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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柒
      母亲似乎放弃了折腾,甚至都不怎么管我了,时间也忽然过得飞快。
      哥哥仍旧每日读书。贞仪仍旧每日操心着里里外外的事,夜里观星,记录星象,整夜整夜地在灯下摆数筹计算着什么。
      我开始有许多时间读书。因为从前母亲管得太严,只叫我背什么《女诫》、《内训》之类的书,我一旦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看,不免如饥似渴。哥哥书房里的闲书很快都被我看遍了,我开始跟着贞仪学筹算,试着帮她计算一些简单的数字。
      某日,贞仪的娘家寄了一箱东西过来。贞仪叫刘嫂把它搬到我房间里。她跟母亲解释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她从前在家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做成衣服的衣料。那些衣服和料子都保存得好好的;我如今渐渐长高了,正好拿来给我穿。可是当我翻开那箱子,把里面的衣服和料子取出来,才发现下面还藏着半箱子书,全都是我最爱看的传奇话本。

      我很快又把它们都看完了。贞仪问我那些书怎样,还要不要再买新的。我坦白说,看多了才发现才发现里头的故事来来去去都差不多,也没几个新鲜的。贞仪笑说,你若是嫌弃那些故事不新鲜,你倒是自己编一个新鲜的呀。我不服气,真的自己用针线把白纸缝成一个本子,悄悄地在上面写。写了一阵回头看,自己编的故事也和那些话本没什么两样。
      我放弃了那个故事,又重新去写新的。写来写去,不知不觉地攒了许多,然而那些故事怎么看怎么俗套,我也不好意思拿给贞仪看。
      攒到第十个本子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位老客人。
      贞仪和哥哥的亲事,据说是贞仪的父亲和我爹商定的。从他们定亲到成亲,一直有个媒人张婶在两家间往来传话。他们成亲之后,张婶自然就没有再来过了。所以看到她坐在正堂里,我险些想不起她是谁来。
      “姑娘都这么高啦!”她起身摸我的头,似乎十分高兴。
      “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我……来取一样东西。”
      “取什么?我去给您拿。”
      “不用了不用了,姑娘自己玩儿去吧,不用管我。”
      半个月后,张婶又来了,和母亲在内室关起门嘀咕了半天。如此数次,母亲突然在她来了之后,把我叫到正堂去,正式宣布,我即将嫁到江宁府一户姓俞的人家去。两家已经合过了八字,算命先生道这是天作之合,极好的姻缘。对方很快就会正式下聘,之后是定亲,定亲之后便马上成亲。

      成亲的日子在两个月之后。
      张婶转述算命先生的话,说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过了这一天,以后就再也遇不上了。
      “你才十五岁,我原本也有些犹豫,只是那算命先生既然这样说了,你迟早都是要嫁的,那还不如就挑个好日子。你父亲以前说过,你的婚姻全凭我做主。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他必然应允的。”
      母亲似乎是不敢看我的眼睛,侧过脸去,接着说:“那俞家是江宁的望族,你的夫婿名叫远桐,是长房长孙,人品学问样貌都是顶顶好的。咱们只是个小户人家,你又是这般寻常的样貌,能攀上这样的亲事,我这辈子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我如坠冰窟。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索性也不必说了。
      此后的事,一时也难尽述。我到了俞家,那轿子也不知过了几道门,才在一处内院停了下来。有人扶我下去。我隔着薄薄的盖头,隐约见到一片重叠的屋檐,只觉自己像是进了一处大得没有边的迷宫。
      许多人扶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出来与我拜堂。那男孩自然是俞远桐。他们解释说,俞远桐与我同龄,只是因为自幼体弱,不能见风,所以看起来年纪要小一些。他们也不要我做什么家事,只叫我伺候俞远桐吃饭喝药。
      俞远桐病恹恹的,一派天真烂漫,就是不爱吃药。我讲自己编的故事给他听,讲到紧要关头就停下,叫他喝了药再继续。他为了听后面的故事,只得乖乖地喝。
      如是过了两年,俞远桐的病渐渐变重了。某个冬夜,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路,大半夜的闹着要看星星。我把他裹成粽子状,扶他到院子里去。他望着头上那片方块状的天空,忽然对我说:“榕儿,你说,这院子像不像一口井?”

