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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宋家庄 ...

  •   师徒二人回时天色已晚,膳堂的炊烟飘过了大半个四顾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从刚进门就勾得人不住想往那边过去。
      方多病却驻足不前。他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顾门于他而言再不是“江湖之模范”,更不是“愿为良师挚友重建之净土”,他现在回来竟会感到惧怕,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没有了多少快乐安心,只有过往的日日年年里,那群人恭敬对自己行礼时一声接一声逼问,和议事厅外终于明晃晃出鞘的刀剑。
      即便饿得五脏六腑乱抖,方多病也已经没了任何胃口,只好迎着李小希担忧的眼神,安慰似的说了声“你自去吧”,而后在路口转身,回了房间。
      好在此刻院里没人,方多病打量着自己清清静静的院子,心情颇好地松了口气,三两步进了房间便点灯入座,准备处理公文。
      可忽然,墨尚未研好,他又忍不住想笑:二十岁的自己成天咋咋呼呼,最爱热闹,谁能想到三十岁了,能把李莲花烦到打人的方小宝居然会爱上了清静日子,果然是师徒相承,上了年纪就消停了吗?
      想起当初李莲花那副气得皱眉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方多病就愈发乐不可支,越想越好笑,越笑越是想,笑到摊在桌上仍停不下来,笑得眼泪渐渐浸湿了白纸。
      良久,方多病才缓过劲来,将破烂的碎纸揉成一团,再拎着袖子擦擦脸,一手研墨,一手便翻开了最上方那份文书。
      云州首富宋老爷传信,称祖传至宝沧海月明于大半年前被贼人盯上,并多次留书言称择日来取。在此期间,他请过了三家镖局、五个门派,然而贼人武功高强,那么多江湖好手都奈何不了他,甚至几次三番折腾下来,贼人失去耐性,竟将宋家长子杀害分尸、二三两子折断手脚,年仅七岁的幼子也被吓得痴傻,不吃不睡,整日啊啊呜呜地叫。没办法,宋老爷只能带着金银财宝千里迢迢而来,祈求四顾门能派弟子前往保护。
      “啪啪——方小宝!”人随声至,门象征性的响了两下,石水就大步走了进来,正看见他手上的文书,“哦,你已经看了?关于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文书最后写道:五月初三,四顾门派出的弟子抵达云州,进驻宋家庄,当夜一切正常。次日晨,宋家庄家丁七具尸体整齐码放于后院门外。
      “这是警告。”方多病放下文书抬起眼睑,右手掌根撑着桌面,用食指敲了敲桌面,问,“石水姐姐,宋家庄死了人,咱们的人可都平安?”
      石水点头:“都平安,而且确如你所说,后面我们没再调查,宋家庄就没再死人。”
      “之前可有查出什么?”
      石水贴着桌边坐下,递过去了自己抄录的口供:“是有件事很奇怪:宋昱从始至终都未曾提及他还有个女儿,但据下人说,惨案发生当天,正是宋姑娘发现了有人潜入家中行凶,出声惊动,从而救了父子四人的性命。这位宋姑娘自己也说,那晚她正在私会情郎,恰好因为院子紧挨着二郎三郎所以听见了动静。起初,她以为是她爹在隔壁,就赶紧让情郎藏好别出声,后来听见了二郎的惨叫声,为保护家人奓着胆子出声喝问,不想那人半点不怕,还要来欺辱她,还是她那情郎及时弄出动静,假装大批家丁冲进来才救了她。”
      她说完,最后总结,“要说宋昱因为女儿夜会情郎觉得丢脸,可她到底救了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况且凶手已经对宋家人动手了,他再怎么不喜,至于只字不提?”
      方多病想了想,又问:“可有问过宋家仆婢关于宋姑娘的事吗,比如幼年被人拐去,或后来长时间离家,或性子阴晴不定?”
      石水脑子里稍一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家里这位宋姑娘不是宋昱亲生的?”
      “是。”方多病点头,“便是江湖儿女有时也会注意男女有别,富贵人家就更不用说。你看这宋家庄,明明宋夫人并两个妾室都住在后院,丫鬟们也都在后面,还另外空置了这么多客院,却偏要把夫人所出的独女的院子安排在了前院,这本就不合理,再加上宋姑娘出声示警竟久久不见家丁护卫出现,还要靠她那情郎机智解救,足见宋昱对这个女儿的不重视。只是……”
      石水紧跟着接上了后半句话:“宋昱有什么图谋,竟需要他舍了亲生独女做筹码?”
