶停着团团阴云,将那午后正烈的金乌遮了个严严实实,沉闷的空气中裹挟着一股湿溽的木犀香。天入了秋,沿途的蔓草有些已经发枯,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又给这幅山水平添了几丝凄寥。

      山脚下偶有些人气,或是上山采药拾草,只低着头往栲栳里装了,便匆匆离去。来人抑或去往别去,途中又无可避过此山的,便恨不得日行万里,片刻不愿多留。

      此时,这荒无人烟的僻静之中,赫然走入一个瘦小的身影,肩头挎着褐色的布袋,踉踉跄跄,目色飘忽,与这方宁和格格不入。

      高逐晓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时攒为一豆,顺着纤柔的颊线往下流,流至下颌角时,那汗珠已失却晶莹,混杂了许多泥埃。她本能地抬起衣袖去拭,腕骨刚要触及下巴,却猛地一滞。

      这衣服没有袖子,露出的一截藕臂如同钉入泥泞。

      她低头环视己身,只见除了胸前和后背还靠着几块烂布兑连着,其他地方基本落落无遮。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久了,又加之连日流亡,无论身心都早已麻木。

      这是她逃出即皋门的第四日。为了躲避追杀,她与路边一个捧碗乞丐换了行装,故意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直到此刻,才得以稍待喘息,也才发觉腹中空空,连带着身子都有些昏晕不支。而若非强行压制着那些痛苦肮脏的回忆,她怕是早就愧疚神伤自戕而死了吧。

      高逐晓的嘴角强扯出一抹苦笑,将眼角那将出未出的东西憋了回去,然后走到一棵云松树下。那松树长得遒劲,足有两三抱粗,枝干却疏落笔挺。她两手相合,扬起脸,定定地盯着那老树,犹如佛道信徒般虔诚。而后,右掌手风攫起,一枝手腕粗细的树枝便被削落,滚至她的脚边。

      这样,她手下有所依仗,便继续朝前走去。

      天色仍旧昏昏沉沉,眼可见的暮色将垂。她正愁不知何处稍作歇脚,土路尽头的右侧却蓦地显现屋舍一角,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走去,到了跟前,始知是一家村野酒肆。

      她逃出来时,心头只想保命,基本没有带什么值钱物件。此时囊中羞涩,只一样剑隐宝器“广陵散”最为要紧。高逐晓摸出最后一点碎银,要了几碟白面蒸饼,便将肩带重新收束好,坐在内侧靠墙角的地方,也不嫌两手脏污,抓起一个蒸饼便往嘴里塞。她吃得极快,许多时候甚至顾不及嚼咬便囫囵吞入腹中。

      “哎,听说了吗……”

      坐在高逐晓身侧一桌的,是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面色神秘,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似是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而后有意地压低了声量,伸出一只手,在另一褐帽男子旁附耳传了些什么话。

      话毕,那褐帽男子似是受了惊,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消息,嘴巴微张,目眦尽展。

      “是真的吗?她能逃到哪儿去?”

      “嘘,小点声……”见褐帽男子惊讶情状,告话的男子一面露出得意神色,一面又伸出手指示意他不要声张。

      高逐晓手中的蒸饼,被抓得爬满褶皱。她的呼吸重新变得紧张,耳膜上清晰地擂着鼓,一双眼睛垂得低低的,不时地斜乜向那桌,身子微侧,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这时,青天门框里一瞬由明转暗,屋内未及点亮蜡烛,被带的黑了片刻。高逐晓不禁挺直身子,一只手扣住腐朽的木质桌角。

      只见一个高头大汉迎面走进来,看样子像是跋涉许久,魁梧的身躯捎带进来一背的尘埃,此时借着门框透进来的光,在空气中四散飞舞开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其浑圆,目露凶光,又加之膀大腰粗,一进来便震住了这个小小的破店。

      他的手里,提着一把约莫武长的弧刀,刀尖垂地,刀身却亮如明镜,将高逐晓和她手里的蒸饼照得清楚无二。

      “听闻这悬赏,够你我这等人快活三辈子呢!”

