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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回 群雄会首 风海浮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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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天枢峰,山门悬吊的铜钟已经敲响四长三短整整七下。卯时已到,五月二十八,正是剑宗宗主秦逸城六十华诞。
人活六十已是耳顺之年,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算殊为不易,更何况是在这风云变幻,凶险莫测的江湖。能活到他这个年纪的,不是在盛年之时急流勇退,隐居世外,就是拥有绝对强横无匹的武艺,而绝影剑圣秦逸城正在后者之列。
这日,天色尚未明朗,而剑宗七星顶下早已排起长龙般的队伍。排队的人服饰各异,形容相殊,他们脸上或是带着惶惶跃跃之色,或是气定神闲,从容自若,又或是亲提着贺礼,或是担挑马运,满载而来,不知道的还道是前来朝圣礼佛的信徒,绝难想到这竟是前来剑宗贺寿的宾客。
人如潮水马如龙。从七星顶山门望去,竟然看不到人群的尽头。前来贺寿的队伍虽然鱼龙混杂,此时却排列得井然有序,知客的白衣弟子不过寥寥数人,就守在剑宗山门处,这长空般的队伍竟然无人高声喧哗,更别提擅越雷池半步。
等铜钟撞过七响,卯时到后,忽听清朗雄健的男声高扬道,“吉时到!正门开!迎贵客——”
倏忽惊起阵阵锣鼓喧天,礼炮齐鸣,守山弟子这才撤阵让行,人潮这才响起第一阵躁动,有剑宗门人专门高声喊道:“持帖应邀者请上天枢峰!同道贺喜者请上天璇天玑玉衡开阳四峰!士绅名流请上天权殿,饮宴乡民可往摇光峰!”
秦逸城的六十大寿,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宗主亲书名帖,广邀天下豪杰前往安阳赴宴。其中有宗派掌门,有独侠志士,有隐世名家,但凡江湖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皆能入手请帖。天下豪杰多如瀚海之沙,得此邀请者不过三百。可见门槛条件之苛刻,也能预想到收到名帖的人必是天下武林的中流砥柱。
无论是一方豪杰,还是武林名宿,皆以收到请帖以为无上光荣。
天下四绝之一的剑圣所发请帖,虽然以寿宴为名,其实已和英雄帖无异。
当然,未免令天下志士寒心,也为与当世豪杰同乐,若是诚心前来道喜贺寿的武林同道,剑宗也是欢迎之至。甚至还邀请了青玉州的富商豪绅,安阳的乡野平民上山饮宴,不拘贺礼。
此次寿宴之隆重,规模之浩大,可算是当世武林罕有。
听到剑宗的敬请,贺寿的人潮自觉分作为七支。能上天枢峰者皆是昂首阔步,春风得意,眉宇之间隐隐有洋洋自得,傲视同侪之意。
同行却不同殿的其余江湖人士只得暗暗投来艳羡嫉妒的目光,一边腹诽剑宗趋炎附势,一边咽落满腹的不甘。
能上天枢峰就是江湖地位与实力的象征。这些贵宾不是一派宗师巨擘,就是隐士高人,他们的身份名望绝非其他人可比!
被分流往四峰的江湖豪客他们在一方或许是小有名气,横行无忌,但放到整座武林而言,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他们这些人或是小门小派的掌事能才,或是独行仗义的游侠孤客,比之江湖地位,或是武功绝学,确然无法与以十二宗为首的正道领袖相抗衡,甚或这些宗师能与他们说上那么两句话就已是他们莫大的荣幸。
虽然心有不甘,倒也是心服口服。
江湖武林,本就是座巨大的以实力为尊的名利场。
天枢峰的白石阶道笔直往上,阶梯铺垫着喜庆的红毯,左右相隔不过三丈,五步一人,凛然站立着迎客的剑宗弟子。
他们面容清秀,身姿玉立,皆是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今日乃是老祖宗的寿诞,而剑宗之人惯穿白衣,为免与大喜相冲,故而都在腰封处围缠着火红鲜艳的腰带。
众豪杰昂首挺胸,拾阶而上,见到如此凛然的气象,都要感慨剑宗如此人才辈出,弟子更是出类拔萃。
走过三百六十级台阶,终到天枢殿外。但见鲜艳的红毯穿过巨大的演武场,两边则是两道宽阔冗长的回廊。回廊共摆出六十桌宴席,桌上摆满寿桃寿糕,还有些不曾见过的珍稀果品。
请帖来的宾客虽然不过三百余人,可这些人多半携着伙伴,这六十桌倒是正好。