      我说:“像。我家的院子也像一口井。”我想起自己在家的时日,一时恍惚,又说:“我嫂嫂说过,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天,天就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锅。”
      他说:“真可惜呀,咱们就像井底的两只青蛙。”
      我说:“呱呱呱。”
      他说:“呱呱呱。”
      他靠在我肩上,抓着我的手,渐渐地没了呼吸。
      俞家一时乱起来。他们先是报官,状告一个道士,说他诈骗——那道士曾说,假如他让俞远桐与一个八字相合的女子结亲,可保他长命百岁。俞家向我提亲,自然只是因为那个所谓“相合”的八字。
      我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俞家是大户人家,为着体面,不愿意打发我再嫁。但是又因为我没能给俞远桐续命,他们瞧我不顺眼。我困在一间小屋里,佣人偶尔想起我来了,才会给我送一点冷饭。我想着自己恐怕是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不如早些死掉拉到,于是开始琢磨是抹脖子死得快还是上吊死得快。大管家的老婆突然来找我,说我娘家来人接我回去了。
      来的人却是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说陌生,也不尽然,我依稀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贞仪的眉眼。后来一问,他们果然是贞仪的爹娘。
      他们雇了船送我回家去。
      王伯父在船头与船家闲聊。我与伯母坐在船舱里,她一路低声问我贞仪嫁到我家后的境况。我怕她担心,绞尽脑汁往好了说。然而说到最后,我终究没忍住,问:“伯母,你们这样疼贞仪,为什么要让她到我家来?”
      “傻丫头,快别这么想。”
      外头的橹声咿咿呀呀地响。伯母把脸埋在掌中,久久抬不起头来。

      捌
      俞家放我回家,是有条件的。
      我家要退还他们之前送的全部聘礼,而我的陪嫁不但尽数归俞家所有,我家还要再补偿俞家一笔钱——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本可以打发我再嫁他人,从而收到一笔聘礼。即便是这样,俞家起初也不太情愿放我回家;最后是靠了王伯父游说了几位江宁的官员,请他们出面为我求情,俞家族长才答应了。
      王伯父为了救我而到处奔走,自然是贞仪求他这样做的。据王伯父说,他向母亲提议说由他出面去和俞家交涉的时候,母亲其实也不大愿意,因为觉得这事儿丢人。贞仪和哥哥在她面前跪了一宿,最后贞仪说,您真的要为了护着所谓的脸面,连亲女儿的命都不要了吗?

      母亲反问她,你真的知道什么叫脸面吗?
      贞仪说,我只知道世上没什么东西比一个活人的命更重要。
      母亲拗不过他们,最后才答应了。我回家之后,才真正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詹家的亲戚不再与我们往来。他们不来我们家,也不欢迎我们去他们家。我跟着贞仪出门,从前认识的人也都不愿意搭理我。只有满大街跑的小男孩会追在我身后,扮着鬼脸阴阳怪气地喊:“扫把星!赔钱货!扫把星!赔钱货!”
      我走到哪里,他们便追到哪里。
      回家之后不久,又有噩耗传来。父亲的幕僚来信说,父亲在甘肃突发急病,病得很重,叫哥哥速去见他。母亲本来只叫哥哥去,后来贞仪说,她跟着王伯父研习过,略懂得一点医术。若她跟着去,也许还能给父亲看看病。母亲便允了。
      哥哥和贞仪一去数月,然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来了。哥哥说,因为贞仪懂得施针用药,父亲虽然病重,但是走得并不痛苦。

