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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华北失陷。
      彼时我们住在租界里,动荡常常穿过铁栏杆传来。
      街上挤着逃难的民众和请愿的学生,像是盘打翻的颜料,让人手忙脚乱。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才开了个头就被掐断了。政府组织工厂和大学内迁,以为战火烧不到南边的人们从沉睡中醒来,整个上海人心惶惶。
      甚至我父亲也决定举家搬去香港。
      我们走的那天飘着雨,码头上人头攒动。
      我挽着二哥的手,抬起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眼中是我看不懂的哀痛。
      佣人们在船舱进进出出搬着行李,我们俩站在甲板上眺望岸边。
      外滩漂亮的洋房藏在雨幕里,空气也透着一股湿漉漉的味道。
      他望着不远处的摊子问我:“阿蕴想吃高桥烧饼吗?”
      听到他的话,我咽了咽口水。
      他摸着我的后脑勺笑笑:“我下去看看。”
      二哥转身下船,身形隐匿在人群里。
      等我意识到什么,船已经要开了。
      母亲焦急地来问我,我想起他前段时间闹着要参军,气得父亲关了他好几天。
      船逐渐开动,二哥终于出现在岸边朝我们挥手。西装被雨水打湿,看起来狼狈极了。
      我戴着帽子站在伞下看他,耳边充斥着父亲的咒骂和母亲的哭泣。
      雨声渐响,我伸手去够,手心一片湿冷。
      那时候我正在读一本书,讲述改变世界的十四个瞬间。世界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的人生要选出十四个瞬间,这一刻一定位列其中。
      冷静下来后,父亲让人去发电报给姑父,让他一定要拦下二哥,我们家实在是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船一点点驶出上海,把枪炮和故乡都留在身后。
      几个月后,上海也沦陷了。
      来到香港后,我继续在教会学校念书,生活被窗户的彩色玻璃包裹,或读书或祷告,似乎不美好的一切远在天边。日子像泰戈尔诗里那样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跳级后的学业压力。幸好最后不负期望,像大哥一样考进了港大,补上了父母心中的那道缺口。
      二哥参军后被姑父抓住,调到了后勤部队,大家总算安心下来。
      战火一路蔓延,香港也不是真的安宁。学校里随处可见呼吁抗日的文章字报,隔天便会举办一场义卖宣讲。有时走过,我会回头去望北方的天空,那里没有一片云彩。
      平静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飞机不断从对岸飞来,轰炸着香港的大街小巷。
      民国三十年的圣诞节,港英政府不顾百姓安危签了投降书,日军轰轰烈烈进驻。这让我很想念我的家乡,那里军队和人民还在浴血奋战,苦苦挣扎。
      港大停办,我待在家里很少出去,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繁华不再,香港这朵花儿迅速凋谢。报纸也由日军接管,外面民不聊生,文章却尽是粉饰太平之辞。
      我常常拧着收音机望着窗外发呆,浅水湾的树木郁郁葱葱,这里靠近赤道,想要收到国内的广播实在不易。
      港大复校了,就在成都。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头一振。
      去年毕业回国的学长和我说过:“陈蕴,我们总要回去,我们应该回去。”
      辗转反侧几夜后,我收拾好行李。留给父母的信早已经记不清内容,无非是些国难当头、忠孝不能两全的话。
      趁夜里众人熟睡,我从窗户翻出。顶着惨白的月光一路朝岸边走,去找离港的私船。
      不想遇到了早早等在路边的父亲。
      他裹着大衣,只看了一眼就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几天的漏洞百出、魂不守舍有多可笑。
      他叹了口气,牵起我的手:“你妈妈不敢来见,但我还是想着送送你。你和阿宪都很好,是我们的骄傲。”
      维多利亚港的寒风里,我握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
      后面的故事都不太顺利,这个时代,有谁是顺利的呢?
