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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回到南京,我被调到军医署,负责协调和规划。这种工作说着好听,其实不打仗时就是个闲职。
      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种空闲,我迷上了酗酒。正赶上姑姑一家搬回来,我常跑去蹭酒喝。
      依旧是明亮的水晶灯、晃眼的戒指,这里永远都是觥筹交错的热闹。我接过酒杯,随手打出一张牌。
      “杠上开花。”对面的太太开心地叫出声,漂亮的卷发在肩头一颤一颤。
      “四小姐这是怎么回事,给我们送钱呢?”她们起哄着“这样下去我们可不敢再打了。”
      我被各样丝缎的反光晃得眯起眼,摘下手表丢进麻将堆里:“一点小钱别放在心上,继续打啊。”
      场面安静下来,似乎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生气了吧?”
      姑姑站起来扯过我,和众人告歉。
      她把我拉到房间一顿骂:“你看看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当初背着家里偷偷结婚,现在出了什么事都给我受着!”
      我痛哭出声,身体顺着墙面一点点滑下,头发沾在湿漉漉的两颊。
      姑姑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冷眼看我:“人没死,在浙江医院。”
      我茫然的抬起头,对上她眼里的恨铁不成钢。
      “我看着你长大,读书、弹琴,现在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样。”
      “太让人失望了。”
      这话骂的是我也是她,当初姑姑就是与人私奔去广州。虽然最后成了司令太太受人艳羡,但祖父一直不愿再见她,直到离世前才送来女儿的嫁妆。
      旧事像疤痕一样,牵扯起来,谁都不好受。
      姑姑摔门而去,房间里回归寂静。我从地上站起来,去洗漱间整理好自己再推开门,她正倚在走廊的扶手上抽着烟发呆,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烟雾袅袅,把她的身影笼罩住,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见我出来,她顺手递来一支,我摇摇头,她笑着咳了出泪来。
      “快回去吧,不喜欢跟人客套就少来这种场合。”
      临走之际,我回头问她:“姑姑,你后悔吗?”
      她扔掉烟头,踩了几脚,地毯也被烫出洞来。
      我望着云层中影影绰绰的月亮,想起结婚时的誓言:相亲相爱,即使死亡将我们分开。
      上班点卯,下班回宿舍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有天夜里我坐在桌前看书,窗口忽然传来叩玻璃的声音。
      是我的513飞回来了。
      我打开窗,拉着他的胳膊上来。
      他看起来颓废的不行,头发长到很长,胡子也没刮,军装皱巴巴的披在身上,一点没有还在成都时那副自在潇洒的样子。
      我记忆里郭轸总是意气风发的靠在医院门口的墙上,见到我之后再跑过来。
      我眼含热泪,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回事,莎士比亚看多了吗?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他将我搂进怀里,头发落在我脖子上有些痒:“偶尔当一次罗密欧也不错。”
      我仰头打断他:“可我不想你当罗密欧。”
      罗密欧死了两次,我也不是朱丽叶。
      他嗯了一声,然后双臂收的更紧。
      睡裙的肩膀处打湿,我一下一下的轻抚着他的背脊。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想再提战争时发生的事。
      郭轸归队,因为负伤暂时停飞。我们这对忙了近一年没见的夫妻真正变成了富贵闲人。
      从前,他总说我不花心思在他身上,如今反倒有机会腻在一起。
      我一口气订下几十件衣服,誓要把陈小姐这几年缺失的快乐补回来。
      面对他的惊讶的眼神,我扬起下巴低笑:“不知道我财大气粗吗?”