回廊金瓦遮头,雕栏玉砌,廊外桃花艳丽盛放,落英缤纷。两边张灯结彩,廊外俱是剑宗弟子为宗主贺寿搭建的各色彩棚金殿。彩棚是让宾客放置贺礼之处,金殿里挂满寿幛,寿幛上皆是些吉利的祝福和对宗主的溢美之词。
这些奢华装饰将本来已是雄伟壮阔的天枢大殿衬得更是金碧辉煌,群豪见此,不禁暗暗惊叹剑宗的财雄势大,家底深厚。
早有剑宗弟子迎上来,将他们向两边的回廊引导。走过回廊,远远已能看见天枢正殿之上的“怀瑾握瑜”四字,笔锋苍劲,气势雄勃。
殿前迎候着的是两位器宇非凡的人物,站在他们身后的就是剑宗如今最顶尖的精英翘楚。
洛天河依旧是仙风道骨,风雅出凡的儒仙模样,蓝裳雪衣,腰系红绸,精神矍铄。
秦逸城今日着起大红宽袍,显得甚是喜庆惹眼。要不是眉宇之间浮现出的浅薄笑意,只怕有人都要误以为他今日要做新郎官哩。
众豪杰当即笑容满面,上前寒暄致礼。放在平时,这些人谁不是前呼后拥,名动江湖的大人物,可在秦洛两位宗主面前却谦卑有度,言语热情的恭维见礼。
依次寒暄完后,老祖宗们让待客的剑宗弟子将人领到回廊的宴席坐定。群豪早将正殿之内的布置看得清楚。殿里分明早已摆好三桌,却无人能入殿就席,想来这些座位早有预定。
正如天枢峰与各峰之间的差异,这正殿之内与殿外回廊就又是天差地别,其中尊卑亲疏之意昭然若揭。
群豪疑惑落座。回廊的席位没有特定的排位坐次。因而群豪按照关系的远近亲疏,分别互道寒暄,随意聚坐。没多时,席间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气氛登时热络起来。
剑宗门人开始穿梭席间,奉上珍藏美酒,献上精致果点,他们各个面容带笑,喜气洋洋。
等宾客坐定,殿外的弟子看准良辰,忽而三声锣鼓重锤,激得众人心头陡震,迎客弟子高喊:“松龄长岁月,蟠桃捧日三千岁。鹤语寄春秋,古柏参天六十围!寿星主人喜迎贵客临门——”
这道声音气息绵长且震耳发聩,可见发声的弟子内功造诣不俗。
喧哗顿弱,群豪众客纷纷侧目,一瞬不瞬的盯着大殿的正门。而秦逸城与洛天河早已抬脚迈步,带着身后众弟子面带笑颜穿过演武场往大殿正门走去。
适才这三百豪杰皆要穿过回廊到殿前向剑圣拜见,如今这位临门的贵客竟然要剑宗宗主亲自到大门接迎,这礼不可谓不大。孰轻孰重,也是一目了然。
正如请帖相邀与不请自来的宾客当中有区别讲究,这现在入殿的宾客也有说法。
此时姗姗来迟的,就如唱戏时常说的,压轴或者大轴。要是来得太早,无人暖场,就显得怠慢,也于礼不合。就是要等众人落座,此时迎客入殿,不但执礼甚重,则显出对方的尊贵。
宣客弟子气沉丹田,高声唱喝道:“禅宗掌宗,未了方丈!太玄掌教,玄宗真人!到——”
这道声音无异光天晴日听惊雷,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雄哗然色变,甚至惊起者众,面上俱是惊异之色。
先前心中的那点不满和气愤,在这两个名字面前已是烟消云散。
禅宗,太玄。乃是武林正道当之无愧的魁首领袖,世人仰之如北斗。其根基之深厚,势力之雄盛,远非一般的武林门派可比。
所谓势力,势在力前,也就是说,宗门的力量要远远胜过个人的武力。就算剑宗出现两位惊才绝艳,名冠当世的剑圣,名列天下四绝,若论宗门实力或许旗鼓相当,但要说声威名望和宗派底蕴,剑宗到底有所不及。
禅宗和太玄,更多的时候是作为正道象征的存在,有道是:佛道不灭,正气不亡!
若是佛道二宗的宗主掌教,确实足以作为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存在,就算是正道十二宗里,他们也堪称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两位剑圣同样心中甚喜,喜出望外。掌宗掌教本来多是坐镇门派之中,不会轻出,贺寿之事虽重,派遣门派重望长老万里迢迢赴宴就算是礼到情到,没想到如今二人亲临,这当然算是给足剑宗情面。
千呼万唤,翘首以盼之中,只见大门处转出五个人来。当先的两位,相互见礼之后,齐肩款款走来。
左边那名僧人,见他头戴五佛宝冠,面容和善,眉须皆白,身披金澜袈裟,手持念珠,虽已过古稀之年,仍是神采奕奕,锋芒内敛,正满足人们对得道高僧的一切幻想,可说意料之内,反而无甚怪奇,他缓步前行,笑容温煦,沉稳镇静得犹如无波古井;
再看右边那人,头梳高髻,玉面清俊,身着宽袖长袍,两袖衣身盘踞着金丝龙纹,款款前行俱是仙风道骨,好似腾云驾雾。可这人才刚现身出场,就引得群豪惊呼连连。
这男子蓄着三道长须,剑眉星目,相貌自然不俗,可却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玄宗真人执掌太玄教二十载有余,至少也是知天命的得道高人,如何好似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道人般?