      无意识敲击笔杆的手停了,方多病顺着她的话反问:“是啊,小小一个宋家庄,不过是云州首富而已,北地十四州,云州排第五,他能做什么呢?”
      石水提醒:“会不会是和天水派一样,救了中山狼?”
      方多病又摇头:“说不好,线索太少了,就算他有心报复也总要有原因,但这个情郎,四顾门还没查到。”
      他话说到这突然惊醒,看着石水,愣兮兮地挠头,“诶,石水姐姐你怎么不在百川院,跑四顾门来了?”
      石水直接被他气笑了,没好气地敲他的头:“方小宝你是不是傻子,我不来,你以为和你说话的是鬼吗?”
      她敲完了,回手从身边拎出来一匣子点心来给傻小子堵嘴,接着骂,“外面炖着肉你却窝在这处理案子,又没心情吃饭?方小宝啊方小宝,没想到你破案学得不错,你师父这仗着内力硬撑三天不吃不睡的本事你倒是也得了真传啊?老娘堂堂的百川院四院主,半辈子解决的案子都没为你操的心多,前些年惦记着你闯江湖吃亏受伤,现在又要惦记着你的衣食住行,什么姐姐,我看你叫娘得了!笑什么笑,快吃!”
      方小瞬间收敛笑意,捞过点心就是啊呜一口,那两眼放光的饿死鬼模样,二十年如一日。
      他吃着,石水就看着他,等看着他吃完了整盒点心,石水却莫名叹了口气:“小宝,这趟云州你亲自去吧,四顾门我们替你盯着。”
      方多病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看石水,复又笑了:“好。我尽快解决事情赶回来,争取这次少让姐姐操点心。”
      石水又想叹气了。她想说让他不要理会那些莫须有的流言,可她更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多么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执拗性子,多么的赤诚,而温柔,这样的方多病,他会因为心里难过暂时远走,但很快,他还会因为那份责任主动回来。
      最后,她沉默着起身,带走了绝大部分文书。百川院虽未重归四顾门,可方多病是他们四个看着长起来的孩子,百川院不得干涉四顾门事务,佛彼白石可以帮着晚辈撑起些许喘息的空隙——石水摸着腰间的鞭子想道:谁敢多话,往死里抽!
      至于被安排出门放风的方小宝,他这次出门不像上次,为了赶时间,堂堂门主自己孤身赶路去和门人会合,这次不仅小徒弟被带上了,高清远、乌月白,连同十六名兼职护卫的四顾门弟子,方门主直接拉出了一支队伍,撑足了排场,浩浩荡荡北上。
      “师父出马,手到擒、诶呦,师父你干嘛敲我!”出门时,面对一众门人弟子的送行,李小希少年扬着脑袋如是说。
      方多病又敲了他一下,一脸“我怎么会养出来这么个傻徒弟”的表情,嫌弃到不忍直视:“你当你师父我是神仙啊,还手到擒来,动动脑子啊傻小子,你这么一说,本大侠辛辛苦苦破的案子不就都成了老天爷帮忙了吗,还有我什么功劳?”
      可嫌弃着嫌弃着,他倒把自己逗笑了,又伸手给孩子呼噜呼噜毛,“算了,岁数小好骗这也不是你的错,师父原谅你了——驾!”
      没容得李小希发作,他一拍马,溜了。小少年在后面气得脸颊鼓鼓,左看看右看看,一群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全憋着笑看热闹。
      “哼!”小少年既羞且气,可眼看着师父跑远,他只能暂时跟上,暗戳戳的预备着稍后再讨个说法。
      宋家财大气粗,偌大一个庄子就建在城东,庄内有亭台楼阁、花圃水榭,二十人被管家宋大成引着往里走,走了半炷香才走到宋老爷安排给他们的客院。
      “这是给方门主和李少侠、高大侠的院子。”宋大成指了挂着“静漪园”的院子,拦住了其余想跟着进去的四顾门人,“乌女侠,您住隔壁的“清涟苑”,其余诸位大侠请这边。”
      他再往西边走了十几步,花树之后,“跃金”、“映月”二院出现在众人眼前,细听过去,院里似乎还有人声。
      “这是蔽庄最大的两间客院,诸位大侠,还有先前来的七位都在此处。”他说着,挥手招来四人,“秋池、芳甸、南浦、潇湘。方门主,诸位,这四个孩子是我手下最得用的,如今家里来了贵客,我就把他们都带了来,也算是见见世面,您诸位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他们,做的不好请直说便是,我定严加训诫。”
      他说完,好像笃定了这帮人不会找事,扭头转身迈步就走。方多病在背后嗤笑一声,垂着手,只在门板上轻敲了敲,不需言语就将人拦下了。
      “管家这就要走?”他倚着门框,抄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宋管家,我们这帮江湖人不懂规矩,但有些重要事项,为防多生变故,须得我们的人亲口向你家老爷交代,不知你家老爷何时能拔冗一见啊?”