      民国三十三年,我看着在战斗中炸断腿的士兵,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认识郭轸就在这个时候。他跳伞时摔下来,空军医院设施不齐,就送来陆军医院治疗。
      我从未见过这么讨厌的人,负伤其间调戏医生,空军少爷兵名不虚传。
      在不知道多少次挑逗之后,我没忍住朝他发火:“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没病就给我出去。”
      他皱起眉头似乎很痛苦,用手指指心前区:“陈医生我真的不舒服。”
      我有些不耐烦的弯下腰听诊:心音规律,强健有力,一点问题都没有。
      刚抬起头想瞪他,就感受到头顶柔软的触感。
      “陈蕴,我喜欢你。”
      “我不信。”
      他倚在桌边耍赖:“你都把我看光了,怎么回事,不负责啊。”
      我不去看他:“被我看光的人多了,想要负责先去排队吧。”
      可这个人的死皮赖脸实在不容小觑,一有空就跑来医院,又是送花又是送水果,还去收买其他医生,几乎要成医院的常客了。众人不断打趣我,连远在重庆的姑姑也听说,打电话来问了几次,像是我真的在恋爱。
      解释好多遍后难免麻木,下班后,我无奈的看着医院门口惹眼的飞行夹克,顶着几道目光走过去:“我们聊聊吧。”
      他还是等人时那幅无赖样子,跟在我身后话一刻不停。
      坐在餐厅里,我开门见山的讲:“你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了。”
      他不以为然,一边倒水一边继续胡搅蛮缠:“如果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适当收敛收敛。”
      对付这种人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我推开手边的杯子,愤愤不平:“我不喜欢太轻浮的人。”
      他似有不解的看我。
      我继续道:“抢救你的时候衣服是我收起来的,上衣口袋里装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他应该也想到了,脸色尴尬。
      “因缘负伤共床枕,不求今生求朝夕。”我一字一句念出来。
      瞧瞧,连求爱字条都批发写了一沓,如此花心,自然能把喜欢挂在嘴边。
      见他愣神,我目的达到,起身离开。
      他站起来拉住我:“去年五月,我飞汉口掩护陆军,在天上看到你,撤退命令到了还不肯走,想要带上重伤伤员,真的傻死了。”
      “老空军传说,在触地之前那最后一秒。你会看到这一辈子,最忘不掉的画面。”
      “后来在医院醒来再看到你,我就觉得应该抓住这段缘分。”
      确实有这件事,去年我刚毕业,分配在前线部队医院。那次被同事强行带离,还因此挨了一顿处分。
      我不肯相信:“飞机上看的到白大褂也就罢了,还能看清哪个人吗?”
      他弯起眼睛得意地笑:“以后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我没有放在心上,所以第二天走在院子里听到远处的嗡嗡声并没意识到什么。直到飞机低飞盘旋,气流的声音近在耳边,震得人头晕目眩时才想起他的话。
      我对着远去的飞机屁股咬牙切齿。
      编号513,这下我真的记住了。
      事情很恶劣,为此领导给空军基地告了状,还专门叫我处理好个人问题,注意影响。
      无奈之下,我只好找到空军十一大队去。递上证件时还被打量了几眼,我尴尬的低下头。
      年轻人穿着和郭轸一样的夹克热情指路:“来找郭轸?他在机场。”
      我想他大约是误会了,刚想要开口解释却在对方“我都明白”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郭轸真的是来克我的。
      对方给我带路去机场,一路上喋喋不休,先是说郭轸在学校有多优秀,又说郭轸在美国受训时如何出色,颇有推销的意思。
      优秀看不出来,流氓倒是显而易见,我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他人啊?”
      领路人指了一个方向:“在那架飞机后面。他违反军规,正在受罚。”
      我皱着眉走过去,果然看到了郭轸。
      他正拖着一架飞机要往前走,绳子在肩上勒出深深的血痕,头发没有打理,狼狈的落在额前。
      作战机虽然不大,但也不是人能拖动的。我不敢想,靠人拖飞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居然就在眼前。
      耳边适时传来解释:“他飞到医院扰乱秩序,大队长太生气了。”
      想到自己前一天和他说的话,我有些过意不去。这件事到底因我而起,我脱下高根鞋跑过去,也拉起那条绳子。
      郭轸扭头不可置信的看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拉着绳子,感觉飞机真的是重死了:“闭嘴,快点拖!”
