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山河》萧伯纳玫瑰

1、白玉堂

　　天暮将至，寒风呼啸，雪飞漫舞，银装素裹。

　　兴许是苍天也在为即将走向末路的大荣王朝悲哀，今年寒冬来的格外早，凄冷悲凉更甚过往。

　　连平日里最为繁华的京都也被染上雪白，如步履蹒跚的老者，失去了以往的生机活力，寥寥无几的行人背着行囊倥偬赶路，挨家挨户房门紧闭，处处透露着压抑。

　　黎民百姓都知晓，延续长达五百年的大荣王朝已经油尽灯枯。大荣如今的皇帝听信奸佞，残暴无能，却对于北匈奴肆无忌惮的进犯无所作为，甚至卑躬屈膝。百姓们哀声怨道，多方势力因此崛起，发动农民起义。

　　有雄才大略之人纷纷加入起义军准备大展身手，而普通百姓只为寻求一份安稳与享乐。他们贪生，怕死，所以繁荣的京都也失去了活力，而戏楼与青楼依旧人满为患。

　　譬如京都最负盛名的戏楼白玉堂。

　　据说这白玉堂是闻名遐迩的建筑大家所设计，粉墙黛瓦，苍檐低垂，赤红灯笼高悬，还有玲珑的珠宝点缀。可它又处在修竹林之中，掩映在高挺竹竿之中，藏匿在嫩绿的竹叶之中，倍显雅致与静谧。

　　今日白玉堂可谓人声鼎沸，厢房被订满，连楼下的茶位桌也被纷纷争抢。只因为名伶小绿柳要演一出《白蛇传》。

　　话说小绿柳前两个年头因婉转悠扬的嗓音和妩媚多姿的样貌名动京城，一时风光无限，连大荣皇帝都曾邀请其入宫唱曲。那时的白玉堂一座难求，价值千金。

　　可没过多久小绿柳便有隐退之势，唱曲的次数逐渐减少。

　　坊间传言她私底下水性杨花，唱曲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如她妩媚妖艳的相貌般，勾搭过好些权贵，无论是大荣尊贵的王族还是某个起义军的股肱之臣。现如今出山，很可能是被哪个权贵抛弃了，无枝可依，无处可去，便重拾就业继续卖唱。

　　世人都是爱听八卦与凑热闹的，即使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也乐此不疲。可以说，想听小绿柳唱戏是少数，想凑热闹看八卦才是多数。

　　戏台上站着许仙，白素贞和小青的生旦角，恰巧唱至白素贞与许仙私定成婚的桥段。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小绿柳所担任的旦角是白素贞，这个为爱痴狂且坚定的蛇妖，与她自身大相径庭。

　　众人的目光无一不跟着一袭白衣蹁跹的小绿柳所移动，哪怕一旁的小青是白玉堂现任名伶小桃夭。

　　可不得不承认，小绿柳的嗓音实在美妙，悠扬婉转，唱腔圆润，却又不犀利，有恰到好处的温柔，荡人心魄，世间少有。饶是不懂戏曲半分的人也会觉得惊艳，观众们渐渐听的入了迷。她站在那里，就是赏心悦目四个字。

　　戏台上唱了一出悲欢离合，妆容下亦是一段恩怨情仇。她美眸轻动，流光四转。

　　小绿柳眼中流露出羞涩与爱意，唱道：“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作鸳鸯不羡仙——”

　　“啪——”小绿柳最后一个仙字还没唱罢，正拖着尾音变换起伏，却痛的忍不住“嘶”了声，再唱不下去。

　　她被砚台砸到了额头，顺手摸去，还有滩血，伤势不轻。

　　人声霎时沸腾起来，循着视线望去，是个男子，他身着玄色绸缎大袍，身披白色大麾，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还有未曾融化的雪霜，一身行头非富即贵。

　　他站在二楼的包厢处，身材修长，长相并不甚出众，伫立在高处，脸带红晕，眼神迷离，很显然醉了酒。

　　也不知道这男子是喝醉酒的无心之举，还是故意砸场子。众人还没来得及细究，小绿柳朝丢砚男子娇颦，两人对视。她优雅地用衣袖擦干额头上的血迹，仿佛无事发生，开嗓继续唱着。血迹映在雪白的衣袖上，格外醒目。

