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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容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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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赵锦肴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紧盯着通讯录中仅存的五个号码。
“爸
陈明
舅爷爷徐世达
妈
小舅舅徐子清”
出了车站,人就向四面八方散去,赵锦肴这种连目的地都不明了的人杵在那像根路障桩,瘦弱的肩膀被挤来挤去,他只好先站到不妨碍人通行的路边。
赵锦肴现在唯一清醒的认知就是他的脑子像灌满了浆糊,一想问题就头晕。徐思君要他去找舅爷爷,可他不敢贸然打扰,毕竟赵家和徐家只在约莫十年前他外祖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一面。
赵锦肴当年八岁,他还记得母亲特意把他拉到高飞的徐家人面前喊人。
“肴肴,这是舅爷爷,这个是舅奶奶,这个比你大六岁的是你小舅舅,来,快叫!”
即使徐思君讨好的意图太过明显,这几人也是该叫的叫、该应的应了,场面不算难堪。
徐世达是他爸老来得子,所以相较于辈份,几人的容貌都过于年轻。所以当徐世达妻子那样貌美娇艳的人,听到那声“舅奶奶”的时候,脸上肌肉轻轻地抽了一抽。
叫完人后赵锦肴的脑袋就又低下去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舅爷爷绷着一张脸,舅奶奶挤出一副笑,那个安安静静一身贵气的小舅舅什么模样他还真不记得了,总之他对徐家人没什么兴趣,徐家很有钱,和自己家虽然是亲戚但又没往来,所以和自己没关系。
那时好些旁亲好不容易才见到徐世达一面,都忍不住上前想攀鳞附翼一番,一场白事被硬生生烘出喜庆的氛围,到最后徐世达几乎都黑掉了一整张脸。
二十岁的赵锦肴确信,就算报上家门,徐家人也压根记不得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在人与人的洪流中,他像独自站立在孤岛上,脑子里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只总结出一个结论:不想去找舅爷爷。头顶的烈日仿佛在警告他就这么一直站着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随便迈出了一只脚,身体比大脑先确定好方向,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不知道转了几个街角、过了几条马路,一个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站口映入眼帘,赵锦肴连忙再走进些,直到看到那上面写着什么什么站才确定是地铁口。
赵锦肴没有坐过地铁,这时候人很多,他也不好过去叫工作人员停下来教他怎么买票。
同时他又暗暗观察路人,他们大多匆忙、快步流星,beta只好退到一旁暗暗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随便选了某号线的一个中间站点,将机器吐出的那枚圆圆的硬币紧紧捏在手中。行李过安检的时候,那个工作人员小哥眼神飞快地在别处和赵锦肴脸上瞟来瞟去,beta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正要走时,突然被喊住挎包也要过安检。愣头愣脑地刷卡过了闸机,赵锦肴第一次乘上了地铁。
地铁中的人上上下下不断更替,年轻靓丽、打扮独特又好看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beta灰扑扑的身影被挤在角落旮旯里,一动不敢动。
出站后赵锦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还好大城市交通便利,一个公交路线站牌就在不远处,他凑近了看到有一站叫“城南新阳工业园”,便打算去那问问。好像是这种厂子会收他这种没有大学文凭的工人,他之前收稻子的时候听见旁边的大爷大婶说他们那个初中毕业的儿子就是在这种地方工作。
*
“大爷,这里有厂还收人吗?”赵锦肴微微弯腰,朝保安室里坐着的保安大爷问道。
“肯定收哇,”那大爷看起来五十多了,他将手上的报纸放下,搭得高高的双腿也落了地,见怪不怪地打量起拎着一大包东西、衣着朴素的青年,“这里边厂子多着呢,有手有脚就行,就是工资不高,累。”
赵锦肴微微叹了口气,他现在不急把赵森明赎出来的钱,急的是在尢都不喝西北风不睡大街的钱。
“大爷,谢谢您了,我进去问问。”
“哎,去吧。”保安大爷的目光跟随了他一阵,然后又转回头搭起脚继续看报去了。
*
斟酌下来,赵锦肴进了其中某个按小时记工钱的厂,每小时22块,住宿每月50,电费网费另算。领班将他带到员工宿舍后给他安置了一个床位,东西放下后又立马回到流水线那去熟悉工作。
他一中午都顶着大太阳在找路,下午又被拉去流水线学习,已经快要一天没有进食的胃早已发出哀嚎,等他从食堂出来已经到九点了。
赵锦肴回去发现宿舍中剩下的四人也在,他一进门就感受到八道射来的目光,赵锦肴抿唇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打招呼,默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其中一个叫王甘的和赵锦肴年龄相近,是最先开口和赵锦肴搭话的人,他也是个beta。
“像这种做苦力的厂子,beta比alpha少一半,太苦了,好多beta都熬不住的,都走了。”王甘坐在自己床铺上啃着一个不大好看的苹果,他是个自来熟,宿舍里剩下大都是年龄大的、不太理人的。
“那这里没有omega的吗?”