群豪大惑不解,议论纷纷,还道来的莫非不是本尊?
这两人领着手捧贺礼的弟子并肩而来,洛天河满脸喜色,秦逸城噙着浅笑迎将上去。
未了禅师在道中停住,双掌合十,敬执一礼:“阿弥陀佛。今日适逢秦宗主大寿之喜,老衲多有讨扰,望企恕罪。施主兼济正道,泽被苍生,定能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秦逸城忙道:“法师实在太客气了,方丈亲临敝宗,在下不胜惶恐,荣幸之至,岂有怪罪之礼?”
中年道人含笑开口:“转眼已是秦宗主六十寿喜,十年未见,宗主风采依旧,贫道略备薄礼,祝宗主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剑宗财雄势大,望两位宗主可莫要嫌弃。”
洛天河将他打量一番,啧啧称奇道:“道长说笑,若说风采依旧,可比不得玄宗道长你了,我二十年前见你是这般模样,二十年后居然浑无变化,道长才真真到了天地同寿的境界,可喜可贺啊!”
三人相顾一见,俱是不禁欢声长笑,洛天河连忙请让,“大师,道长,快快內殿有请,洛某二人稍后来陪。晚儿,你且为两位贵客引路。”
雁妃晚自他身后站出,忙恭敬应是。
未了,玄宗二人忙道客气,即跟着雁妃晚走入內殿。
宣客弟子高声长喝:“六合门主楚豫南先生,到——”
此声唱罢,众人无不动容。但见殿门之外又转出三个人来。楚豫南风骨清健,阔步而来,吴旭升紧随其后,随从捧着贺礼亦步亦趋。
今日是秦逸城的华诞,为避主人锋芒,楚豫南改着绛红衣袍,远远就朝两人拱手执礼,朗声笑道:“秦宗主今日大寿之喜,楚某姗姗来迟,向两位告罪,祝寿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秦兄,洛兄,暌违多年,二位兄台别来无恙否?”
老剑圣们大喜过望,满眼惊异,连忙前来招呼:“楚老弟!真的是你?”
两位剑圣眼含热切的迎接上去,三人心领神会,楚豫南抬手与秦洛两位各碰一拳,显然很是熟络,深有交情。
秦逸城那张素来严正的面庞也是压不住的喜色,“早知六合门派人前来贺寿,却不知竟是楚兄亲临,有失远迎,恕罪则个。”
洛天河却笑道:“分明是楚老弟不告而来,有心要使我二人猝不及防,贤弟你如此居心,着实不够仗义,待会儿定要罚你三杯!”
楚豫南也不去看吴旭升僵硬的嘴角,连忙应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这三人故友相见,恨不能一醉方休,群豪却暗暗心惊,心想这剑圣果然非同凡响,竟然连多年不曾踏足中原的楚豫南也来亲自入关贺寿,这份尊荣只怕当世独此二人!
楚豫南面容带笑,眼睛却若无其事的暗暗梭巡,左右不见风剑心的踪迹,心生疑惑,暗道莫非她不在这里?或者她还没到剑宗?
洛天河秦逸城的眼光何等锐利,见他似是心不在焉,连忙问道:“楚兄可是要找什么人?”
秦逸城华诞寿喜,楚豫南不好喧宾夺主,这事不宜放到此时发问,顺势回道:“没事,就是楚某久未踏足中原,感慨这里的许多面孔生疏罢了。”
洛天河请让:“楚兄请入殿中稍候,洛某稍后就到,你我十年未见,今日正好把盏叙旧,不醉不归!”