　　兴许是小绿柳的歌声太过迷人，又或许是众人都觉得小绿柳身份轻贱，被砸并无大碍，丢砚的举动不过只是精彩戏剧中的小插曲，没掀起什么风浪。

　　丢砚男子唤做夜煜，他矗立在二楼的厢房里勾起唇角，“她倒是敬业。”说罢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厢房。

　　男子的相貌平平，属于淹没于人群那类，唯独那双眼睛深邃，似光射寒星，他的目光朝两排整齐划一的厢房门划去，落在目标点上。

　　夜煜瞬间变换了模样，锐利的鹰眼变得迷离，挺拔的身姿也瘫软下来，他冲进目标厢房，扑倒在地，手中酒杯的酒倾泻而出，嘴里念念有词，“酒……再给我点酒……”

　　“哪里来的醉鬼！”守在门前的人穿着粗布大衣，身上却佩戴着常人没有的长剑。他皱着眉头警惕地望向夜煜。

　　夜煜抬起头，视线移向正中间坐在黄梨木椅上的男人，他慈眉善目，却又不失威严，端坐在上微微低眸望向自己。夜煜朝他傻笑，站起身来扑了过去，惊的守门人将长剑拔了出来。

　　“一起喝点吗，老人家——”夜煜用手举着已经见底的酒杯，痴笑着对那男人说道，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长剑。男人微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不恼，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一股劲上来，难受地向前倒去，“呕——”还好是干呕，没吐在那男人的衣服上。

　　男人朝守门人摆摆手，守门人才将出鞘的剑又收了回去。“一个醉鬼罢了，把他赶走吧。”

　　得了男人命令，守门人一脚踢在夜煜身上，疼得夜煜蜷缩成一团，“赶紧滚出去，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说罢又粗暴地拉着像一摊烂泥的夜煜往外扔，最后还不忘再踹一脚，然后关上了厢房门。

　　这守门人自然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这人的扮相非富即贵，却还是不留情面。

　　他虽然不是什么股肱之臣，但跟在眼前男人身边的日子也算是久了，这醉鬼绝非是简单的酒后挑事，背后隐藏的秘密，绝非他这等阶级能僭越的。

　　怕就怕，京都要变天了——

　　“哎哟！”夜煜摔了个屁股蹲，干脆瘫倒在地上睡大觉。片刻后他见再没动静，迅速起身，冷眼扫过门后离开。

　　这件事情不大对劲。

　　可如今的形式容不得他多想，他迅速来到自己方才的厢房，从犄角里找出一套事先放置的朴素装束，撕掉了人皮面具，露出精致优越的五官。

　　他的长相太过于出众，执行暗秘往往是最不妥的，容易被人记住，所以需要伪装，才能淹没在人群之中。他将乌黑的头发束起，待做好这一切，朝戏楼瞥了一眼，见小绿柳还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观众们也都关心着戏台上的动向，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迅速夺门而出。

　　黄梨木椅上的男人转动着手里的佛珠，朝自己的胸口处摸了摸，如他所料，那东西消失了，他微眯起双眼，对守门人道：“那人在装醉，快追。”

　　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地让夜煜觉得蹊跷。他并不相信和乐军的二把手刘少伯是这等平庸之辈。

　　京都是大荣王朝的国都，也是和乐军与长毅军迫切想要发展的主要势力盘踞地。和乐军势力在刘少伯的引领下，以晚于长毅军三年时间，少于十万人数的情况之下在京都迅速发展，甚至隐隐处于上风，实在是不容小觑。

　　若非如此，夜煜的义父也不会派他来京都。

　　方才自己拿砚砸台上的戏子，不过是为了吸引注意，面对如此插曲，按照刘少伯警觉敏锐的性格，肯定注意到了自己。然后继续装醉误闯他的厢房，近身搜索那东西是否在他身上，没想到一搜一个准。这让他原定的精密计划还有好些地方未能施行。