      宋大成依旧谦卑,弯着腰向众人道歉:“实在抱歉,方门主,诸位大侠,没想到诸位来得这般快,我家老爷目前尚在外面跑生意,不过我已传书给老爷,想来,明日晚间就能赶回来面见诸位了。”
      “哦。”方多病随口答应,又问,“管家能否同厨房知会一声,帮我们多烧些热水?我等风尘仆仆前来,总不好蓬头垢面地去见主人家吧。”
      宋大成眼角抽跳两下,明白了。口口声声自己不懂规矩,不过是给彼此留了三分余地,问人问水,这一句一句说的都是宋家不懂规矩。
      他把腰弯的更深,视线也不再四处乱飘,就直直盯着自己鞋尖前三寸,恭谨回话:“方门主说笑了,热水茶点我已经吩咐下去,稍后就能给您和各位大侠送来。老爷在家时多是酉时摆膳,厨子们也习惯了这个时间,一时不好更改,烦请诸位多包涵,明日若有什么忌口的、想用的,您就吩咐秋池他们,我立刻着人整改,四顾门诸位不远万里来到蔽庄,宋家必教诸位宾至如归!”
      话说到这,方门主才总算抬手,放他去了。
      李小希忝着脸凑上来:“师父师父,你和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就问了几句话,他就一点也不敢摆谱了?”
      方多病哼了一声,骄傲的把下巴一扬:“不懂了吧,这就是大户人家所谓的傲气,要不是你师父我见多识广,哼哼!”
      却听乌月白小声嘀咕:“门主你爹不是大官嘛~”
      气得方少爷抡着尔雅剑就要抽人。
      四顾门众人看得好笑,也陪着他闹,装模作样地伸长了胳膊去拦。
      一番笑闹过后,方多病把众人集合到自己院子里,问他们可曾查出了什么。
      先来七人之一的盛海客说:“门主,因为之前的事,我们没敢使劲打听,不过可以确定,这位宋姑娘的确就送宋家亲生的女儿。至于那位情郎,原本姓名不详,只知道花名叫做蛮殊,原是青衫馆的清倌儿,据说是父母双亡后被叔叔卖进去的,五年前与宋姑娘相恋,当年就给自己赎了身,如今开着一家成衣店,宋姑娘不少衣服首饰都是出自他手。”
      见多识广如方多病都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盛海客:“你没打听错?一个姑娘,去南风馆?还和里面的人相恋了??”
      盛海客抓抓头发,也被这姑娘离奇的举动愁的够呛:“真没错。门主,您这反应够处变不惊的了,我当时听说的时候人都傻了,您说这怎么查,查蛮殊,人家五年前就赎身了,去查青衫馆还能查出什么东西?不查他查宋姑娘,如今宋家庄里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盯着呢,咱就这么来回溜达,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幕后之人咱们在查案吗!”
      “也不尽然。”李小希敲敲脑门,眼珠一转有了想法,“盛哥,我问你,你们打听宋姑娘的事,还有之前查失窃案子,都是先询问下人们吧?”
      盛海客点头:“是,事情都是在宋家庄发生的,肯定是先从庄子里边查起,何况下人不起眼,但消息最快,问他们有时候比问外人方便得多。诶,你的意思是,凶手藏在宋家下人里?”