      他纠正我的叫法:“现在是郭太太。”
      不知不觉,我也步入了太太的行列。
      战争结束,师娘建议补办一个婚礼。不过,副队长在替作战官飞行时牺牲,空军的规矩是由作战官和副队娘结婚,照顾他的妻子女儿,这场婚礼肯定要排在前面。
      我和郭轸都无所谓,已经等了那么久,不急这一时。更何况,我母亲还在香港,目前没有回来的意向。
      几番考虑后,先拍了结婚照,剩下的以后再说。
      拍照时,我本来想和郭轸一样穿军装的,姑姑的话把我劝住:“那样拍出来更像是友谊地久天长。”
      好吧,她总是说的很对。
      为了解决飞行员们的个人问题,部队开始和各个大学联谊,金陵女大这种女校首当其选。
      我们两个也去新生社凑热闹,看着舞池里白衫蓝裙的女学生们感慨:“念书真好啊。”
      我大学只有前几年是在校园里踏踏实实读的,后面都是顶着炮火四处逃难,最困难的时候还要把书和仪器往山洞里搬。郭轸更早些,书念到一半就跑去当兵了,那时,不只是华北,全中国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
      墨婷的家教朱青,就是金陵女大的学生。她看起来不太适应这里,似乎还受到了排挤,我替她解围后才了解到她是转学过来的。
      背井离乡,很不容易,我深有同感。
      副队娘小周提起她为了追一个飞行员来到这里,我来了兴趣。
      在我们的追问中,朱青说了自己的事。她原本在浙江联中,那里战时改成医院。有位飞行员养伤时在枕头下留了字条,她找到之后就想追过来看看。
      “因缘负伤共床枕”
      一切都对的上,不愉快的记忆涌进脑海,我去看郭轸,他摇头。我压下不悦,撑到活动结束转身就走,不想听他解释。
      我踩着高跟鞋走在路上,他很快就追上来拦在我身前。
      迫不得已,我抬起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苍白无力。
      我打断他:“不用说这么多,你是什么人我见第一面就知道了。”
      是啊,我真是疯了才和他结婚。
      越想越气,我问他:“那个女学生你打算怎么办?”
      他皱着眉不明白:“什么怎么办?”
      他真应该庆幸我是军医而不是军法官,否则已经该判刑了。
      我挣脱他:“离婚吧,我要回香港。”
      他明显也生气了,瞪着眼睛放狠话:“你试试看。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敢离婚我就告你是敌特,你哪儿都别想去。”
      我们不欢而散,郭轸也回到基地去,几天没有回来。
      姑姑给军医署来电话,告诉我二哥回南京了。
      我赶紧过去,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他。看到客厅里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他。
      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头。
      恐怖的猜测爬上心头,我不敢置信。
      他在别人的手势下回过头来,笑着看我,我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他是音乐系的学生,每有表演,总是要我做他的钢伴。
      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伴奏了。
      家里发电报来,母亲因身体原因决定留港,让我们处理好这里的事情早些过去。
      十里洋场烟花地,风云际会上海滩。原本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重回这里,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老管家把家里打理的很好,甚至我在女中时的校服还挂在床前。我换上宽大的倒袖衣裙下楼,二哥感慨:“看到你穿这件衣服,想起你总是扎着两条辫子,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晃荡。一边看书,一边皱着眉嫌我练琴太吵,说要去给大哥告状。”
      我们都笑起来。
      大哥早早离世,他不再拉琴,我也不再那样无忧无虑了。
      东西一件件收进箱子,搬上去香港的船。上次是他送我,这次是我送他。
      “我总要处理好自己的事。”我上前抱他“说不定哪天就来了,不用担心。”
      明知他听不见,我还是自欺欺人的解释着。
      家里的产业已经捐给红十字会,船渐行渐远,我在这里再也没有家了。
      再回南京,我趴在桌子上,盯着手里的机票出神。
      就这样吧,停在这里,不纠缠。
      我没有主动去找郭轸,我想我需要静一静,毕竟我真的喜欢他。
      他毫无征兆地回来,发现夹在书里的那张机票。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整理东西。他生气地把机票撕碎。
      “你还打算走吗?我们都结婚了你还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
      见我不理,他伸手将我拉进怀里,我几乎要溺死在里面。
      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醒来时他正站在窗口抽烟,上身裸露出来,布满一道道抓痕。我想起成都机场拖飞机时的样子,翻过身不想看他。
      他终于解释道:“朱青找到那个留字条的飞行员了,是小顾。”
      我披上衣服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烟咪起眼睛:“昨天你怎么不说?”