　　但夜煜绝非优柔寡断之人，他的人在白玉堂外侧的巷子里埋伏着准备接应，当务之急是先将东西交过去。

　　他微低着头，挤进嘈杂骚动的人群之中，却见有一人竟未看台上风姿绰约的小绿柳，而是目不转睛地望向他。夜煜心一沉，佯装不在意地扫过他，继续看向小绿柳，大声喊道：“好，唱的好！”众人也跟着喝彩。

　　用余光瞥见盯着他的男人视线转移，夜煜迅速低下身朝外走去，淹没在人群里。

　　他未曾注意到的是，台上众星捧月的小绿柳以一种意犹未尽的眼神望向他。只是这眼神过于隐晦，甚至无一人察觉。随后她转身莞尔一笑，开口悠扬婉转。

　　白玉堂到底是全京都最赫赫有名的戏楼，占地规格不容小觑。夜煜迈步走出中心观戏台，还有很长的廊道，旁边分散着一排排紧闭的厢房，他自然是提早就了解过白玉堂的建筑排布构造的，与陆续进来的观戏人背道而驰。

　　倏忽间夜煜意识什么，迅速朝着最近的廊道上了楼，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他方才瞥见进来之人衣袖里的剑光，知道那人不简单，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夜煜微皱眉头，用眼睛扫视着一整排几乎完全一致古色古香的门。白玉堂的一楼被用作戏台和供人品茶闲聊散观戏区，二楼则是各种精良典雅包厢，居高临下更为清晰，现在自己所处的三楼就很有可能是他们幕后场地，用于开场前的准备。

　　夜煜观察一番后，最终选择了最东侧微闭但没有紧扣的那间，他右手握着自己那把特制银色蛇纹的短匕首，轻轻推开了门，随后上闸。

　　果然是戏楼的幕后之地，放置着各种唱戏的衣物和道具，还有各色脸谱。夜煜对这些无甚兴趣，暗自观察着环境，却听见一阵清脆的女声：“桃夭，你也唱完了？快替我将发簪扯下来。”

　　夜煜目光像一道剑影，锐利地扫视着，他不动声色的将银色蛇纹短匕首没入衣袖，刻意放轻步子向前走去。

　　因天色渐暗，太阳淹没在密云之中，房内点起了烛火，透着烛光的雕花木质屏风，倒映着婆娑纤细的墨影，典雅地像是一副古画。

　　女子的白纱戏服褪去的差不多了，只剩里层一件肚兜，皮肤白皙，青丝散开垂直而下，却被一枚簪子卡住。

　　这女子感觉到簪子被拔出，想转过身，却见到一把锃锃发亮的匕首。夜煜声音低沉，“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你是谁——”女子浑身发颤，险些惊叫出声。仿佛因为太害怕，忘记捂住只穿肚兜的身子，她眼眶微微泛红，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媚。

　　非礼勿视，夜煜下意识撇开视线不看她。

　　这女子正是小绿柳，方才他拿砚砸的戏子，小绿柳已褪去戏曲所需要的浓妆艳抹，但夜煜对于人的面部非常敏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可很显然，因为自己变换了容貌，小绿柳并没有认出他来。

　　此时的她素面朝天，如出水芙蓉，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皓齿娇春风。单论样貌，倒不像是市井之人所传言的那般浪荡。

　　“你不用管我是何人，救我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夜煜声音冰冷，面无表情，唯独那双眼睛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夜煜不是没计划好出逃之路，甚至还有多条路选择，可他不相信刘少伯的人能如此之快发现异样，他变换了容貌，不可能这么快被认出。

　　除非，他们当中有叛党。

　　只不过出现叛徒之事还需日后再议，当务之急是逃出白玉堂。

　　还没等小绿柳作何反应，脚步声再次响起，至少五余人。“绿柳小姐，你可在里面？”

　　匕首离小绿柳精致的脸庞又近了一步，她惶恐地看向夜煜，强压着颤抖的声音，想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有何事？”

