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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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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是一曲反复哼唱、熟烂于心的小调,忘不掉;是日日苦思、月月惦念,无穷无尽的渴望,停不下;是遥远国度里一场奇异雨后升起的无尽月,阴晴不定、圆缺无时,改不了。
江宣一度认为自己会被这令人心悸的喜欢弄得抓耳挠腮,捧着怕摔了,放下又可惜,叫人又爱又恨,生怕溺死在这份喜欢里。
可当度过了那段七上八下的日夜,再随意看一眼日历上的日期,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经走过了两个月,来到了本学期的终点。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江宣站在学校门口等单瑶。
两人考完试回班后拿起收拾好的书包往外走,走到学校大门口,单瑶想起自己的寒假作业落在了窗台上。
放假需要把自己的多余物品拿回家,当时单瑶正收拾桌格,桌面腾不出地方,让江宣放在了窗台上。
考完试的学生都急着回家,单瑶就忘了还放在窗台上的孤零零的练习册。
穗城的冬天短暂,偶尔才会穿上一两件厚衣服,今天倒让人感觉到了冬天的实感。在这待了太久,江宣已经忘记北方的冬天是什么样,隐约记得寒冷刺骨,放到现在,在室外等人着实是不怕感冒。
没过多久,单瑶跑了回来。
江宣冷淡的俊脸重新活络起来,鼻尖微红,薄唇也红,衣服表面蒙上一层层水汽。
单瑶怕江宣等太久会感冒,急得拿到练习册就匆忙返回,没来得及放到书包里。
“过来。”江宣向单瑶招了招手。
单瑶顺着他的手势走到他的面前,不懂他要做什么。
江宣没解释,拿过单瑶手里的书,看见她长时间裸露在外的手背冻得红白交杂,他手动把单瑶转过去,接着拉开她的书包拉链,帮她把书放了进去。
单瑶这才知道了他的意思,她笑了笑,大方地说了句谢谢。
一般来说,考完试也要照常上晚自习,第二天才是正式放假。
可能是校长看透了同学们的殷切盼望,反正晚自习于他们已是碍事的笼,便“大发慈悲”地放飞了这帮急于出笼的鸟。
路上已没有了学生,过路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一入冬,那些拿着折叠椅出来晒太阳的老者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了,小孩们大多也被家长接到市里过冬,小镇冷清的瘆人。
单瑶穿的是白色的羽绒服,两人一黑一白,明明该是经典搭配,可此经典却非彼经典,在凄凉小道的渲染下,两人像是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许是太过苍凉,单瑶的内心竟生出世界已沉睡冬眠的荒谬感。
“江宣,我感觉云杏镇似乎就剩下你和我了。”
“每年冬天的小镇都没什么人,不过今年确实有点可疑。”江宣说。
“不是今年,是这半个月,跨年的时候小镇还很热闹。”
江宣点了点头,这半个月小镇的人足不出户,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都紧闭着。
说起跨年,单瑶想到了好玩的,扑哧一乐,“江宣,你记不记得,跨年那天,我们晚自习下课后也是经过这段路,有几个小孩在广场玩擦炮,其中一个把擦炮放到了另一个小孩的鞋里,那个小孩满广场跑,还撞到了你。”
江宣要是再想不起来,实在是对不起单瑶强大的记忆力,不仅记着还能如此详细。
“记得,那时你笑得和现在一样欢。”江宣揉了揉耳朵。
单瑶止不住笑,甚至笑弯了腰,江宣没阻拦,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单瑶笑完。
这个间隙里,他往远处望,望着望着,思维慢慢放空。
跨年那天学校不放假,但晚自习变成了迎接元旦的班级晚会。
肖寄云爱搞些小情调,每次学校的大型活动和佳节之际,都会举行一个晚会,大家吃吃喝喝,笑笑闹闹。
桌椅排到两边,中央像一个大舞台,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更有甚者欢乐到说起了相声。
单瑶和江宣是忠实观众,等人唱完或者跳完,凑在一起讨论几句。
晚会进行得顺利又喜庆,两人表面上什么也没参加,却是最能热场子的嘉宾,当然,大多时候还是单瑶在捧场,江宣在一旁会被她的笑感染,然后跟着她笑。
晚会结束,两人并肩回家,就发生了广场上的那幕,江宣被那小孩撞到,小孩着急摆脱鞋里的炮仗,对不起也没说就接着跑圈。
小孩岁数不大,撞上也不疼,江宣没在意,但单瑶看懂小孩为什么跑后,跟着那群小孩一同笑了起来,没笑几秒,单瑶拉过小孩,蹲下身帮他把擦炮从鞋里倒了出来。
小孩心有余悸地同单瑶说谢谢,随后跑回孩子堆里抓住主谋,孩子们打成一片。
那帮孩子跑着闹着走远,单瑶和江宣继续前行,没走几步却被小男孩叫住。
“大哥哥,刚才撞到你了,对不起,”小男孩又从背后拿出两根仙女棒还附带一个打火机,递给单瑶,不同于面对江宣的拘束,小男孩看单瑶呈星星眼,“漂亮姐姐,刚刚谢谢你,这个送给你。”
漂亮姐姐?