      “也可能是下人们被封了口,或者早就被训练、不,也许早就是被替换成了对方的人。”乌月白在这种事情上要敏锐得多,盛海客李小希不过说了几句,她就已经跳出宋家庄的框子,想到了更深处,“暂且先按着这个方向去推,假设问题的确在下人身上,那他为什么独独漏过了宋姑娘?都是住在前院,没道理只有宋姑娘一个院子疏于监管,唯一的可能就是,宋姑娘才是对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绝对不容有失。所以现在我们能打听出来的,固然有一定真实情况,但更多的应该只是对方想让我们知道的。”
      高清远顺着她的思路反问:“如果问题不在下人身上呢?比如宋昱在外惹了仇人,宋夫人的铺面抢了别家利润,宋大少”
      “没必要。”乌月白直接打断他,“我们人手太少,如此挨个去查只会打草惊蛇,若要不被察觉,便是投鼠忌器,就算能绕过宋家庄让门中去查,来来回回的传信,时间上也来不及。不如先选一个相对合理的方向,即便最后发现选错了,仍可令真凶不得不有所动作。”
      她站在高清远对面,两人隔着桌子对峙,虽年龄身量都颇有差距,气势却分毫不输,连带着众人都下意识信服,不再发散思路去想其他可能。
      李小希从另一边加入进来,问她:“为什么要从宋家下人开始?”
      乌月白答:“上位者可以容忍脚下蝼蚁知晓些细枝末节,但他不知道蝼蚁们看见了多少他自以为隐秘的腌臜事。”
      高清远补充道:“宋家庄的下人数量足够多,便是消失了几个,只要收拾干净就不会轻易被发现。”
      方多病叹了一声:“清远,若你能再学会三分的江院主变通,日后成就将远不止于此。”
      他替高清远可惜。这人是云彼丘的弟子,他原本不想用,迫不得已才留做了长老。可相处越久越见真心,高清远此人心智谋略胆量样样不缺,唯独因其师自身之故被矫枉过正,行事永远一板一眼,丝毫不肯逾矩,他也曾想方设法试图把人纠正回来,奈何高清远来时已二十余岁,性格早定了形,他努力许多年,最大的成果只是让他能轻松对待同门。
      高清远但笑不语,只是看他神情,大概是完全没听进去吧。
      为防再被人抓住痕迹,乌月白请命直接负责此事,不经任何转述,所有参与任务的人她亲自一个一个安排任务、听取结果。
      四顾门调查这次持续了近半个月,期间虽仍有凶手送来的威胁信,以及惶惶不可终日的宋家人三番五次来催,但果真再无一人丧命,于是宋家哪些人有问题,哪些人隐而不报,哪些人全不知情,他们便有数了。
      只是最后的结果实在令人心惊,更愈加心寒。
      方多病犹豫,乌月白却说:“门主,你替他们着想,但这毕竟是宋家的家事,你今日不说,若日后他们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岂不是更加伤怀?”
      高清远嗤笑一声:“你现在就跟小希似的,岁数小好骗!”
      乌月白当然不认,张牙舞爪就要反击,被身高臂长的高清远一把按住,压回她自己的座位上,被迫坐好了听训,“宋明珠是他唯一的女儿,你觉得他把她从小养到大,会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无非是觉得女儿养废了就放任自流,等着嫁出去换来一门好姻亲。你看玉兰苑的守卫还不明白吗,只有身为家主的宋昱亲口下令才会有家丁如此松散。”
      其实高清远说完第一句话乌月白就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也是聪慧之人,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为什么?”她看向方多病,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
      方多病避开她的视线看向远方,道:“子女之爱父母,与生俱来,纵父母不慈、不仁不义,子女仍孺慕。父母之爱子女,人性使然,纵子女顽劣、不孝不忠,父母仍疼惜。只是世间人有千百种,总会有些人永不知足,继而杀亲弃子、恶事做尽,我等既知这是错,又有能力惩恶扬善,就该着手去做,而非纠结于此,甚至去怀疑自己、怀疑亲人挚友,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吐尽了无用的颓唐情绪,而后看着乌月白,道,“小月白,明日我会将一切真相揭晓,虽然会很危险,但,你可愿同来?”
      乌月白下意识瑟缩,再立刻止住,坚定点头道:“门主,我愿。”
      于是转过天来一早,四顾门整整二十人齐聚宋家庄主院,方多病为首,左右高、乌分立,各自捧了只木匣,只听一声令下,众弟子们便将这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宋老爷吓得嘴唇都在抖,仍强作镇定,厉声呵斥,“方门主,宋某人请你们来是保护我宋家庄的,不是来做强盗的!”
      乌月白不惜得跟这路货色浪费口舌,翻了个白眼直接把匣子甩给他:“从十多年前发觉女儿左了性子,教也不教就立刻放弃,盘算着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助自己青云直上,宋昱,你还觉得自己是个慈父?”
      “我”
      “我管你想什么!”乌月白当即顶回去,随即弃在一边点了宋明珠,“宋明珠,你恨你父母不慈不仁,故意泄露了许多你家的秘密出去,可你的兄弟们何其无辜?他们可有半点对不起你?如今看他们变成这般模样,你可快活了?”
