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花镜的骑士》蔗英

1、落幕与开始

　　“嗨！年轻人们你们好哇！我是一直守护着这个王国的男爵骑士。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龙骑士或是爵士。自从这一任国王二十岁坐上王位，我便开始了我传奇又绚烂的骑士生涯。我在恶龙的利爪拯救过公主殿下；在与邻国的海战之中只身一人潜入对方的船只将其一举击破；在皇室晚宴之上为陛下挡下刺客的一刀……你听听我的一生该是多么的激昂澎湃！……”
　　“只可惜，你现在已经65岁了，该退休了吧！”
　　蔚蓝的天空与海水之间，少年清脆的嗓音击破了老者娓娓道来的悠扬语气，像是利刃斩碎了盛夏的阳光。伛偻着身子的老人带着脖子嘎吱作响的声音转过头来，阳光将满头白发染成金色，却也是遮不住老者脸上叠起的褶皱与下垂。一副金丝边的老花镜不偏不倚地挨在老人鼻梁之上，像是骑士的一把利剑。瘦小的身躯，松散的关节，稀疏的头发，星星点点的老人斑，老人家俨然已经是一副半身入土的老态。阳光悄悄的离开反光的镜片，一双眼却是铿锵有力地装满了情感。那一双眼格格不入地散发着不可忽略的生命力，像是奇世珍宝镶嵌在了满是铜锈的铁冠之上，离奇却是点睛之笔的契合。
　　“小龙，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打断我练习！这是要去皇宫里将给年轻侍卫们的话，你一捣乱到时我忘词了岂不是丢了我们老骑士们的脸！”老者的脚狠狠地跺在沙滩之上，扬起一片纱。
　　少年小龙的嘴嘟囔起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耷拉下来，全然一副不服气的可爱模样。老者嘴角勾起一抹笑，转过头去面对盛夏的烈日继续着自己的排练。
　　“咳咳。我这壮阔的一生还没有结束，我的骑士生涯终究是不会迎来结束。好了讲了这么久竟然没有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是龙天，记不太清楚了几十年了人家都是喊我龙骑士，好像我就没有名字一样。今天……”
　　本在细细聆听着排练的太阳突然被乌云笼罩，又是一场来势汹汹且没打报告的倾盆大雨。雨水重重地砸在老骑士的老花镜上，给视线蒙上一层雾气，像是看一切都看不真切了。老骑士大声唤着少年人，总算是在全身拧出水之前一步步得迈回了海边的小屋。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七次下雨了，雨水像是混了酸醋一样辣人，打在身上甚至能灼出一块瘢痕。小龙认定了雨水有问题肯定被人动过手脚，近日便是连跑带走得打听着周围的居民。老骑士没力气去想雨和人，靠在床边摘下鼻梁之上的老花镜，粗糙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身上湿透了的衣衫，试图寻一块干净的衣角能擦去眼镜之上的雨水，细细摸来全身都是沾湿了水，只能委屈下眼镜用食指指腹之上的皮肤轻轻拂去其身上的雨水。金丝边的老花镜被老骑士端正得摆在床边，衣服向上使劲一拽，再揉揉脱衣服时用力过猛的肩膀，“今天就在这里结束吧。”本想再在脑海之中过一遍演讲稿，却也是挡不住疲倦，老骑士睡去了。
　　今早的闹钟除了一如既往的盛夏的太阳，还有阔别已久的杂着咸味的海风，老骑士缓慢的直起身子，嘴巴里砸吧着那个做了多次的一模一样的梦境，却也是砸吧不出什么味道，倒是今天小龙烤的海鱼香气甚足，足以扫去昨天淋雨的烦闷。今天是老骑士进宫给侍卫们演讲规定的日子，小龙终于在老骑士擦第十遍老花镜的时候不耐烦了，屋子外的催促声一声盖过一声，老骑士终于是佩好宝剑带好眼镜出发了。
　　“师傅，今天可是大日子，干嘛还带这幅老花镜啊！你看看天下的骑士，哪个是带着老花镜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的，你都没有骑士的样子了。”