      人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之后,飞机真的被拖动,接下来的每一步也清晰起来。
      站在一旁大队长示意可以停了,估计也有几分看不过去的意思,还顺便赶走看热闹的围观者。我们俩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狼狈的不行。
      郭轸一边喘一边盯着我笑,胸廓不停起伏。我捡过鞋摔在他身上。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他开口。
      我当然厉害,我在前线的时候曾经水米不进的连续走过几天山路,背着伤员深秋渡河,在漫天的炮声中冒着危险给人手术,工作并不比这些养尊处优的飞行员轻松。
      短暂休息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把鞋递给我:“影响不好,我就不帮你穿了。”
      听到这种混帐话,我瞪了他一眼,把鞋穿好,再拍拍裙子上的灰尘。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如果感谢的话就不要来医院找我,你很闲吗?”
      “那就是可以去其他地方找你了?”
      不讲道理。
      看起来很和善的修理员把他拉到一旁的大箱子前坐下:“你怎么还不长记性啊。”
      郭轸坐的端正,朝我敬了个军礼:“报告领导,我不后悔。”
      我有些语塞,也庆幸那位大队长已经走了,不然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修理员拿出药来给他消毒,我顺手接过,把棉球狠狠戳在伤口上。
      “啊……你干嘛?”郭轸转过身来。
      我面无表情训他:“转过去!我是医生我说了算。”
      他乖乖的转过去,留下肩背上丑陋的血痕盯着我笑。
      修理员笑眯眯说着:“上次看到拖飞机还是伟成在航校的时候。”
      郭轸也和他聊起大队长的故事。
      华南师大的女学生和还是教官的大队长一见钟情,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要在一起。家里派来人抓她时,大队长把她藏在航校的宿舍里,可惜最后还是被抓回去了。航校里大队长剃了个光头,被罚当着全校的面拖飞机。
      好在门锁关不住爱情,她最终逃了出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想了想才缓缓开口:“大队长看起来正气凛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包扎好之后,我拍拍他的肩:“怎么,这种流氓行径难道是你们的传统吗?”
      郭轸丝毫不以为耻,看着我大声回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认为,没有问题。”
      是我有问题,我就不该问他。
      今年初,我被从前线调回成都。后方医院的工作比战场轻松许多,有空我还能去姑姑家看看。
      听了我的讲述,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方法流氓没关系,有用就行。”
      我朝咖啡吹气,忍不住吐槽:“这都什么方法啊!”
      坐在一边的表弟吐吐舌头:“可你现在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讲他。”说罢就赶紧跑开了。
      我不服气反驳:“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纨绔子弟。”
      姑姑摇摇头,喝了一口:“空军十一大队的郭轸,我看过档案,确实优秀。现在陆军节节败退,空军却打胜仗掌握了制空权,飞行员们年轻有为,很多姑娘都喜欢。”
      她抬手抚着新烫的头发,旗袍上繁复的绣纹像是藤蔓一样展开:“但我不太支持,空军的阵亡率你也知道,一期学生往往只有几个能活下来,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栽进去。”
      我低头一言不发。
      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愿把他和阵亡这样的词连在一起。捏了捏手里的银匙,我点头表示知道。
      那次拖飞机后郭轸果然没有再大张旗鼓的来找我,本以为他应该腻了,结果半月后又出现在医院门口。
      “只是来看看你,这样子总行吧。”
      他摸摸怀里的鸽子递过来:“送给你的,喜欢吗?”