      孰料宋明珠一下子挣扎起来,力道之大,手脚都瞬间被扭伤,发出了声声脆响。弟子们见状再不敢硬拦,只得放开她,任由她独自跌坐在青石阶下,状若癫狂般嘶吼:“何人无辜?我说这宋家无一人不该死!宋昱、钱绮罗,宋华章、宋华昭、宋华丰、宋华远,哈,每个人,每个人!包括我宋明珠,都、该、死!该杀啊!!”
      这一口气泄尽了,宋明珠忽然笑出了声,她甚至用手整整鬓发,才带着得体的微笑,将她的父母兄弟挨个看了过去,挨个唤了一遍。
      “爹,十八年前你毒杀我娘,你是不是以为才一岁的孩子不记事?但那是我娘啊,我眼看着她大口大口吐血,她拉着我的手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你知道我那天是踩着她的手腕才把我的手拔出来的吗?孙嬷嬷不敢告诉你,只说我疯跑摔跤,把胳膊摔折了,她也不敢跟你说,娘下葬的时候,腕骨是碎的。”
      见宋昱僵在了原地,她无趣地撇撇嘴,转过身去,以比京城贵女还标准的仪态对宋夫人盈盈一拜,眸光流转,巧笑嫣然:“母亲,我叫了你十八年母亲,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从不叫你娘亲?”
      她还撒娇似的往宋夫人那边蹭了两寸,见她愈发瑟缩,便笑得愈柔婉。
      宋二郎忍着疼,哭喊了一声大姐。
      宋明珠于是转向他。狂态未散,倒也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三弟,阿姊知道,你们并不知情,可你们毕竟是宋家人,是切实获得了无数好处的受益者,而得了好处,就总要还来。”
      她拎着裙摆站起身,面向宋昱,“爹爹,你弃我若敝履十余年,想必日常也少有人同你汇报我做了些什么吧?”
      “不是。”宋昱蓦的开声。从方才起就畏缩成一滩烂泥的男人此刻忽然有了胆气:他昂首站立,像院墙下那颗罗汉松,虽已被岁月弯折了形体,心中信念不灭。
      他试图去拉宋明珠,被避开后就站在原地叫着她的乳名。他说:“瑶瑶,我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你,我知道你学文学武,创建势力、笼络人心,我从没想过放弃你,而且你娘的死、不,你大概还不知道,当年死的并不是你娘,是”
      “是水萝,我知道。”宋明珠在他靠近时脸上已带着嫌恶,听他这么说了,连旁听的四顾门众人也不禁惊诧,唯有她不为所动,更唯恐避之不及,“别装什么深情了,水萝是听了你的话自愿替我娘赴死,我娘是听了你的话甘愿饮下毒酒,我是你亲口下令“给她迁到前面,平日里由得她去”,三条人命,借刀杀人与亲手杀人有何分别?”
      她背过身去,语气一转,“事已至此,方公子,我送你个礼物吧~”
      方多病指了指自己,莫名。
      宋明珠点头,“没错。身为尚书之子,我想,你应该会对连皇室都忌惮的东西有些兴趣吧?”
      “瑶瑶!”
      又是宋昱。这会儿,他竟毫不犹豫地撇下了颤抖不已的夫人,踉跄着走到女儿与四顾门众人中间,死死将宋明珠拦在身后,虽神色哀痛,满腔回护之意分毫不减。
      他对方多病说道,“当年有许多势力都参与其中,许多关键信息也被抹除得一干二净,瑶瑶查得的那些东西不够探知真相,只够打草惊蛇。如今,方家简在帝心、四顾门根深叶茂,宋家却经不起第二次动荡了。还请诸位离开吧,报酬稍后自会如约奉上。”
      高清远听得皱眉,忍不住越过方多病去同宋对峙:“先夫人和四位公子”
      “清远!”“高大侠不必介怀。”
      这边刚起了个头,后面方多病和宋昱一声高一声低紧跟着把话截住了。
      方多病微微抬手,示意宋昱请先。
      就见那人长长喟叹一声,继而果真一副看透的模样,脸上都带出了几分解脱的意味:“有些因果可讨,有些因果无由,有些看似实在,不过一晌梦幻。是宋某、是我们宋家不配拥有这样优秀的孩子们,如今才好,一个早早去了,一个不知世事,省得他们日后再多受苦难。”
      宋二郎坐在轮椅上,脸色不大好看。三郎年纪较小,生母也受宠,此时便不像他二哥一样隐忍,直接喊了出来:“我和二哥你不在乎吗?!”