“害!想啥呢?omega太麻烦了,不会收的。再说,哪有omega吃得了这种苦?”
赵锦肴欲言又止,他心想,要是真有和他一样惨、没文凭没背景又需要钱的omega,连这种厂都进不了,那该多绝望呐。
王甘看他蹙着眉不说话,油腻一笑道:“你还为他们操心呐?我看你这身板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以前做过这活不?omega干的活呀,钱多还舒坦,你信不信omega跟着的金主要是破产了,他们马上找下一个爹地?”
赵锦肴第一次听这种话,太以偏概全了,至少他妈就不是这样的。
虽然自己家苦,苦得快过不下去了,他妈也没嫌他是个拖油瓶,跟别的男人跑。
“也不是,”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就好比他爸和舅爷爷都是alpha,他爸就这么窝囊、讨厌,他妈和舅奶奶都是omega,两人过的日子差得是天壤之别,“omega也不全是这样的。”
说完他站起身,打算拿换洗衣服去冲个澡,突然发现对床的那个一句话都没说过的alpha正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他,对视后又不急不缓移开视线,拉起被子转过去睡觉了。
赵锦肴心里咯噔一下,感到有些怪异,他才发现那个alpha右脸颊上有一块深褐色的什么,不知道是胎记还是疤痕,从眼角延伸到下颌角,直添一股狠戾的气息,教人不敢直视。但是他的侧脸看起来很英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角不高不低,看不出喜怒,一副很冷漠的模样。
刚刚赵锦肴就看不透他那个眼神表达了什么,难道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他突然又想不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了,于是暗自叮嘱自己以后尽量要少说话了。他深知自己不机灵,就时刻牢记少说话,吃不到什么甜头但也不至于给人落下话柄。
洗完澡后,王甘跟他加了微信好友。
“你这头像”这是赵锦肴微信收到的第一条消息。
他的头像是手机店的人给他随手一拍的半身照,背景居然还是那家店,beta老老实实地把手垂到大腿两侧,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表情都没有,正经得有些过了头倒显得滑稽。
“怎么了?”他打字打得很慢,半天才发过去一条。
“没事没事,挺适合你的”,王甘像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幕,又发过去一条。
—“刚刚谢秦盯着你看发现了没?
“就那个alpha”
—“看到了,我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你说好话了,他有个omega女朋友。我刚刚嘴快说了omega几句,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没啥恶意的”
王甘嫌赵锦肴打字太慢,于是赶紧又说:“睡了睡了,明天还得赶早起呢”
赵锦肴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就松了一口气,删掉打好的几个字,又慢吞吞发过去一个“不会的,好的。”然后又找出手机里的计算器开始算他的工资。他一天得在流水线上站12个小时,每小时22块钱,再除去一个月300的食宿费...一个月能挣七千多!