江宣瞥了小孩一眼,没回应他的道歉。
谁被夸漂亮都会开心,单瑶也不例外。
她刮了下小男孩的鼻梁骨,笑着接下,男孩不好意思地一溜烟跑走了。
单瑶戳了戳江宣的胳膊,问他,“玩吗?”
江宣还在想小小男孩就如此油嘴滑舌,他摇头,接过其中一个,帮单瑶点燃,让她自己玩。
单瑶上次玩仙女棒还要追溯到幼时,那时父母不算忙,每到会放烟花的节日总会给她买上一大箱供她玩个够。
单瑶在广场中央挥舞着手中的仙女棒,笑颜尽显,焰火绽放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斑驳迷离。
这时,远处的天边陡地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烟花,如璀璨流光洒满天际,盛放燃烧的面面俱到,不像百年一遇的流星,它不贪于一时的许愿,只期许当下的美丽。
虽是跨年夜,小镇的人仍旧稀少,老人无心去观赏此景,镇上的青壮年或许还在为生计奔波,唯有幼童,耐不住寂寞组团出来消遣一下。
此时此刻,广场上只有江宣和单瑶两个人。
江宣注视着眼前的单瑶,她漂亮的脸蛋被仙女棒的微光照拂得更加动人,浓烈的光芒仿若被加了注,只为博美人一笑。
单瑶背后的天空愈发绚烂,想是城市里的人们聚在一起燃放烟花庆祝跨年夜,迎接2014年的到来。
江宣很久没有与人一起看过烟花,小时候陈雪晴会带着他去小区后身的世纪广场看烟花,来到云杏镇,每每到了放烟花的节日,他会顺着梯子爬上屋顶,独自看烟起烟灭、花开花落。
单瑶注意到江宣对她长久地凝视,她抬起了头,美人低头已是美得闭月羞花,这一抬眼,万千星空下的烟花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流光溢彩的不是烟花,而是他眼前的单瑶。
单瑶望着天空,启唇说:“江宣,烟花好美啊。”
是啊,很美,江宣在心里回答。
思绪回笼,江宣将视线转回到单瑶的身上。
“江宣,我好了,我笑够了。”单瑶说话的余音还带着未消化完全的笑意。
“那就走吧。”江宣说。
刚才的回忆忽然让江宣回过味来,也许是在跨年夜那天,他对单瑶的这份喜欢慢慢平缓、细水长流起来。
好比他们之间越来越简短的对话,不用说,一个眼神就懂了;不用提,一个语气就明了。
可对江宣来说,也就到这了,只能到这了。
朋友与恋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太过美好,他没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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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放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二十天左右。
放假没过几天,小镇被恭迎除夕的气氛笼罩,囤年货、扫房子、炖肉,忙得团团转。
说是过年,但对于单瑶家来说没有丁点年味。
单瑶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去世得早,只剩一个的长辈还在住着院。
许敏言大年三十那天不放假,晚上值班,倒是可以顺便看护一下于香芝,而单震云忙于出任务,最近有关石大川的事情又有了眉目,各小组都在组织筹划最终的抓捕计划。
这个年像是只属于单瑶一个人的。
不过单瑶早习惯年不像年,纵使年三十只有她一人在家,她仍拉着江宣去市里布置年货。
江宣和赵荣花祖孙俩这三年迎接除夕的流程大致是先整体清理下屋子,接着赵荣花会拿出一些钱来买肉。
江宣经常说不需要,一碗白菜馅的饺子就很好,但赵荣花坚决反对,说着过年就要喜喜庆庆,再穷也要在过年这天吃得饱饱的。
这些日子,赵荣花每天待在家里忙里忙外,没有出去摆摊,算是休个年假,听说江宣要跟单瑶出门,乐得让江宣赶紧出门,别总在家里闷着。
毕竟往年都是大人操办年货,这次是单瑶一时兴起,两人到了市里手足无措了一阵,还是单瑶想起要□□联。
单瑶带领江宣穿过闹市区来到赵荣花常摆摊的那条街,单瑶很喜欢这条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街道,江宣没有来过这里,赵荣花从不会告诉他摆摊的位置。
“江宣,这个怎么样?”