      这个人就是别有居心,临走前还带上了我的护照。
      我只好留下来。
      小周终于同意嫁给升了副队的邵作战官,婚礼在新生社举行。
      婚礼上死气沉沉,交接是大事,不是喜事。
      托郭轸的福,我也坐到了主桌。
      副队娘穿着新做的红旗袍,她心里不舒服,对每个人都夹枪带棒。
      “今天都没有乐队。”
      “首先,我要感谢一直骑在我头上的师娘。芊仪,谢谢你替我办了一场要死不活的婚礼。”副队娘小周在台上说道。
      等师娘喝完酒以后又说:“再要敬我们的飞行员,女人的敌人,谢谢你们给我们不一样的青春!”小周拿着酒杯感慨。
      各位飞行员们都拿起酒杯喝酒。
      这句话说的最中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有人殉情自杀,有人远走他乡,飞行员坠机只在几秒里,他们的太太却要用剩下的一生来拼起这些碎片。
      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酒席,只觉得如坐针毡。伸手去拉郭轸,他用眼神示意我不能走。
      最沉重的应该是邵副队,靳副队死后他主动承担起这份责任,甚至放弃了本来快要结婚的女友。
      他们会成为家人,但永远不会是爱人。
      就在这时,修理员老龚过来叫走了大队长,郭轸的眉毛也紧了紧。
      大队长的神色不太好,师娘也跟过去。足小白闯了进来,她是张之初的妻子,张之初也就是郭轸的已经牺牲的队友。
      “我找不到我丈夫的照片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小白的手里攥着白色的围巾。
      “我不是叫你去留守么?”副队娘小周对着后面跟来拉着墨婷手的朱青说道。
      “她拿给我一个电报,让我帮忙拆,一个铜牌从里面掉出来。”朱青说道。
      小周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拍着胸口过去了。师娘示意郭轸先离开,可是郭轸没有,他拉着我的手站在一边。
      “农夫好心把他埋在田里,不让日本人发现,是江西保安团把他挖出来的。”
      “本来等他回来,我把这个给他。”小白拿着手里的围巾说道“他总说高空冷,这回也能给他了。”
      “飞行员都离开。看什么看!快走!”小周开始赶人。
      除了大队长,邵副队长,张之初的分队长郭轸,他们三个留下来了
      郭轸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心里不踏实。
      回到了师娘的房子里,小白在砸东西:“我没有家,你们也不可以有。”
      屋子里的声音很大,郭轸和大队长都在房子里,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头上都带着伤口。
      我走到郭轸的身旁拿手帕捂住他受伤的地方,他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太太们快帮忙,小白晕倒了。”
      “我对不起他们。”他抱住我声音哽咽
      地说道。
      张之初中弹坠机,被卡死在机舱里。油箱起火,眼看着日军一步步逼近,在无线电里恳求他帮自己解脱,郭轸含泪回航去丢下最后一排子弹,全部命中。
      中国无被俘空军。
      每一个字里都是血泪。
      我和郭轸站在空军陵里,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新碑。早春的风依旧冰冷,看着张之初的照片,我想起那个在机场给我带路的年轻人。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他们都是老广,广东航校出身,他们你见过的,还记得么?”
      “后来转到中央航校就一直跟着我。”他弯下腰来到另一个陵墓旁“每一次出任务前,他们都让我记得。他们老广的习俗。”
      “坟头青。”他把青草放在墓碑上,转
      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他走到我的身边站直:“张之初,沙明亮,分队长带着自己的太太来看你们了 。”
      他的声音哽咽:“分队长真的以为你们回航了。”
      “不知道你们还会回来帮我,在天上骂人,骂清楚一点,张之初,尤其是你,真差劲。”
      “有手枪也不会用,还要分队长特意去帮你们一把。”
      他红着眼眶:“分队长没队员了。”
      到最后他敬了一个礼。
      “十一大队第一分队,解散。”
      郭轸执意将这次事故揽下来,大队长没有再拦他。报告交上去,不久后应该就要离职退伍了。
      夜里我们躺在床上,我扭过头问他:“然后呢,以后怎么办?”如果他不在这里,我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郭轸能离开他的飞机吗,他用了七年的时光,离开后又该做什么呢?