　　“我们是刘副将手底的人，大人有一重要的财物被盗窃，价值连城，那贼人正隐藏在白玉堂之中准备逃之夭夭，小的们奉命来搜查，不知绿柳小姐可否行个方便？”门外的人没有强行闯入，语气之间也显着客气。

　　小绿柳那双水眸瞥向夜煜，仿佛在说你就是那个盗贼。见夜煜依旧没反应，她开口道：“我在更衣，诸位稍等片刻。”

　　“是。”外头人应道。

　　“把衣物穿上。”夜煜开口道。

　　小绿柳听见这话脸一红，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剩单薄的肚兜，见夜煜很识趣地转过身，随手慌乱抓起方才脱掉的戏服。

　　“这位公子，你不必对我如此强硬，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可以理解。想当初我小绿柳贫苦之时上街卖唱也是常有的事，差点就要端盆乞讨了。”听外头的人说刘少伯丢了贵重财务，小绿柳仿佛没那么紧张了，她喃喃道，继而望向夜煜手中的那匕首，仿佛在说我都理解你了，你为何还不放下匕首。

　　毕竟在这等乱世，为了碎银几两走投无路的人太多太多，或许他们本没有恶意，只是为了生计。

　　“少废话。”夜煜这下直接将匕首紧贴着小绿柳修长白嫩的脖颈，凑到她的面前，四目相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助我逃出去，我的耐心有限。”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夜煜看清了她唇下的那颗小痣，面色微变，“你是何方人士？”

　　“唱京剧的名角，自然是在京都长大的，只可惜从前是乐趣，家道中落后就成了营生的手段。”小绿柳回答。

　　看来不是她。夜煜眼神晦暗。

　　是自己心存侥幸了，已经过去整整十年，这十年大荣王朝始终动荡不安，局部常有战乱发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她当初身受重伤，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倘若被我知道你在欺骗，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夜煜狠狠道。

　　“你这盗贼图点钱财也就罢了，何必整日把死挂在嘴边，杀了人是要进衙门的。”小绿柳说完后便摇摇头，感伤起来：“不过现在国都快要灭亡了，衙门也形同虚设了，我们这些戏子就如同乱世飘萍，不知何时就遇狂风暴雨被撕碎了……”

　　夜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废话的人了，军令如山，往日在军中各位将士的话都不多，偶尔也只是聊几句军情战事，出任务也就是顾着杀人放火窃取情报，哪有什么交流。

　　他不知道这女人究竟要耍什么鬼把戏，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用她脖子上隐隐渗出的血和刺痛感提醒她闭嘴和惜命。

　　“嘶——”小绿柳痛的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夜煜的眼神变得胆怯。

　　“绿柳小姐，换好衣物了吗？”外面的人提醒道。

　　小绿柳看向夜煜的眼神闪烁，她用力摇着头，仿佛在让夜煜放过她。

　　片刻后，夜煜放下匕首。

　　“稍安勿躁，我穿的戏服很麻烦。”小绿柳顾不上自己白皙脖颈上渗出的血渍，她迅速走到一堆摆放整齐的戏服旁，转动旁边檀木桌子上的青花瓷瓶，一道小暗门渐渐出现。

　　“现在时局动荡，每日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们也是需要退路的。”小绿柳解释道，“你从这里出去，它会通向白玉堂后门的小巷子，十分隐蔽。”

　　夜煜没再纠缠，果断地走了进去，有种东西叫做直觉，他没想过小绿柳会害他，因为没有立场。

　　“公子，后会有期。”小绿柳笑道。

　　小绿柳将青花瓷瓶再次转动，门渐渐合了起来。他没有回应小绿柳的话，而是再次看向小绿柳的嘴唇，轻薄有弧度，唇下那颗不太能惹人注意的痣，却被他记在了心里。

　　应该不是她。她的话鲜少，人总是惴惴不安的，那双小鹿眼永远闪烁着泪光，唯一一次勇敢就是保护他，两人却自此走散。她不可能面对脖子前的匕首还能废话连篇，也不可能英勇到在众人面前唱戏曲，一副千娇百媚的姿态。

　　只是凑巧罢了。

　　拥有唇下痣的女子，世上又不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