说罢,就由卫逸引着楚豫南走进正殿。
“问道贤居丹青仙院长,到——”
一声长喝唱罢,随即又是一位正道宗师举步而来。
但见当头那人书生模样,身着素白长衫,衣身描绘着墨竹字宝,墨竹苍劲挺直,诗字铁画银钩,好似将一幅价值不菲的稀世墨宝裁剪成衣穿在他身那般。虽则奇异,却与那身文质儒生之气浑然天成,殊无半点违和之感。
苏不言紧随身后,金虞抱捧贺礼,三人款款行来。
那儒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虽不出众却很柔和,眼神宽宏,令人如沐春风。走到两位剑圣面前,略微曲身敬拜,“愿献南山寿,年齐花甲武道真。先开北海樽,学到知非德器纯。秦宗主今日大寿,晚生携贤居前来拜会,愿宗主日月昌明,春秋不老。”
秦逸城素来严厉寡言,不善寒暄。洛天河适时接过话头,礼尚往来道:“一笔风雷动,丹青震九州。丹院长亲临敝宗,可谓令敝宗蓬荜生辉,洛某与师弟不胜荣幸,略备薄酒,还望贤居诸位海涵。”
侧身做出请式,贤居三人恭执一礼,随允天游步入內殿。
“意气盟总盟主谢令如先生,到——”
随着高声长喝,一身紫袍的谢令如昂首阔步而来。他年岁与丹青仙相及,辈分却要稍低,丹青仙在剑圣面前都要自称晚辈,更不要说他了。
谢令如收敛那身邪意凛然之气,北山贤者叫雾绡所激,提前返回川北的英雄台,如今他身后跟着南岭龙屠与其他得重的下属。
见到两位剑圣,连忙躬身行礼,“秦宗主六十寿喜,晚辈从川北前来拜会,略备薄礼,不成敬意。祝前辈上寿期颐,庄椿不老。”
秦逸城忙道客气,“承盟主吉言,谢盟主不远千里而来,盛意拳拳,老夫甚是感激,快请內殿就座。”
再有高声乍起,“清源流掌门华清徐先生,到——”
听闻这声长喝,洛天河的笑容微不可见的僵硬,而秦逸城更是眉峰蹙起,眼神含威。
人未到,声先至。
“哈哈哈哈,宗主大喜,宗主大喜啊!”
但见殿门之外转出三个人来。当先那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仅以气质相貌而言,与之前风雅儒和的丹青仙及相貌俊朗的谢令如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平无奇。
此人身量不高,相貌寻常,若不是那身锦衣玉带甚是招眼,恐怕扔到人群里也是泯然众人的人物。
他细长精明的眉眼迅速扫过众宾客,又落回秦洛二人身上,脚步运风,殷勤道:“华某恭喜宗主,贺喜宗主,秦宗主老当益壮,风采犹存,实是武林之福,天下之幸啊。”
秦逸城与洛天河相视,皆是满脸迷惑。洛天河先道:“华掌门谬赞,师弟六十大寿当是大喜。可为何华先生如此乐而忘形,好似比师弟还要欢喜三分?”
华清徐笑道:“宗主双喜临门,华某与有荣焉,当然要替两位高兴高兴,还望二人莫要见怪。”
洛天河疑道:“何来双喜临门之有?”
华清徐忙道:“秦宗主期颐刚一半,福寿已双全,此为一喜。至于这第二喜嘛……”
华清徐左右环顾,作奇异状:“今日宗主贺寿,怎么不见洛大小姐?”
洛天河和秦逸城心中凛然,心知华清徐绝不会无缘无故的问起洛清依来,却不知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西原和玉川比邻而居,两位剑圣深知华清徐的为人。这人的野心不可谓不大。本来清源流就已是玉川最为强势的正道门派,可华清徐并不想止步于此。他暗中收服众多小门小派的势力,以清源流为盟尊,不断蚕食其他门派的地盘。
他要的不是玉川称雄,而是彻底唯我独尊。
要不是有邪道的金宫与他分庭抗礼,他怕是早已一统玉川,要将手伸到西原来。
剑圣哪里不知他野心勃勃?奈何正道之人同气连枝,以和为贵,华清徐虽则小节有失,倒也不违大义,野心虽盛,到底还没真正行动起来。
饶是如此,剑宗虽还不致与清源流相争,剑圣却不愿与此人多有来往。
不过今日远来是客,华清徐笑脸相迎,洛天河也不好直拂颜面。
“清儿身虚体弱,此刻正在后堂静养,不曾来迎华掌门,不知先生寻她何事?”
华清徐似是微有讶异之色,哀声叹道:“可惜,可惜。可惜天妒红颜,既然如此,此事不妨,还是迎客要紧,华某先行入殿,先行告退。”
说罢,领着二人入殿,留下两位剑圣面面相觑,均道来者不善。
“苍山剑派掌门,安士凡,于慧中贤伉俪,到——”
长喝唱罢,殿外夫妇并肩而来。
此番来剑宗贺寿,鲜少有携带女眷者。若是有女子也当跟随在男子身后,作为家眷做客,如何能并肩而行?