      我们举行过简单的葬礼,贞仪又跟着病倒了。
      哥哥写信求王伯父来给她看病。我听着哥哥的唠叨,才知道贞仪在甘肃的时候,只要天是晴的,还是会每夜顶着寒风出去观星,他怎么劝都劝不住。观星之后要记录,要计算,她还要时刻关心父亲的病情,故而累坏了身体。
      王伯父却道,她这病,不是因为出了这趟门累的,而是她小半辈子劳心劳力,身心俱疲,攒出来的。贞仪这样一病不起,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哥哥每日一边煲药一边哭。药煲好了,我就给他准备热手巾,他擦一擦脸,攒起笑容送去哄贞仪喝。
      我不敢去看贞仪,因为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走到哪儿就把晦气带到哪儿的扫把星。我甚至觉得,俞远桐的死,父亲的病逝,贞仪的重病,全都是因为沾了我身上的晦气。假如我当初能狠下心在俞家自尽了,说不定父亲和贞仪就不会生病了呢?
      某天哥哥哄贞仪喝过药,出来叫我,说贞仪有话要对我说。我下意识地要跑,哥哥反应比我快,一把抓住我,把我连拖带拽拉到了贞仪的床前。贞仪倚在一只靠枕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还擦了些胭脂。也许是因为脸颊消瘦了的缘故,她的眼睛反而变得更亮了。我叫了一声嫂嫂,然后便说不出话来。

      贞仪无力地伸手,拉我坐在她身边。
      “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星孛究竟是怎样来的。”
      我一愣,“星……孛?那是什么?”
      想不到她病成这样,脑子里想的还是天上的事。
      哥哥在一旁解释:“就是——咳咳,俗称的扫把星。”他把最后三个字压得很低,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我明白过来,使劲使嘴角往上翘,好歹让自己有个笑的样子,“原来……天上真的有扫把星呀。”
      “嗯。我今天说的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我已经无力去验证,所以只偷偷讲给你听。”她用手拖起挂在床边的一只圆形香囊,用手指轻捋挂在下面的流苏,“星孛的形状,大体像这只香囊。它会有一个很亮的头,头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巴。它和别的星星不一样,飞得很快。所以我的第一个猜想是,当我们看到星孛的时候,它离地面比别的星星都近多了。”
      我一下子就不明白了,“为什么?”
      “一匹马在你眼前跑,你会觉得它跑得很快。但假如它在远处跑,你就会觉得它跑得很慢,甚至觉得它是不动的——这道理是一样的。”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哦……”
      “同时,因为它离我们很近,它看起来又比别的星星大不了多少,说明,它真正的体积要比别的星星要小上许多。
      贞仪给我讲过“近大远小”的道理,这点我倒是听懂了。

      “天上的星辰运转,路线都是固定的。但是大多数星孛不是这样。有的星孛飞走了还会再回来,有的呢,只是偶尔从天上路过,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哦……”
      “我一直想不明白,星孛的尾巴会是什么。西洋人的记载上说,当它靠近太阳的时候,尾巴会变长;当它远离太阳的时候,尾巴会变短。直到刚才,我看着药碗上升起的蒸汽,忽然想到……太阳那样热,假如有人在靠近太阳的地方把一碗水泼向它,那水一定会在瞬间化为蒸汽。”
      “啊,难道星孛就是泼向太阳的一碗水?”
      “应该是冰,或者,至少它的一部分是冰。”
      我努力尝试着把这些信息点连起来,“嫂嫂的意思是,星孛其实是飞得离地球很近的一大块冰,它在靠近太阳的时候,有一部分冰蒸发成水汽,拖在后面,就变成了它的尾巴?”
      贞仪眯着眼睛点点头,“聪明。”
      “可是这一大块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贞仪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时便渐渐乏了,“我猜,是……来自别的星星的……碎块。”
      “星星?碎块?!星星——不是圆圆的吗?像咱们这个地球,又大,又结实,好好的怎么会碎呀?”
      贞仪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明白。”
      “那……咱们这个地球,会不会碎掉呀?”

      哥哥连连朝我使眼色,又过去扶她躺下,叫她不要太耗神。贞仪乖乖地躺好,拉着我的手,说:“我只希望,你能懂得,星孛,就是星孛,不是什么凶兆。你出生在何时何地,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它不会决定你的人生,也不会影响任何人。那些不懂的人,不要理他们。”
      我背过脸去,因为不想让贞仪看到我哭。
      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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