      其实有一点点喜欢。
      国中的时候我养过一只,雪白的毛摸起来滑溜。我总是舍不得让它送信,把鸽子养的懒洋洋的。后来去香港前飞走了,估计是不愿和我们一起离开。
      我从郭轸手里接过鸽子,抬头不避讳的看他:“你开个价吧。”
      “送给你的,不用这么客气。”他颔首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
      我不太敢收这个无赖的礼,坚持带他去百货店挑了一支钢笔。
      “这下我们就两清了,再见。”我抱着鸽子头也不回。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我大概真的不适合养鸽子,没过几天它也飞走了。
      失望过后把这件事放下,直到某天早晨开窗,发现鸽子飞了回来。
      惊喜之余看到鸽子脚边绑的纸卷,解下来一看:3月20日,巡航高度4700M,巡航速度.701,中尉飞行官郭轸。
      好一招曲线救国。我摸了摸鸽子的头,把纸收起来。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我捏捏鸽子的腿,训斥它:“你怎么这样!”待它歪着纯白的脑袋往我手心靠,又叹口气去袋子里抓出粮喂它。
      再次遇见是在宿舍附近,医院离这里并不近,也不知道怎么找来的。他穿着身笔挺的美式制服,头戴船式帽,武装带束在身上威严极了。我第一次见他穿的这么正式。
      他看到我出来招手:“陈蕴,这里。”
      空军俱乐部举办舞会,他来邀请我当舞伴。
      我歪头看他,言语里满是讥讽:“你会缺舞伴?我以为你有的是选择呢。”
      上帝都能听出我话里的吃味,我在心里痛斥自己的失态。
      郭轸显然也听出来了,但他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而是拉着我认真解释:“没有选择,我的眼里只有你。”
      多么动听的话啊。
      我仔细想想,然后告诉他:“后天晚上吗,我应该有空,到时候见。”
      从香港回来并没带礼服,后来也没心思花在这上面。我找出几条旗袍,对比之后选了相对隆重的一件。
      就这样吧,毕竟只是部队联谊,应该足够了。
      舞会当天要值班,没时间准备,只好一大早盘好头,把衣服带到医院去。
      没想到却收获了不少称赞。
      “陈大夫果然是大美人,稍微打扮一下就显得不一样了。”
      我骄傲的收下了这些话,然后在被夸的找不着北时迎来了一大批从战场上刚撤下来的伤员。
      手忙脚乱处理完,已经是十点多。我顾不上化妆,赶紧出发。
      深夜里路灯暗下来,街道上车夫也少的可怜。几次被拒后,我狠了狠心,脱下高跟鞋打算跑过去。
      几条街而已,不是什么问题。
      可惜跑过去正赶上新生社熄灭的灯火,实在是让人丧气。
      我提着鞋走到附近,不知该怨恨时机还是怨恨自己,没发现黑暗中有颗火星,待我走近时将我一把拉进怀里。
      我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试探着问:“郭轸?”
      他靠在墙上,整个人陷在黑暗里面看不清表情。
      我抱歉的开口:“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临时遇到……”
      他打断我的话:“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在他怀里摇头,然后就听到了后半句。
      “如果真是那样,不会放过你。”
      他少爷脾气上来,可我也不是顺着人的性格,努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男女体力差异在这一刻体现出来,他低笑:“陈蕴,你跑不掉了。”
      这个夜晚并没有想象中美好,没有音乐、没有灯光、没有香槟。男主人公顶着一身颓废的烟酒味,女主人公来不及化妆,盘好的头发也散在脑后。黑暗中像是在拥抱,但仔细注意就会发现是单方面的钳制。
      我皱着眉推他:“放开。”
      他充耳不闻。
      郭轸的领夹硌在我脸上,有些不舒服,我动了动。安静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就这样在街上?
      我小声叫他,顺势从他怀里钻出来。他睁开眼睛,有些不解。
      看到那双迷茫的眼睛,我意识到他酒没有醒。摇了摇郭轸的肩膀,他居然开始背书了。
      从杜甫到陆游,最后还背起了庐山宣言。
      真的很好笑,如果他醒来还能记得的话。
      “郭轸,你要一夜待在这里吗?”
      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低头看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思考片刻我牵起他走进街边的旅馆,开好房后找来毛巾擦了擦脸,又把醉鬼安抚好,等睡着了再把人转向一边。
      一整天的疲惫袭来,我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作息习惯让人按时醒来,手边还有郭轸留下的字条,大概已经赶回空军基地去忙了。
      我不雅的伸了个懒腰,提起包回宿舍去。门口卫兵客气的打招呼:“陈大夫辛苦了,好好休息。” 我带着几分心虚和他客套,然后一回宿舍就整个人缩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动弹。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阻止过他来见我。那只也叫513的鸽子每日乐此不疲地来回飞着,带来郭轸的各种消息。
      有时是外出作战,有时是飞行训练。他飞哪里,我反倒一清二楚。
      我们俩的关系谁也没有再提,但是偶尔休假我会和他一起去新生社,在那里还认识了大队长和他的太太,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
      我咽下酒水,由衷感叹:“吃美国粮就是好啊,都多久没有这种好酒了。”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挑起眉揶揄我:“嫁给我就可以了。陆军仗打成那样,好东西自然轮不上。”
      幸亏这里是空军俱乐部,不然他能被打趴下。
      陆军的荣誉感压在我身上,我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台球桌。
      见我这样,他转移话题:“会打吗?”