夫妇齐肩迈进,可见他们互敬互爱,相敬如宾,也可知这女人的身份必是非比寻常。
安氏夫妇身后还跟着一对年方十六的美丽少女。她们年龄相仿,面容有七八分的相似,想来是对同胞姐妹。
安氏夫妇独有一子,没有女儿,这对少女当是他夫妇的得意弟子。
那对夫妻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男人面容俊朗,女人眉眼清秀。夫妇俩双双抱剑执礼,“安士凡,”“于慧中。”齐声道,“给秦洛两位前辈请安,愿先生春秋隽永,日月流长。”
安士凡夫妇论地位是一派之长,当与秦逸城洛天河相及,不过辈分年纪还是低他们两截,长辈在前,执礼甚恭。
见到这对璧人,秦逸城老怀伤感,不禁忆起早逝的女儿女婿来。
若是君儒和绣心尚在人世,也该是这般伉俪情深,和睦恩爱的模样啊。
洛天河也是心生悲苦,正要张嘴说两句寒暄的话,最终也就能摆摆袖,连道:“好,好,好……二位快快免礼。”
安士凡和于慧中面面相觑,俱是不解两位老前辈情绪何以忽然如此低落,难道是不待见我们吗?
苍山剑派远在南疆边陲之地,甚少与中原豪杰来往,此番远道而来,也有修好之意。
安氏夫妇抬眼去看,却见秦洛两位剑圣面容戚戚,眼含热泪,不由心中震颤,已然知晓其中缘由。
二位宗主老年丧子大不幸,剑宗如今唯有一脉尚存。如今见到他们夫妇,怕是触景伤情,不胜唏嘘。
苍山剑派的人久不与中原交通,极少与别派交流,因而不善言辞,安氏夫妇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安慰之言。
洛天河顿感失态,侧身让过,“贤伉俪有心,敝宗不胜感激,快请入殿。”
安氏夫妇抱剑拱手,穿行而过。洛天河倏忽叫住:“安掌门。”
安氏夫妇连忙顿住,聆听教诲。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情深不易,珍之惜之……”
安士凡稍顿,随即躬身而拜,“老前辈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宣客弟子这时长喝高起:“摇花隐施靖琪公子,御刀府肖半城先生,瑶池明薇小姐,青寮纪飘萍公子,到——”
一声唱罢,群豪纷纷侧目。
暗道这武林正道十二宗门终究是全数到了。
但见殿外四人并肩走来。他们身后各自跟随两名侍从,敬捧寿礼,落落大方。
摇花隐谷主成婚多年,却未生有儿女,江湖中盛传其执着医道,走火入魔,在早年间以身试毒,以致无法生育。此事是真是假,到底无人求证。
南宫浮有位大弟子,名叫施靖琪。此人品貌端正,武医双绝,因而在武林中颇有名声,与华宗玉不同,将其称为武林四公子,是褒奖赞美之意。
施靖琪身着蓝衣,手执折扇,款步行来。秦逸城洛天河见其长相不俗,气度非凡,不禁对视而笑,颇有赏识之色。
四人行到面前齐齐停住,曲身长拜,依次宣道:“摇花隐施靖琪,”“御刀府肖半城,”“瑶池天顶明薇,”“青寮纪飘萍……”
四人齐道:“拜见两位宗主,齐贺秦宗主六十寿喜!”
施靖琪先道:“祝愿秦宗主,青春永驻,芳辰不老。”
肖半城接道:“身似苍松,心怀远鹤!”
明薇接道:“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纪飘萍抬眼望向两位师尊,三人皆有些尴尬之色,“愿宗主仙福永享,剑宗长盛不衰!”
秦逸城面露迷惑,不解他的八徒弟怎么会在殿前向他贺寿,难道青寮无人到此,竟要纪飘萍充数?
洛天河虽有疑惑也不过瞬间,为免尴尬,连忙前步将四人扶起,“有劳贵门派掌门挂念,四位贤侄有心,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四人就势站起,施靖琪拱手说道:“前辈华诞,家师本该亲至,不过……”说着,面露无可奈何的苦笑,“不过临时有救命之急,家师无法,难以脱身,遂差晚辈前来,不敬之处,望企恕罪。”
洛天河摆摆袖,不在意道:“贤侄说的哪里话?摇花隐号称:圣手仁心济死生,浮名山隐葬花魂。救人性命,世间至善,我等岂有怪罪之理?令师身居桃源,心怀天下,我与师弟素来敬佩南宫谷主的为人,可惜未能时时会晤,确有遗憾。”
话锋忽转,面有喜色,“施公子承令师器重,公子既来,如师亲至。久闻施公子仪表堂堂,端正谦和,今日见到,真是武林翘楚,人中英杰。”
施靖琪受宠若惊,道:“前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洛天河走到肖半城面前,见他面不改色,立若石佛,也不以为杵,“这位就是快刀门门主吧?”