      耳侧,那两个中年男子沉默片刻,瞥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壮汉,又无事般回衔起将才的话题。

      高逐晓坐在那长凳上,视线恍若自然地落在那盛着蒸饼的碟子里。碟侧,一只胳膊不能自已地颤抖着,她慌忙拿左手握住那只手腕。只觉得自己再不走,恐是下一秒就要被这些眼红悬赏令的人抓回去,抑或就地斩杀。

      门口,壮汉将弧刀重重往地上一插。几乎是同时的,高逐晓已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去。

      可出门经过那二人身侧时方才知晓,其口中原是京中某位世家小姐,因不愿遵父命出嫁而与情郎私奔,想其父是因此才下了悬赏令。

      时然,仿佛又想到什么,高逐晓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又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此时,天色黑得更重了些,大概已将近戌时。继而走的这条路上,见到的人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些。她扭过头,看了眼即皋山。

      大抵是要出山了。

      只要出了山,即皋门的人再想要抓住她,应是不那么容易了。

      远处,天的尽头阴沉似漆,可她却仍旧瞧出一阵扬天的尘土,不由又紧了紧肩袋的布条,往斜后方退去。

      那片尘土浓厚,不像是一人行脚。

      高逐晓眉心紧皱,旋即便调转了方向往西折去。她三步并两步,两步化一步,逐渐地想要往前跑起来。跑了一会儿,又觉得如此行径未免更招人嫌疑,便只是低垂着脑袋往前疾走。

      如此过了一刻,耳后的马蹄声锵锵铿铿,仍是越来越近,仿佛那坚硬的蹄铁直蹬到了她的心窝子,她也没有停下来。

      “喂!前面的!”

      心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转过来!”

      高逐晓止住脚步,没敢再往前走。而后,她背对着来人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微垂着脑袋缓慢地转过身来,心里火速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喂!臭要饭的,见过这人没有?”

      还未等她抬起头,看清来者何人,那人便急不可耐地在她头顶抻开一竖幅画卷。而这画卷此时好似宽屏隔帘,将他二人隔成两岸。

      就这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有一丝侥幸,脑海中闪过酒肆之中,那个出逃的京城贵女的故事。可抬眼的下一秒,她就知道侥幸只是个抚慰行于暗夜之人的浅薄字眼。

      那画像上的人身着红绦镶边月牙白锦缎,腰束一条石榴长穗明玉带,额顶束发,只插一支碧螺簪。身形姣巧,灵气十足,除了她还能是谁?只是与她如今这副落魄模样确是别之天壤,也难怪这人认定了她不可能是这画中女子。

      高逐晓低下头,又朝那人摆了摆手。那人火急火燎,啐了口“他娘的”便重又翻身上了马,高扬马鞭,狠狠地抽向马背,一路叫嚣着从她身侧飞奔过去了。

      那人走了,可她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天色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不知今晚要在何处落脚。午后在那酒肆之中,不只是没有吃好,甚至紧张到忘了要壶茶水来喝,揪心了半日,滴水未进,嗓子眼将将要嘬住。高逐晓又循着白日的动作,取了两根树枝,一粗一细,拿来钻木取火,又印了一支作为火把,只得继续往前找水。

      行间,身侧的草丛中窸窸窣窣,但凡发出些动静来,她都要止住辨认清楚,以防冷枪暗箭忽的杀出,措手不及。但实际上并无异样,要么是风吹草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又或者是田间的老鼠、野猫之类,在其间追逐。

      走了许久,风势逐渐大了,吹得她赤露在外的胳膊凉意飕飕。白日里天气那样阴沉,晚上大概是一场急阵雨,若是如此,倒是无需发愁饮水了。

      正如此想,她却已不觉走到一条溪边。不知为何,看到这涓涓细流,身体之中仿佛又重新涌起了生的渴望,与继续活下去的一丝力量。

      高逐晓将火把放在一旁,跪坐在溪水旁,弯下身子,两手捧起溪水牛饮一番。而后,又撩起一湾,直直往脸颊上拍去,连日以来的惊惧、仇怨、悔恨,似在这一刻里稍稍释解开来。

      也直至此时,她才发觉,这静静流淌的小溪之畔,不止她一人。

      手已摸住了火把往那处倾举,只见距她坐地百步远的下游,有个妇人扮样的,正拿着浆洗衣服的棒槌,一抬一落地夯打着。水生万物,想来这溪水旁也滋养一方人家,那么自己今晚或可有个着落。只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岭,那女子却毫无慌忙,且今晚无月无星,更颇显怪异。