      我摇头,在他得意的表情里也不太想请教他:“我们陆军土,没机会见识这种洋玩意儿。”
      成功堵回他的话,我觉得有点爽快。没办法,从前我们就这样相处,一下转变不过来。
      大队长的太太见到我们这种幼稚的斗嘴颔首微笑:“你和郭轸以前带来的姑娘很不一样。”
      大队长是郭轸航校时的教官,这对夫妻也算他的半个家长。
      我有些好奇的凑近,她继续讲:“他那时刚从美国回来,人心高气傲,带过来很多摩登女郎,私下又说只是玩玩。”
      一下子就从作风问题上升到了人品问题,我偏过头看他:“郭中尉很受欢迎嘛。”
      他直起身来慌乱解释:“后来就没有了。”
      其实还好,郭轸是什么人,我一开始就知道。但逗逗他真的很有意思。
      后来他意识到我逗他,还恼了好几天。鸽子513也留在他那里,我差点就要去空军基地找了。
      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豫中战役爆发,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伤兵送进医院。
      敌机时常飞来轰炸成都,让救治工作雪上加霜,所有人都恐慌,生怕哪天□□就落在了自己身边。
      滇缅公路被毁,后方的物资紧张起来。许多人因为药品短缺而丧失生命,死亡证明像是雪花一样签发出去。
      医院里的人手并不足以应付这么多伤员,即使这样,还有担架不断抬进来,好像永远没有结束。
      我情绪低落,难得休息梦里也是还在前线的事。
      那时为了保存战力,我们沿着交通线路分队前进,每一条通往前线的道路上都是望不到头的担架和步行的伤兵。撤退时来不及运送伤员,只能把人留在老乡家里,对人死的消息无能为力。医疗所治疗条件差,并不总能抢救成功,百姓自发去搬尸掩埋,郊外满是坟冢。
      与我同行的伙伴因鼠疫细菌弹去世,临死前要求我们将他就地火化,千万不要让病原扩散。此后,学生时代的天真和大火一起烧成灰烬。
      有很多次郭轸来找都遇上我正在处理伤员,等我回到办公室他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在救治操作的重复中渐渐麻木,安静下来时难免恍惚,被他揽进怀里。
      他低声安慰我:“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不久前,平汉铁路彻底落进日军手中,洛阳失守。
      我们看着医院的院子,这里满目疮痍,一向玩世不恭的郭轸也难免失落。
      这样才对,死亡和硝烟才是战争的底色。
      他犹豫了片刻:“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机会来见你了。”
      我不敢看他。我明白他的意思。
      日军集结兵力进攻长沙,第九战区的人们已经苦苦撑了几年,不知这次能不能坚持下来。
      我看着头顶向东飞去的几十架战机,他们飞得太高,分不清哪一架是513。
      不幸的消息接连传来,我不敢听,只能做好手边的事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多想。
      姑姑叫我去家里取香港来的信,许久没取,早已积下一摞。
      我拆开信来,每封都塞的满满当当。
      母亲总是写很多,从吃饭问到睡觉,又或是提茉莉花开的如何,战争结束一定要回去看看。父亲相对少些,问我是否平安喜乐,是否与二哥重逢。
      我擦着眼泪放下手里的信,坐在一旁打牌的某位太太唏嘘:“陈四小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不行就回香港嘛!”
      我不理她,她自觉没趣继续摸牌。
      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可能是因为明亮的水晶灯,也可能是因为太太们手上晃眼的钻石戒指。
      墙上挂着姑姑摹的明皇幸蜀图,不知是在讽刺谁。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我从客厅侧门出去,避开呛人的香烟味。月亮照在地上,像某天夜里我穿的月白色圆襟旗袍,可惜并没被人注意到。
      念书时朋友恋爱,告诉我思念是促进感情的最好办法。那时我不信,如今想
      来,她可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六月十九,长沙失守。
      八月八日,衡阳失守。
      我军死伤官兵90500人。
      医院里伤员并没有剧增,因为太多人来不及送到成都,就已经死在了路上。
      我终于见到郭轸。空军日夜鏖战,长衡地区依旧没保住。
      我远远望着,确认人没事后才敢跑过去抱住他,眼泪鼻涕一起粘在他的衬衫领子上。
      我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我很想你。”我仰起头迎接他的吻,唇齿相依时,只觉得他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我可耻的庆幸着,在郭轸玩味的眼光里又低下头去。
      他乘胜追击:“不是说想我吗,怎么都不敢看我?”