肖半城面色稍有动容,勉强挤出笑意,“正是区区在下。”
洛天河知他正直之名,笑道:“久闻青电快刀,可惜缘疏难见,今日见到肖门主,也算是圆老夫这念想。”
公孙繇闭关多年,世人皆知,因此洛天河没有问起。
明薇这时拜道:“晚辈明薇,见过洛宗主,秦宗主。”
洛天河宽厚慈笑,摆出寻常长者关怀后辈的态度,“云霄万尺飞青鸟,疑是瑶池九天居。姑娘从仙人之居大驾光临,我剑宗当真是受宠若惊。”
明薇原本还惴惴不安,怕他怪罪瑶池就派她这么个无名弟子前来,有怠慢之嫌,如今见他宽宏慈善,终是安心道:“谢老前辈厚爱。本来今日,是圣女亲至,为宗主道喜贺寿,不曾想大小姐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唯恐在此大喜之日冲犯秦宗主,小女子唯有临危受命,望宗主恕罪。”
洛天河暗想,江湖传闻,瑶池圣母素灵霄与谢令如旧有私情,圣女素明霞是谢令如亲女,莫非真是如此?
那姑娘不愿见生身父亲,因而借故缺席?若是如此,也算情有可原。
江湖秘闻,不宜深究,洛天河道:“原来如此,贵派圣女既然身体抱恙,也是无法。施公子乃是医道高手,若是明薇姑娘有需要,可请施公子为圣女诊病施药,定然药到病除。施公子,你看如何?”
施靖琪忙道:“承蒙老前辈抬举,但凭明薇姑娘吩咐。”
明薇嘴唇翕动,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洛天河觑向纪飘萍,若无其事的绕过,朗声赞道:“诸位皆是我正道的后起之秀,青年才俊,这武林正道早晚要靠诸位秉持传继,今日荣见诸位风采,知我正道后继有人,老夫心怀宽慰,不胜之喜。”
四人齐声拜道:“宗主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秦逸城请让,由他亲领四人入殿就席,以示来者不论掌门还是弟子,都会一视同仁。
洛天河再向殿外群雄拱手致敬。随即与纪飘萍刻意走在最末,洛天河藉机问道,“飘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青寮若是无人至此,那也罢了,师父不会怪罪你的,可如何让你来给你二师父祝寿?”
纪飘萍道:“大师父恕罪,贺礼确已从青寮送到。不过,不过到的是个管事……今日来给二师父贺寿的俱是大宗掌门或是后继子弟,这管事的身份不够。弟子恐有人藉此大做文章,挑拨二师父和青寮的关系,这才临时顶替献寿。弟子好歹是纪氏嫡子,也算是差强人意吧。”
洛天河脚步微顿,欣慰的轻拍他的肩膀,喟叹道:“飘萍,你有心了。总算你二师父没白疼你。可惜,清儿她……”
纪飘萍苦笑,“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大师侄对我无意,弟子何必强人所难呢?从今往后,我和她就如亲兄妹吗般,互相敬爱……这,师父,这是不是有点乱?”
洛天河浅笑两声,无奈道:“也是你二师父当初爱才,急切的将你收到门下,却不曾想,你和清儿有这叔侄之名,她对你就再无男女之情……”
“飘萍,你可知青寮发生什么事?师父不怪你青寮的诚意,可是,到底为什么?连府中嫡系也派不过来吗?”
纪飘萍凛然道:“师父可听说过?净世道的妖僧已经到达中原?”
洛天河颔首道:“略有耳闻。”
纪飘萍道:“这些北蛮僧并不是乔装阴潜进关,是被人暗中放进关内的!”
洛天河惊道:“你说什么?”
里应外合,纵敌入关,此事对禁关边防来说可是非同小可啊!
纪飘萍续道:“净世道的妖僧和边城有血海深仇,如今竟然有人勾连妖邪,私纵入关,秦将军因此雷霆震怒,命人严加核查各部将领和青寮铁卫,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洛天河同样心有余悸,“禁关可是边陲重地,大齐的国门所在,若是出现奸细,内外勾结,到时开关献城,则大齐危矣,苍生危矣!”
老剑圣忧心忡忡道:“如今可有结果?”
纪飘萍摇首道:“这后续如何,弟子还不知道。想来禁关有老元帅坐镇,又有定王雄兵铁壁,凭区区净世道就想攻关破城实是异想天开。”
洛天河总算将心稍定。
师徒走进內殿,恰逢秦逸城捧杯出来,身后并列跟着三名剑宗弟子,他们手托案盘,案盘排列二十杯美酒。
秦逸城在殿外站定,全场豪杰登时注目,满场欢声浸微浸消。秦逸城气沉丹田,举杯朗声致词:“诸位英雄,列位豪杰,今日秦某花甲之寿,承蒙诸位抬爱,不远万里前来为秦某贺寿,秦某感激不尽!诸位或是宗派领袖,或是武林豪士,或是少年英杰,俱是武林风骨,中流砥柱!见诸位之面,观诸位之德,欣然感慨,我正道鼎盛,浩气长存!秦某不善言辞,这杯薄酒,敬各位英雄豪杰,请!”