      他凑过来亲吻我的眼睛:“你不是要回香港吗?我们可以去念书,我以前可是西北大工程系的高材生。”
      我又开始收拾东西,如果这次离开,估计再不会回来了。
      郭轸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空军基地,我能感觉到他的不舍。
      那次拖飞机的故事早被传开,有不少人请教郭轸。
      “打仗要文明,追女学生要野蛮。啊说反了……”我听着他洋洋得意地指导单身的飞行员追人,觉得真是丢脸。
      师娘在我身边感慨:“不飞了好。伟成也要去美国受训,等回来升上校,以后坐办公室,再也不飞了。”
      我们碰杯。师娘果然还是有遗憾,当初因为怀孕被师范退学,逃难时流产,再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只能被困在眷村这么小的天地里,所以才会一次次阻止朱青和小顾在一起。
      师娘为大队长操心了一辈子,可他真的想离开飞机去坐办公室吗?师娘想过的日子他想不想过,我有些怀疑。
      那郭轸呢?我也迷茫着。
      处长和他的夫人来了,大队长和师娘分别坐在处长和处长夫人的身边。
      “今天我们航委会改成空军总司令部,我们升格了。各位辛苦了,送给大家的礼物。”处长拿着一个飞机模型说道“我们要换装成最新的 P -51。”
      一阵响烈的祝贺声音。
      “舞会开始吧。”
      处长找十一大队的队长和第九大队的队长单独谈话。
      飞机数量不够,只能先给一个大队,处长决定两个大队比试一下再看。
      舞会结束,师娘要我和郭轸去她那里吃饭。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我没有吃,郭轸在那里边吃饭边和师娘说话。
      “这几天我去中央航校打听了,伟成去
      美国受训的是参谋训。”
      “等回来,就会升上校,当专员,可是你也知道他,他觉得不开飞机就不是空军。”
      “你也知道,伟成朋友不多,这回仗打完,也就剩你和小邵。”
      是的,十一大队最有经验的一批飞行员非死即伤,新来的这一批人很难比过第九大队。
      郭轸吃完饭,拿出一根烟要点,我把烟抢下来,他看着我笑笑:“师娘你知道的,即使输了,过段时间飞机也轮到我们大队了,而我也要走了。”
      “伟成想离开之前飞飞新飞机,我跟你教官把你当成一家人。”
      师娘看着郭轸说:“麻烦你了。”
      郭轸拿起酒杯喝完,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飞!”
      “师娘,等你的任务完成了,队长坐在办公桌的时候,我也该走了。”
      我不喜欢师娘这样的挟恩图报,但郭轸答应下来我也不好说什么。
      比试项目是飞低空,他不要命的往低压,直到五十英尺时第九大队主动放弃。但第九大队不服,执意要比一次飞高空。飞机飞得很高很高,我已经看不到了。
      不到一会儿,大队长突然站起身,"不对劲,郭轸不对劲。”去往无线电的电话那里。
      郭轸惨叫的声音我坐在很远的地方都听到了。
      “郭轸,任务结束了,快回来,回来,可能要出事了。”
      我紧忙站起来,要去无线电的电话那头,副队娘想要拉住我,没有成功。
      大队长用眼神示意邵副队去找郭轸,对老龚说道:“老龚,准备飞机。”
      “小邵,再不行的话,把郭轸打下来!”大队长对着副队说道。
      这个时候,郭轸的飞机冒着黑烟下来了,我忍不住往飞机那里跑,谁都拦不住我。
      最后的时刻郭轸清醒过来,他拉住飞机降落了。
      在停落的时候,我手脚并用爬上飞机。我早该想到的,回南京以后,他每天佯装无事,可夜里却一次次惊醒。这样的状态怎么上天呢?