　　漫长的路途，小龙嘴巴里不住地嘀咕，一会是嘀咕昨天老骑士又做梦惊醒了，一会又是嫌弃那副老花镜了。老骑士嘴里也是不饶人，大声反驳着老花镜是国王送给自己的礼物，当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哪有国王送龙骑士老花镜的道理！这不就是摆明了要告诉他你老了吗！”少年的声音总是震耳欲聋，像是能击破世界上一切伪善的包装，让你看到血肉淋漓的真相。老骑士的眼睛里第一次失去了那抹铿锵有力的振奋，“其实我也想的……我也觉得我老了……”老骑士低下头小声地对着心脏说话，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
　　没有想象中的夹道欢迎，没有想象中的激昂演讲，老骑士的演讲稿才讲到第二句便被那个新上任的侍卫队长打断，他举起晶莹剔透的红酒杯，嘴上挂着不可忽视的得意，他向所有侍卫们敬酒，说代表老骑士敬大家一杯。老骑士举起空无一物的杯，却也是找不到一个人对视，只是安静地坐下，像是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老骑士消无声息地消失在国王准备的犒劳侍卫们的晚宴之上，沉默地像是宣布了一个伟大的时代的落幕。
　　从皇宫走回海滩的路上老骑士遇上了日落。太阳用尽全力的散布着最后的光芒，却还是无力招架命运的安排，它在海平面之上不舍地抬头张望，余晖洒向每一个自己深爱的角落，念念不忘地留给了世界最后的光芒。老骑士就一步一步得走在落日之中，一点一点的接近属于自己的黑夜。太阳会在第二天早晨准时的升起，但是老骑士心里已经给自己的时代上了把锁。
　　一模一样的梦境侵蚀了老骑士的漫长黑夜。还是一样的王国，但是是海浪倾倒，雨水倒灌，浪混着雨无情地像土地砸去，不留情面地摧毁着陆地上的一切，像是心中积攒了多少委屈，海浪正不受控地发泄着情绪。被墨浸染的天空之上是无法分辨的鸦群，乌黑的羽毛不断地聚拢，竟然是分不清天有多高，只觉得黑夜在不断地下沉。世界是没有太阳的，一切都被黑暗统治。被灌满了咸湿海浪的世界苟延残喘地挺立着，却还是被鸦群所碾压，成为了每一支乌鸦嘴里叼着的小石子。老骑士在梦境之中痛苦地呻吟着，他看不到一个人，他抓不住一只手。他能感受到海水倒灌入了鼻腔，水掠夺了他呼吸的权利，他一时溺在海水之中，一时又站立于海浪之巅。极致的升高与跌落让老骑士在梦境中尝遍了痛苦，不间断的往复运动之中，他看见一只乌鸦向他飞来，却又离他远去。
　　黑夜就算是再黑都会有结束的一刻，老骑士像是刚从掐住脖颈的手挣脱出来一般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更像是一只濒死的鱼依靠在床边。小龙烤好的鱼放在落满灰尘的金丝眼镜旁边，拿起胡乱地塞进嘴里，咀嚼之中老骑士的眼神才渐渐聚拢成了圆形。梦境太吓人了，他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没事没事不是真的我也快死了。”小龙离开时激动的脚竟然在沙滩上还留下了痕迹，老骑士记起他说找到了会制酸雨的人，“真是幼稚的小孩，但好像人生有点事情做总是好的。”
　　老骑士的人生没有事情做了。太阳不需要他的注视也能熠熠生辉，海浪不需要他的抚摸也能妖娆妩媚，小龙不再需要他的教导也已经习得了一手好剑法，王宫之外的位置站上年轻力壮的新侍卫，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一个角落需要老骑士了，因为和平和安定总会到来，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有龙的时代。木屋之外摆了一张小椅子，老人家低着头弯着腰坐着，皮肤和嘴角都是下垂着，金丝眼镜被时时刻刻的封在了柜子里，老人家的眼睛里好像是突然消失了些什么。酸雨又开始用生命砸向大地，像是用尽一切展现给世人最美的一场盛宴。醋的浓度好像又升高了一个度，老人家的皮肤暴露在雨水之中开始伴随强烈的灼烧感，缓慢得一步一步地移动着，像是在沙滩上将近渴死的海龟，总是慢慢的。
　　“师傅！师傅！你好好听我讲嘛！”
　　“没必要讲给我听小龙，我已经是昔日黄花了。你要去就自己去一趟吧，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