秦逸城起袖仰脖饮尽,殿内殿外群豪举杯随饮,饮罢高声齐道:“正道鼎盛!浩气长存!”
说罢,豪气干云,纵声狂啸,满场雷动。
秦逸城眼角带笑,春风满面,喝道:“吉时到!开宴!”
有弟子长喝:“吉时到——开宴——”
一声落罢,寿乐扬起,众剑宗弟子从正殿两边转出,端捧着各色美酒佳肴,依次布上,往来不息。
一时群情高涨,宾客俱欢。
秦逸城步下台阶,走到回廊,与众宾客寒暄问好,致敬恭维。整整整整六十围,从左到右敬酒过去,等到敬完这圈,再转回殿内,与十二宗的众位碰杯,就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秦逸城坐回中央主位,中间这桌连着秦逸城就坐了四人。剑宗的两位宗主,还有禅宗太玄的方丈和掌教。禅宗乃是佛门净地,尤忌酒肉,太玄礼道,虽不若佛门戒律森严,然而修道之人清心寡欲,多主张戒食荤酒,因而此桌准备的是素食和清茶。
为显敬重,这桌由两位剑圣作陪。
左边这桌俱是成名已久的宗门领袖,不止有楚豫南,丹青仙这样的领袖,也有苏不言和吴旭升这样的豪杰。
右边那桌是清一色的年轻才俊,就譬如施靖琪,明薇之列,就连苍山剑派的那对姐妹也在其中。只是她们神情拘束,受宠若惊,显然极少与外人亲近。
秦逸城再举杯致意,先谢过诸位掌门,又称赞许诸门各派的年轻子弟。众人依礼恭谦,年轻人忙称不敢,秦逸城这才请众人自便。
楚豫南性情刚正,直爽豪迈,他既瞧不起华清徐的阴险,也看不惯谢令如的风流,倒是与问道贤居的丹青仙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苍山剑派的安氏夫妇正派和善,此来又有心结交,一来二去,楚豫南都能和他们把酒言欢。
肖半城号称刀痴,寡言少语,苏不言更是八面玲珑,学究天人,楚豫南都要高看他们两眼。
楚豫南的不假颜色,谢令如与华清徐对视而望,都觉场面尴尬。
吴旭升在旁看的暗暗叹息,楚豫南到底是这爱憎分明的脾性,半点不懂虚以为蛇,和而不同的道理。
谢令如虽然风流,却也狂放洒脱,不快之事杯酒就,心无挂碍。但华清徐器量狭隘,锱铢必较,此时眼底已经翻出阴测测的颜色,内心不知作何感想。
年轻这辈倒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们情趣相投,不过片刻就已经情投意合,其乐融融。满场宾客,就属他们最是怡情悦性。
洛清依此时就在后堂。她素来喜静,早就声明不便见客。两位老祖宗知她身骨羸弱,也没勉强她出来抛头露面。索性就让她在后堂坐定,虽不能与客同欢,也好沾沾外祖父的喜气。
身边除却侍女桃夭,就只有雁妃晚作陪,与外边的推杯换盏,热闹喜庆相比,显得有那么些凄凉冷清。
雁妃晚素来八面玲珑,本来该与众位同道师兄弟往来应酬,但比起诸门各派陌生的同道,显然大师姐这里玩有趣得多。
桃夭却甚少见过这般大场面,翘首张望,心不在焉。
洛清依也不着恼,索性放她出去凑个热闹。
桃夭初时还有犹豫,见雁妃晚在此作陪,无需她在旁侍候,正要兴高采烈的跑出后堂,临走前还打趣道,“小姐您怎么不去看看啊?老祖宗这六十大寿就有这么一回,下回要这么热闹,怕是要等到小姐您成亲的那天咯……”
徒留洛清依眼眸颤动,泪意微湿,心里满是苦涩和悲伤。这些雁妃晚都看在眼里,却也没说半句安慰的话语。能说的在这四年里她已经全数说尽,可洛清依仍是这副失魂落魄,哀冷凄清的模样,她也无可奈何。
风剑心是她的心魔,更是她的病根,想要解脱之法,或是小师妹死而复生,或是大师姐相忘江湖。
“三千繁华,与我无关。师妹要是觉得乏闷,也不必理会我,尽管去玩就是。”
雁妃晚莞尔,笑意没到眼底,她悠悠叹道:“师姐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是有任务在身,太师父叫我进来前可是交代过任务的……”
洛清依疑惑,“还有任务?他们让你来做什么?”
雁妃晚星眸闪动,语带怜悯道:“洛太师父他,让我寻到机会,劝师姐从这后堂里走出去。今日群英荟萃,来了不少青年才俊,若是其中有师姐的有缘人……”
洛清依蓦然阴沉脸色,哀戚楚楚,烦闷苦恼道,“祖父他,他怎么这样?”