      我打开窗户,试图拉他出来。我拍着他的脸:“郭轸,你醒一醒。”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拉出来,我跪在地上检查。幸好,人只是晕了过去。
      大家将他送到医院输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医院了。我怀着一腔热血回国,战争结束做着无意义的工作。
      坐在床边等他醒来,看着窗外残缺的夕阳,我想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醒来时正对上我沉默的脸:“阿蕴?终于见到你了。”
      我连忙站起来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他愣神思考了一下:“我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是啊,那时还在成都的医院,我循规蹈矩地问他,并没想到后来会有这样的羁绊。
      他眼含歉意看着我大衣下摆的灰土,羊绒面料娇贵,便是收在柜子里也要好好保养,哪经的起这样糟践。
      “我们去香港,你这个样子实在是不能拖了。”我握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
      退伍的命令迟迟下不来,我找到处长询问,处长顾左右而言他。
      “郭太太,这件事说大不大,处分一下就可以了。你自己也是军人,现在时局敏感,退伍可不好办啊。”
      显然后半句才是重点,为了和八路谈判,连阅兵都取消了。特殊时期,兵线都在暗中调动,哪里舍得放弃一个重金培养的飞行员。
      我端起杯抿了一口。正山小种,这可是好茶。
      “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郭轸的飞机513自上一次受损,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他有些不甘,拿着工具跳上跳下找问题,看能不能再修修。
      我和老龚凑在机棚的火炉前取暖,看到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觉得人和人差异真大。
      他带着一身汗走过来,见我避开他的拥抱有些不服气。
      注意到他的表情,我只好服软去抱他:“修得怎么样?”
      郭轸挫败地摆弄着手里的工具:“估计用不了多久,只希望新的飞机能早点来吧。”
      新的飞机,我有了灵感。
      “如果你好好求我,我就送十一大队几架新飞机。”
      郭轸把我搂在怀里亲吻,他好像很喜欢这样:“那我求求你,郭太太想要什么?”
      我要你好好的,我们一起把未来的路走下去。
      骤然拿出这样一大笔钱并不容易,更难的是飞机这种东西有价无市。
      空军的飞机大都是战时各个国家打着援助的幌子卖来的,如今战争结束,为了国际影响,这笔买卖已经走不通了。
      可幸的是战后和美国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活动活动也未尝不可。
      我拿出几座北方矿场的经营权,郭轸看了也觉得肉疼。
      都是很久前长辈留给我的私产,既然不准备回来,放在手里没有用,也算是借机处理。
      新飞机以商会捐款的名义落到十一大队名下,只有略知内情的处长惊讶看我,郭轸的退伍报告在这时被上面提走,他很容易就想清其中的关联。
      “陈四小姐,不论什么原因,这次都谢谢你。”
      至于我的退伍就容易多了,只是打个招呼就很快办好。
      夜里,我蹲在地上整理书,不禁感到有些挫败:“郭轸,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值钱。”
      他把我扶起:“郭太太把我的命买回来,我还在想要怎么值这个钱呢?”
      我一边笑一边揽着他的脖子吻他:“我要你这辈子都不离开我,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先我一步。”
      清晨的机场,我们和众人告别,一向是架驶员的郭轸这次成了乘客,不过他身份适应的很快。
      飞机飞出成都的浓雾、南京的冷雨,飞出苦难且悲伤的民国三十五年,稳稳地降落在海的另一边。
      见到母亲,我的心里满是愧疚。这些年我和二哥没少让家里操心,而结婚的事现在想来也是任性。好在郭轸和家人相处的还不错,让我的不安稍稍缓解。
      我回到学校,攻读免疫和微生物方向,他也开始重读学位,我们像之前说的那样,过上了忙碌的念书生活。
      到了香港后,郭轸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他不再压抑,但战争永远是幸存者心上的巨石,我们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既幸运又不幸的活了下来。
      后来去了美国,我毫不惊讶他从事了飞行器制造的工作,郭轸在飞机身边才会焕发光彩。
      内战结束,只有十分之一的官员和家属逃到台湾,我们认识的那群人逐渐失散。大队长和师娘下落不明,只有副队娘小周偶尔会寄一封信来。
      老师并没有选择去台湾,他辗转来到美国,遇见实验室培养细菌的我,拉着我一声声感叹:“你还在做这个,真好啊。”