      我终于明白大队长太太所说的落地感。
      可惜好景不长,八月中,日军由湘桂路向西江进犯,我又见不到他了。
      我没有资格挽留他,也不该换留他,只能对着天空祈祷,请求它一定要保佑郭轸。
      祈祷并不奏效,我看着全身裹满绷带 又一次送进医院的郭轸,颤着手去触碰他。
      “还没死,不要哭”他哑着声。
      “我没哭。”
      “好吧好吧。”
      伤势不重,只是新来的护士太紧张才裹成这样,见我询问一个劲向我道歉。
      “不用,我只是问一下,我不是家属。”我摆手向她解释。
      郭轸坐在床上插嘴:“不是吗?”
      护士很有眼色的避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相对无言。
      郭轸的父亲是空军长官,前几年就牺牲了,母亲也在那时病殁。如果他出事,除了我,没有人会牵挂他。
      “以前我升空什么都不怕,每次都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可现在有你了,我想要回来见你,再不济也要见最后一面。”
      “陈蕴小姐,你愿意成为我的家属吗?”
      在铺天盖地的雪白色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我愿意嫁给他,相亲相爱,即使死亡将我们分开。
      总算见识到了空军的办事效率,结婚申请才交上去几天就通过了,当然也有同是军人政审比较快的原因。我去给父母发电报,只希望他们不要怪罪。
      结婚后眷属都会搬进基地的空眷村,由部队一起保护。我因为工作特殊,不用去那里。
      郭轸拉着我满心愧疚:“委屈你了,现在嫁给我连场婚礼都没有。”
      我冷哼:“你追我的时候心里没数吗?”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嫁给我。”他难得正经,认真的看我“谢谢你。”
      年轻人身体容易恢复,他很快又变成了那幅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工作依旧忙碌,只是下班后不再缩回宿舍里,而是跑去空军基地找他。有时赶上他不在就和大队长的太太打麻将,我和郭轸一起叫她师娘。
      “郭轸终于也有个家了。”她感叹。
      副队长的太太小周也总在这里,带着她的女儿墨婷,一个对着巧克力流口水的小姑娘。
      我们打麻将三个人,因为空军阵亡率高,四这个数字不吉利。
      输了太多次后,我果断跑去和小墨婷玩。纠正了几遍,小姑娘还是叫我姐姐,偏偏又管郭轸叫郭叔。我抱着她笑个不停:“姐姐就姐姐吧。”
      郭轸回来时我和空军太太们一起去机场等他,看他带着满身机油味跑过来,沾的我身上也是。
      人群散去,他坐在机翼上写飞行日志,我靠在他肩上,悄悄打量他笔下的字。
      “郭轸,你念书的时候记叙文写的不错吧。”我有些无聊“怎么这么大段的景色描写,好不务正业啊。”
      他空出手来挠我的腰,眉毛扬起;“那我可要把这个罪名坐实了。”
      我有些慌乱地推他,自从这个人发现我怕痒后就总是喜欢上下其手:“不要……”
      某日敌机来轰炸时,我正在教墨婷数学,自从上次郭轸捣乱后,墨婷每次背乘法口诀都是“五一得三”,让人头疼不已。
      上面派十一大队出战,我牵着墨婷和师娘她们站在一起,看我们的飞行员在天边是何等英姿。
      飞机的动作我并不清楚,通过各位太太的表现才知道日军落了下风,大家鼓起掌来。
      很快,有架飞机燃着火掉下来,所有人脸色一变。
      “是我们的飞机。”墨婷说了出来。
      大家都没有走,直到师娘家的电话响起。
      我军飞行员坠机身亡,疑似大队长江伟成。
      大家提起的心放下,师娘冷静地联系卫兵送她去现场收尸,手却忍不住发抖。大家回过神来想安慰她,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无力。
      他们快要离开时,我跳上车:“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救。”
      一路上,师娘紧紧握着我的手,冷意一点点传递过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手握住她,给她一点力量。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火还没有燃尽,热浪扑面而来,血肉糊在机舱里,黑一块红一块,别说是救,就是缝也困难了。
      即使我见过太多惨象,也为这副场景悲痛。
      我扶着师娘上前,她不顾危险捡出了还在发烫的铜牌,擦干净看清上面的名字后痛哭出声。
      靳旭辉。十一大队副队长,小周的丈夫,墨婷的爸爸。
      师娘跌坐在地上,一会哭一会笑。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见我们回来,各位太太上前安慰。师娘让我先带墨婷进去,墨婷睁着眼睛频频回头。
      我关上门拉上窗帘,很快外面就传来副队娘声嘶力竭的哭泣:“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伟成!”