      踌躇之间,几点水星子落在她的脸颊上,凉丝丝的。耳边轰隆潜入一声雷鸣,她仰起头往天上看,蓦见一道闪电蜿蜒如蛇,由东南方向直劈下来。借着那晃目的白色光芒,她看清了那“妇人”的面庞。

      ——为时已晚。

      那人粗眉横目,颌下一把络腮蓬胡,手中所握的圆木棒槌,竟足有人脖颈粗细。他脚下步履迂回,时而变作虎步,时而盘如蛇形,缓缓地朝高逐晓逼近。

      “你是什么人?”她强作镇定地盯着对方,脚下也偷摸地往后退去。

      哗的一声,天地之间顿时雨若倾盆,便也将她手中握着的那支火把浇得湿透,霎时一片漆黑。本已势如螳臂当车,如今更是盲人撞毂,死路一条。

      只听近身之处一声轻如鬼魅之语道:

      “拿你性命之人。”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凭借着往日习武的本能,高逐晓挥着手中的那截树枝,挡在头顶。而下一刻,那根树枝便由中间截断,生生碎成数段,弹飞到她身后几丈远的土滩上。她也因着这股醇厚的真气,一连倒退了十几步,方才堪堪站定。

      彼此都知道,此招虽非致命,却已然摸清对家功底。胜负生死,不过只在强者一念之间。

      “高逐晓,我袁明不知你犯了什么事,以被门主下如此功夫江湖通缉。但门主交代过,若你乖乖和我回到即皋门,忘了什么‘那晚之事’,你便仍是这即皋门最受宠的弟子高天迎。可若不愿……”

      雨声沥沥,又一道天雷滚过,高逐晓豁然发觉,他已立在自己身前仅五尺之遥。

      “那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可选择了!”

      雨势浩大,将她从头至脚浸得湿透了,冷意袭来,由皮肤丝丝入扣,直直通到心房。濡湿的碎发紧贴在脸颊两侧,有些许垂下来黏在额前,却未遮住眉下那双雨水冲刷过的眼睛。本应洗尽了铅华与尘埃,此刻却迥然如火,红得鼓胀起来。

      “绝无可能。”

  • 作者有话要说:  高逐晓,字天迎,取苏轼“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句。
    【接档文】《伶官春意》,欢喜冤家轻松文,文案如下:
    姜乔是狄村村花,一日往城里看戏,见着有人欺负台上红相公,利落出手拔刀相助。
    哪知那人给脸不要脸,偏诬赖她砸他场子,非要她赔礼道歉,否则便要告到县衙。
    不想添麻烦,她皱眉冷眼道:“赔什么?”
    顾筠绫美目流转,悠然拍扇:“陪我看场日落。”
    残日如血,她陪他到明月初升星罗满天,将走时却仍被死死拽住衣角。
    顾筠绫:“我没看见日落,你明日再来陪我。”
    姜乔:“你是瞎子么没看见?”
    顾筠绫:“嗯。”
    如此,这小瞎子竟赖上了她。
    他说,水能映照万物,她就是他的眼泪。
    三年后,皇城政权更迭,宰执竟挟前朝九皇子以令诸侯,举国皆惊。
    她始才发觉,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瞎了眼的人。
    这次,她化作哑女阿箬,低眉服侍他跟前,隙机一刀割喉。
    夜凉如水,红烛幽幽,她将刀尖悬于他眉心,却反被他扣住手腕,强拉至榻上,盯着她的眼睛烈焰如灼。
    姜乔不知他是如何察觉,沉默不语,只将刀往他颈项又近半分。
    可他却认真盯着她的脸,又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后粲然笑道:
    “现在可以来杀我了。”
    “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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