单瑶走到卖对联的摊位前,拿起一幅,念起上面的字。
江宣不会挑,以往都是赵荣花买来红纸,他来写对联。
他写对联的能力还是赵荣花发掘出来的,来云杏镇的第一个春节,那天赵荣花正往门上贴对联,而江宣在桌面上随意写着自编的对联用来打发时间,赵荣花见到后称赞不已,夸得江宣现在都觉得脸热。
见江宣没吭声,单瑶抬头,“你不喜欢这个,那这幅呢?”
江宣看着单瑶和推销员似的一口三舌,他制止住她翻找对联的手,“每年过年我家不买对联,都是我自己写。”
江宣本以为单瑶听他这话会觉得他班门弄斧,而单瑶却惊喜地睁大眼睛,扬起笑,激动地说:“真的吗,那你可以给我也写一幅吗,你的字很漂亮,贴在门上一定超亮眼!”
江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单瑶现在的样子和当时的赵荣花简直如出一辙。
“可以,你喜欢就好。”
单瑶说:“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明知单瑶所说的喜欢是在说对联,江宣却心跳加快,满心的欢喜装都装不下。
半个月前还在觉得日子难熬离过年过于遥远,转眼间,大年三十竟灵活灵现在世人眼前。
单瑶一早被从远及近、高昂激荡的鞭炮声吵醒,她一脸起床气地在床上坐起,怨气很大。
本想继续闭眼睡觉,枕头边的手机又不消停地响起来,是许敏言的电话。
许敏言说她在锅里做了单瑶爱吃的菜,让她下午热一热吃,晚上她和单震云回不来,大年初一接她回市里走亲戚。
再睡也睡不着,单瑶只好起床,她走到厨房瞧见许敏言做的菜后,暴躁的起床气散了一半,不就是过年,饭菜如此丰盛,一个人也挺好。
可到了下午,单瑶面对着一大桌的美味佳肴,吃着吃着开始味同嚼蜡,吃了半碗饭就没了胃口。
她发着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声愁苦的叹息。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饶是单瑶再懂事还是会心生委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聚少离多。
以前许敏言和单震云再忙碌也会在节假日抽出时间,而如今,各自奔波于外,把家当做旅馆。
单瑶明白,她的父母都在用工作麻醉彼此,而她清醒着、假装乐观地一步一步地步入绝境。
难过掠夺了她,单瑶一声不吭地坐在餐椅上,听着热闹的爆竹声,看着一点点冷却的饭菜,直至夜幕。
单瑶睡到了深夜十一点半,先醒的不是她的眼睛,是她坐麻的全身。
单瑶忍着酸麻伸了伸腰,边揉脖子边捶腿,整个人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
“——咚咚咚”
单瑶听见屋外的敲门声,她拖着身子,随意在睡衣外披上棉衣走出屋,刚睡醒头脑简单,没问屋外是谁就率先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江宣。
“江宣?你怎么在这?”
江宣却和她一起问话,“你腿怎么了?”
“腿麻了。”单瑶说。
说来奇怪,仅根据单瑶的一句话,江宣就觉出她的心情低落,但他没有问,他把拎着的饭盒递在她眼前,“姥姥包的饺子,让我带给你。”
单瑶收下道了谢,她其实很想和江宣说说话,可她心情不佳,张嘴都懒得张。
江宣知道单瑶的父母忙碌,可没想到过年都不回来,他走来的这一路,家家张灯结彩,地面都是鞭炮的残骸,到处彰显着除夕的热闹景气,而单瑶家却黑漆漆的,他还以为单瑶一家回了市里过年。
单瑶以为江宣送了饺子就离开,但他待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
单瑶就这样与江宣对视,她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沉郁烦躁逐渐退散削减。
“进来吧,外面冷。”
“不用,等一下就好。”
单瑶纳闷,等什么?