他满意地把手机贴放在胸口,感受到那儿现在正激动地砰砰直跳,心想门卫大爷来头肯定不小,就这还钱少呢!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思索怎么样能把自己在尢都的开销降到最低。
他想,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找到事做了,吃住也挺好的,不必去打扰舅爷爷一家。紧接着他又想,徐思君在家干嘛呢,平常这个点她应该已经睡熟了。再然后就是那个经常打他骂他的父亲,在牢里是不是得罪了不少人,会不会也被人打被人骂呢,之前不知道听谁说牢里面也是会拉帮结派的。最后,beta纠结着明天早点起,去打食堂的豆花还是吃花卷…
*
天微微亮了,前一晚说要赶早起的王甘和另外一个人呼噜还打得正响。赵锦肴被子一掀就爬起来了,睁开眼看着上铺陈旧的床板,他还有些发懵。其他人都还没醒,于是他只能悄悄摸进厕所洗漱。经过昨天那个alpha的床位,意外地发现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已经不见了,他没多想,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就越过去了。
赵锦肴在去食堂的路上碰到了谢秦,距离十多二十米的地方。赵锦肴望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被他挡住的纤细清瘦的身影。那大概就是昨天王甘说的谢秦的omega女朋友。她貌似是送了些饭菜给alpha,两个保温桶被alpha提在手上,两人还在说着些什么。beta没打算偷窥人家,于是加快步伐离开了。
或许是这么一大早人本来就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闪过,谢秦下意识看过去,眯了眯眼睛,看到昨天那个新来的beta匆匆离去的身影,又若无其事把头转了回去。
“好了,中午的菜记得让大妈热一遍再吃啊!千万不要再吃凉了的菜了。”女孩佯装生气地皱了皱细眉,细细看去,她清丽的脸上也有一片像是伤口愈合的疤,在阳光下有些微微反光,像塑料膜的质感。
“我知道了。”谢秦轻轻拍了拍omega的肩,示意她回去。
*
应该是太早了,食堂只是三三两两的人,谢秦一进来就看到赵锦肴一手捏着一只花卷,一手捧着一碗豆腐花,吃得津津有味。
谢秦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打开其中小一点的保温桶,香味伴着热气飘出来。这面条汤底是鸡汤,盛着满满的鸡肉块,还有一个荷包蛋,怎么看都要比食堂卖的东西好吃营养得多。
赵锦肴将花卷吃完后腾出了一只手,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半是熟练地解了锁,给徐思君打了个电话。
“妈,我没去找他们。”
“我昨天就找着活干了,在厂子里。”
“不难。”
“不累。”
“没事的,肯定吃得消的。”
“一个月能挣好多呢,能挣...七千多...”
“真的。”
“好。”
“好。”
“那就这样了...”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吧?”
“记得门窗晚上关紧点,去年夏天家里都进过蛇。”
“好,好,差不多了,那我挂了。嗯,那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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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肴没有发现坐在斜侧面的谢秦,alpha也只是埋头呼啦呼啦地吃面,在赵锦肴喝掉最后一口豆花,谢秦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后,两人各自结束了工作前的早餐。
*
昨天的领班带着赵锦肴来到一条流水线前,顺着流水线流动的方向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了,他们穿着和赵锦肴今早领到的一样的蓝色工作服。他领到的不是新的工作服,是领班从储藏室里随意扯出来的一件,上面还有黑漆漆的机油渍,领班叫他回宿舍自己洗一洗,毕竟新的还要钱。
“喏,你就在这做。”
赵锦肴点点头。
“昨天练了下手,现在还记得怎么干吧?”
流水线上的活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他干的是给包裹封装,从不停运转的皮带上取下纸箱,飞快地撕开胶带、横着绕两圈、扯掉、竖着绕两圈、再扯掉、放回皮带上,重复如此。本来是有薪资更高的活,赵锦肴才远远看了一眼,有用绞轮的、冲压的,他惜命,看着那些能要命的大东西腿就直打颤,再不敢往里迈一步就拒绝了。
“记得。”
“你要记住啊,你是这条线的龙头,你快这条线就快,你慢这条线就慢了。不要拖累后面这些老员工啊。”
“好的。”
“我会时不时过来巡查,记住不要聊天,更不要耍手机啊。”
“好的。”
一旁的老员工看着beta傻不愣登地点头,都是一阵腹诽,他们一眼就看出这傻小子是第一次进厂打工,怕是头些天都要给这黑心的厂子榨得干干净净了。
果不其然,到了中午休息时间,beta哆哆嗦嗦着两只手下了工位。他的两只手都火辣辣地疼,被胶带勒地都快要失去了知觉,连拿东西都拿不稳。
他向流水线后头一望,发现他背后的工人还没打包完成的快递盒堆成了小山一样,不免有些吃惊。
一名女工摘了手套,嘴巴朝着同伴说着话,眼睛和脚步却向着赵锦肴。
那女工刚想开口,工头便过来喊住了赵锦肴。
“小、赵?...小赵是吧?今天一上午感觉怎么样?还是有点累吧?”
“嗯...是有一点。”
“这样,你呢,刚来的,别做这么狠,”工头说着,那双快被眼皮遮住的眼睛向边上瞟了一眼,“下午你稍稍把速度放慢一点,等熟练了这速度自然也就上来了,省得到时候手做伤了活都干不了。”
等赵锦肴应完他的话再向刚刚女工的方向望了一眼,早已没了那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