      宋昱摇摇头,没说话。
      殊不知宋明珠突然发了疯——恰巧这会没人盯着她,等众人意识到出事时,是这姑娘正提着不知从哪摸来的剑架上了宋昱脖子。
      乌月白抖开了鞭子,高清远捏上了袖子里的判官笔,方多病的尔雅剑在鞘中嗡嗡作响……在场唯一还冷静的竟是命在旦夕的宋昱。
      “爹爹,你说什么真真假假?那些与女儿何干,瑶瑶只是想叫有罪者偿命,何错之有?”宋明珠用目光紧紧追随着剑锋,那里,人血像情郎炽热的唇,单调冷硬的金属色被他极轻柔地吻过,划开一条灼人的轨迹,一路向下。连铁剑也让这无赖勾缠得灵动了许多,尚不知羞,即在懵懂间学会了凡尘渴求。
      她一寸寸描摹过那艳丽的痕迹,同样的红便丝丝缕缕沁入她眼眸,明珠血海,红衣神女顾盼如妖。
      “只有杨郎。”她忘情地笑着,看着高墙之外,仿佛那里正有一个身影向她伸出了双手,“杨郎爱我、重我,他懂我。”
      “可我,一无所有!我的好爹爹,我的好母亲,他们嚼着我娘的尸体,却说着“由得我去”!”她语调瞬间拔高乃至于凄厉,继而又飞快低沉下去,似缠绵耳语,“我只有杨郎,既然他说不想依靠宋家,我就帮他毁掉,就再也不会有人说他靠妻子成事啦,反正,哈哈,留来何用呢~”
      这就是他苦心爱了二十年的女儿。如同睡梦中被人大力摇醒,宋昱只觉得一片浑噩,站也站不稳,晃晃悠悠地连五官都在发抖:原来自己多年前开始谋划的所谓出路,早在最初就根本是一条死路。
      “罢了。”他终于彻底认了命,“瑶瑶,你愿意嫁给杨倾玦就嫁吧,左右那小子除了出身不行,人品倒也说得过去。爹爹会为你准备好嫁妆,日后若有事,宋家庄你随时可以回来。”
      “爹!”宋三郎挣开柳姨娘,拖着仍在淌血的半截手臂冲到宋昱面前,直挺挺跪倒哭求,“大哥惨死,小弟痴傻,我和二哥断手断脚,你现在居然还向着大姐和那个妓$子!”
      锵的一声,却是宋明珠持剑扫来,被方多病拦了个正着。见事不可为,她干脆收了剑,横眉瞪视宋三郎:“杨郎赎身许多年,早已是良家子了,你若再敢诋毁他,想必方门主不能护着你一辈子吧!”
      说罢,宋明珠丢了剑,叫了丫鬟秋露过来把自己打理清爽,又捏着手帕细细擦手,整个过程虽用力绷着嘴角,只是终究按捺不住汹涌而来的开怀喜悦,尚未走到门口,脚下就变成了时不时轻微小跳半步,末了,干脆不再做任何掩饰,回过头来同宋昱炫耀:“爹爹,就算你不同意其实也没什么,我和杨郎已经快把宋家庄变成杨家庄了。当然,我走之后,愿意跟我走的我都会带走,不愿意的我也不会勉强,毕竟他们不像我和杨郎只拥有彼此。”
      恰好这时,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那位杨郎带着最得体、最温柔的笑容,旁若无人地径直迎向宋明珠。
      “明珠,我来晚了,抱歉。”他说着抱歉,双手用力将宋明珠揽入怀中。
      宋明珠脸上立刻飞起了红晕,一对小情人牵起了手,说话间就要出门归家去。
      “瑶瑶!”宋昱喊了一声,可嚅嗫半晌,却只问道,“你们是从五年前那次就一见钟情了?”
      “我们”“是的,岳父大人。”
      杨某打断了宋明珠的话,仍温柔地劝她,“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这种伤感情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他一身粗糙布衣,现在宋家庄靡费巨万打完出的庭院当中,向众人讲述了一个卑贱如虫豸之人被神女救赎的故事。
      “罢了……”宋昱仍是这句话。
      方多病便招呼四顾门众人启辰,而后同宋昱告辞,“既是宋家家事,四顾门就不便再打搅了。宋老爷,宋姑娘,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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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宋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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