      墨婷抱着我,抬头问我:“我妈怎么哭了?”
      我抱紧她,没有办法解释。
      战事胶着,十一大队很快要去前线了,这次不是去多少时间,而是整个基地迁过去。
      我去送郭轸,看到运输车的帘子被风吹动,缝隙里露出一排排新打的棺材。
      师娘匆匆扫了一眼面不改色。
      我帮他戴好帽子和墨镜,抬起头注视他:“郭轸,我才二十三岁。”
      “要是敢让我当寡妇,你就完蛋了。”
      他低下头来亲吻我:“你是我的导航塔,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回来。”
      飞机远走,直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
      师娘安慰我:“回去吧。”
      我才服役一年多,就已经不记得战争进入了第几个年头。
      写的申请几次被驳回,我找到即将要带队前往鄂北的副院长,他是我念书时的老师。老人家低头整理着病案,只是瞟了我一眼:“你想去前线?为了那个飞行员?”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我摇头:“因为我也是军人,实在没办法看着别人一次次上前,自己却心安理得待在后方。”
      他下笔不停,不太想理我:“我不带你,要是出了事没法向上面交待。”
      我摘下帽子,站端正敬了个军礼:“总要有人去,谁不是为人子女。”
      “李方玉留在那里,我待在那儿战斗才能不愧于心。”
      听到这个名字,老师终于停下手里的工作。我们都没想到,那个成绩最好的学生才上战场就永远倒下了,连尸骨都无法保留。
      房间里一片寂静,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回去收拾东西吧。”
      临行前照旧是写遗书的环节,我不擅长写信,握着笔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空白的纸信装进信封。在众人的军礼中,我们翻身上车,一路向东。
      我在那里待了半年多,每天过得辛苦又充实自在,没有再遇见郭轸,也没有时间想他。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到来。
      电报辗转送来时,我正在给浑身是血的伤员输液。
      同事执意要我先看看,我接过纸张,是父亲的讣告。他为救国会做演讲,在新加坡遇刺。
      我放下电报,一边工作一边流泪,白大褂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和灰土。
      早几年,大哥离开学校加入东北联军,他是最让父亲骄傲的孩子。他牺牲后,父亲辞去财政部的工作,不许家人参与政事。为了逃难,我们搬去香港,却依旧卷入其中。
      战争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民国三十四年,欧洲战场和非洲战场战争相继结束。
      八月,中国战场也彻底停战,我们返回陆军医院。
      九月,还都南京。
      我与同事们坐着火车一路前往南京,举国欢庆的喜悦已经散去,剩下的是依旧遍体鳞伤的中国。
      念书时老师讲五胡乱华,说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总归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军医改制,直接归属军政部。
      我升了少尉,发了新军装,想到郭轸从前说陆军的灰色军装死气沉沉。
      其实并不是这样,战乱时队伍从四面八方而来,衣服不只是颜色,形制都不统一。广西军穿着短袖短裤,川军更是洗一遍就褪色了,还有许多人连军装都穿不上。现在好了,军装改制,一批批下发,站在镜子前,我也觉得黄绿色更好看些。
      十一大队回南京,偏偏没有见郭轸。我找到师娘,她沉默着什么都不肯说。
      我直觉出了事,副队娘小周嘴快,几句话就讲清问题。
      几个月前,郭轸带一分队出任务,全队下落不明。
      我愣了愣,脑子一片空白。
      师娘过来安慰我:“没找到铜牌就是好消息,还有机会。”
      小墨婷拉着我,指指角落的箱子。说那是郭轸的东西,如果出事就交给我,作为他的遗物。
      我不知道怎么接,也不想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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