      和台湾的联系因为政治原因断掉几年后,我们收到了墨婷的结婚请柬。看到当初那个小姑娘穿上婚纱,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四十岁了,她不好再叫我姐姐,而是叫我阿姨。
      我搬出一小箱巧克力,她流着泪来拥抱我。
      小周,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叫了,邵太太一边给她整理婚纱一边絮絮叨叨:“怎么也嫁给飞行员了……”
      我的女儿郭聿清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师娘摸摸她的头,笑而不语。
      前几年,邵大队长终于找到失散的大队长江伟成和师娘秦芊仪。大队长在辽沈战役中旧伤复发,听症状应该是癫痫,又被人指认投共,最后在清醒的时候不愿拖累师娘,偷偷自杀了。
      英雄迟暮总让人痛心,我还记得他戴上墨镜在机棚里训人,又或是师娘打麻将的时候在旁边帮她剪喜欢的画报,唱片机里都是周璇细腻婉转的歌声。
      “轻渡关山千万里
      一朝际会风云
      至高无上是飞行
      殷情期盼莫负好青春”
      师娘逐渐老去,她还是那个直起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秦芊仪。
      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和中华民国一起留在昨日。
      “那次的比试,我执意求郭轸参加,真是对不起。”爱人死后,她终于做回自己。
      我摇摇头。如果没有那次比试,我不会坚定的要带郭轸走,那么,我们的故事也许也会是数不清的悲剧之一。
      最后的最后,她语重心长的告诉聿清:“一定不要嫁给飞行员了。”
      我们坐在桌前看着新人来敬酒,这次再没有沉重的氛围、刻薄的言辞,也没有人再来打断,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拉起郭轸的手,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们都还在彼此身边,真好。
      后来,我果然先他一步离开。加州的阳光明媚热烈,树叶也青翠欲滴,我躺在藤椅上,听着他和聿清的讲话声,脑子越来越混,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母亲死后,父亲的变化不大。这让我庆幸又难过,庆幸他一切安好,难过那么多年感情对他竟无一丝动摇。
      他常坐在藤椅上翻书,一页一页像是被风吹动的树叶。
      我打开相册,试图找出一些母亲的痕迹。她是一个热情又真诚的人,除了喜欢读书几乎没有哪里像个学者。
      相册里大都是我出生后的照片,有她在病床上的沉睡、也有坐在显微镜前的冷静,更多的是穿着防护服在各个疫区穿行的坚定。
      这些照片里很少有父亲的存在,他们活动在不同的领略,忙碌让他们很少待在一起。
      这么一想,我更加难过了。
      我把相册收起,放在枕下,希望夜里她能入我的梦来。
      可惜她并没有,大约是我还不够思念她吧。
      因为父亲是工程师的缘故,家里的书房铺满图纸,时不时就要整理一遍。铅笔滚落进书桌的缝隙里,我蹲下来伸手去够,几次都够不到后,只好趴下身去看。
      怎么有个盒子。
      我费了一番工夫把它拿出来,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些泛黄的纸条。
      “3月20日,巡航高度4700M,巡航速度.701。中尉飞行官郭轸”
      都是父亲的笔迹,舒展又自在。他二战时当过飞行员,大概就是那时候的东西。
      我一张张翻看着。
      “3月21日,巡航高度4210M,巡航速度.790。中尉飞行官郭轸”
      “3月23日,106.5°E,29.18°N。中尉飞行员官郭轸”
      ……
      “4月6日,今日飞汉口。中尉飞行官郭轸”
      既然是那时的纪念,为什么不好好收起来呢,我把盒子递给他。他整理的动作停下来,看着这些东西,似乎它们不该出现在这儿。
      他也在慢慢变老,身形不复当初的高大挺拔,只是肩背依旧很直,像是草坪上的橡树。
      他颤着手接过,在我面前背过身去。
      估计是想到了那时的事吧,我猜。战争给那一批人留下很大的创伤,好在我的父母都活了下来。
      我没有多想。
      很多年后,父亲也离我而去,再次见到它们是在另一个本子里。
      我终于窥见自己不曾参与的故事。
      “2月6日小雨 微风 风向北北西
      居然真的见到她了,安安静静一点也不像在汉口时挣扎的样子……”
      “2月14日雾 微风 风向东南
      送礼物被赶出来了……”
      ……
      “4月2日 雾 微风 风向西北西
      第一次见她穿旗袍……”
      ……
      我取出夹在其中的照片,有父亲穿着军装的半身照,也有两个人的结婚照,母亲穿着婚纱,一手拿捧花一手挽他。
      黑白照片像是钢琴的声音那般厚重,我把照片翻过来,看着上面的字迹呼吸一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我坐在藤椅上,感觉到月光如水般撒落。不远处的橡树把影子投在草地上,隐隐绰绰,怎么也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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