江宣约莫着时间,在几分钟后动了身,他走出半步右转朝前,从单瑶家门口的右侧抱出一个纸箱。
江宣抱着箱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地重新站在单瑶面前。
他一身黑的打扮,应是剪了头发,黑发短了一点,衬得人更加干净清俊。
终于,江宣开口讲话,“单瑶,祝你生日快乐。”
眨眼间,小镇的鞭炮声再次激烈燃起,远方的天空升起火树银花般的层层亮光,从远处的云杏镇中学里传来阵阵钟声。
是十二点了,除夕夜的最后一刻,春节的第一秒,和江宣的生日祝福一起来临。
单瑶怔在原地,她猛然想起明天是她的生日,今天过得太乱,她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你…你怎么知道正月初一是我的生日?”她愣愣地注视江宣,眼里的吃惊持久加重,又看向显眼的纸箱,轻声问“这个箱子,是给我的吗?”
“想知道就知道了。”江宣回。
单瑶要拆礼物了,江宣蓦然不安起来,抱纸箱的手指肚都在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在紧张。
单瑶接过箱子,怀着期待和惊喜慢慢打开。
居然是一只长毛橘猫,三个月大小,橘色的身体,白色的爪子,小小的,眼睛亮亮的,窝在纸箱里小小声地叫。
未等单瑶说出对礼物的感受,江宣先发制人,“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猫咪,它受了一点小伤,但很健康,我已经打过疫苗,希望你能喜欢。”
猫咪是江宣在昨天捡到的,他中午去了市里,回家经过一个垃圾桶时,听见了猫咪微弱但有力的叫声,看样子是被人遗弃的,小腿被垃圾桶旁的碎玻璃割了一条小口。
他先把猫送去宠物店包扎伤口,问了店家能不能留下猫咪,被店家以店里宠物太多为由拒绝了。
姥姥身体不好,自己忙着兼职,根本照顾不好小猫,后来想起了单瑶,想到她说过的“梦想”。
他正愁单瑶生日送什么,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见单瑶许久没说话,江宣以为单瑶不喜欢,他越发紧张,说话的语句都有些混乱颠倒,“三猫两狗我做不到,虽然只有一只,你是不开心了吗,期中考试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但……”
江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半晌,单瑶的声音打着战,问了一句,“打疫苗是不是很贵?”
江宣被问住了,千想万想没想到是这一句,他说:“不贵。”
单瑶无话再说,言语之外,尽是苍白。
单瑶借着隔壁的灯笼看江宣的脸,那眼神好专注,仿佛她这十几年目睹的星火都集中在江宣的眼里,她看见了洪流里的一颗星辰。
“江宣,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你敲门之前我还在想万事为何这等艰难,可看见你,我又不那么难受了。”单瑶向他打开心扉,“我不太想让别人看出我的消极,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
我可以全盘托出,像是与你下棋,满盘皆输都心甘情愿,只因为对方是你,我可以把伪装已久的乐观剥皮抽筋、嗜血见骨。
江宣打断她,“那天在医院我碰见你了,对吧。”
这段时间,单瑶校服上若有若无的药水味,睡不醒似的困倦,偶尔停下来的笑,他看得一清二楚。
单瑶愣怔着,今晚的一切都让她惊心动魄。
“单瑶,你不用逼你自己开心,你也可以难过,情绪是你自己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江宣说,“你想对我说就说,我永远是你的树洞。”
你说,我就听,你不说,我会等。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头号且唯一的来客。
单瑶看着眼前的少年,从他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时,她的眼底失去清明,渐趋浑浊。
单瑶伸出手拉起了江宣的左手,叫他握成拳头,后又抬起自己的,和江宣碰拳,“那说好了,你永远是我的……树洞。”
江宣冲她笑,控制住了想摸她头发的欲望,他在心里说,单瑶,你不知道,我巴不得。
在外待了很久,江宣看单瑶穿得单薄,要单瑶马上回屋,临走前还告知她箱子底下有他给她写的对联。
单瑶把猫咪轻手轻脚地搁置到茶几上,随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对联,红彤彤的纸张散开,两条长长的长幅映入眼帘。
上面写着挥洒自如、笔走龙蛇的毛笔字。
——风雨琳琅节节退,愿君如意岁岁欢。
区区十四字,轻而易举地让单瑶红了眼,今年的除夕夜,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单瑶抬起蒙雾的眸子,拿起桌旁的笔,在对联背面写上一句小到不能再小的夙愿。
——如若人间是炼狱,愿我此生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