雁妃晚不忍,叹息道:“你是剑宗仅存的血脉,是他们的希望,老祖宗们岂会这般容易死心?”
洛清依无奈苦道:“是啊,爹娘早逝。可恨我神虚体弱,不是男子,不能承继宗位,也无能为剑宗延续子嗣。但即使如此,我还是逃不开为秦洛两家传宗接代的命运。我知道的,我一日不为剑宗诞下麟儿,一日就不得自由……”
雁妃晚心生悲凉,同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大师姐身为剑宗的掌上明珠,看似无限荣宠,地位超然,可谁又知道她可怜的处境?
她怜悯她,也敬爱她。偏偏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对这件事情却无能置喙。这事往大说是关乎门派的兴衰,往小说那也是秦洛两家的私事,她没有任何身份立场品头论足。
洛清依忽而幽幽叹道:“师妹,你说。如果我真的去成婚生子,我可以获得自由吗?”
雁妃晚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姑娘,“师姐,你说,你要嫁人?”
洛清依紧抿双唇,涩然苦笑,泪眼婆娑,已是心灰意冷,“当年小师妹身死,留我独活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是无根之木,无魂之躯……就剩这行尸走肉在人间磋磨。”
“哪有什么‘柳暗花明’啊?不过是我的那点痴妄的念想。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要是真的还活着,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我知道我有我的责任,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你说,要是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做些什么……要是真能实现爷爷他们的愿望,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我还在犹豫些什么呢?”
当她说出这些话时,仿佛有种灵魂剥离的痛苦和死亡的解脱感,“我去嫁人生子,了却老祖宗们的心愿。从此就在风香小筑青灯古卷,度此残生……”
“大师姐!”雁妃晚不忍再看,沉声喝道:“你魔怔啦!快醒醒啊!”
洛清依蓦然回神,满眼怔忪,失魂落魄。
这四年来,洛清依孤独,痛苦,却都无人知晓。她的心支离破碎,死寂荒凉,唯有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妄想,给予她微弱的活着的希望。
家族的期望和恩情如山沉重,洛清依那点微弱而渺茫的执念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雁妃晚怔怔的望着眼前如此悲怆的她,仿佛能听见她内心的城墙轰然倒塌的声音,那些悲苦的情绪迸涌出来,像是洪水猛兽那样将她吞噬殆尽。
她虽然知道洛清依始终心系着那位早亡的七师妹,用情至深。当年,她赶到陵河时,就看见洛清依发疯的劈砍着地面的那摊肉泥,而允天游都瑟缩到角落里,像是在看某种怪物。
她从来没见过洛清依失控成这样,愤怒,疯狂,崩溃的……
这些,她都历历在目。
现在,她才真正如此直白的直视她的悲伤和痛苦,是那样震撼和沉重。
她心里的洛清依总是温柔而坚强的,但是现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个用情至深的可怜人……
情之一字,伤人至此……
用情至深,则伤人也至深。
饶是如此,却为何仍会让世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呢?
雁妃晚忽然就对这“情”字充满好奇,同时也对这种情感心生戒惧……
此间满是凄惶哀怜的景象,与外间的欢声笑语简直是天壤之别。直到突兀的脚步声闯入,桃夭惶恐失措的冲将进来,嘴里还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大小姐!掌门,掌门要将你嫁人了!”
宗主华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秦逸城和洛天河再敬禅宗和太玄,随后走出主座,二度与殿内诸派群雄把盏推杯。
走到众掌门这桌时,华清徐面带喜色,举杯敬道:“宗主大寿,宴请群豪,我等与有荣焉。犬子宗玉久仰二位贤德之名,心驰神往,奈何缘锵一面……”
秦逸城顺着这句话随口问道:“哦?说来倒也是,今日如何不见令郎到此?”
华清徐作惋惜之态,叹道:“也是天不作美,犬子突染风寒,唯恐冲撞宗主您的雅兴,故而我将他留在翠屏湖。”
洛天河别有深意的觑向明薇,“原来华公子也偶感风寒?这事倒也是真奇妙……”
华清徐不解道:“怎么?难道还有人也……”
他的眼睛顺着洛天河的视线扫过去,明薇避无可避,脸色尴尬的勉强干笑,不置可否。
秦逸城素来性情豪烈,心直口快,索性问道:“江湖中人,直来直往。华掌门方才在殿外说,今日秦某是双喜临门,不知这第二喜喜从何来啊?”
华清徐满脸欣喜之色,“哈哈哈,这第一喜,当然就是秦宗主福寿无疆,剑宗鼎盛。这第二喜嘛,那就要看宗主愿不愿促成好事咯?”
洛天河心里咯噔直跳,“华掌门不妨开门见山,我与师弟洗耳恭听。”
华清徐笑道:“不敢。”
众人停住杯盏,纷纷往此处侧目过来,就连楚豫南都在暗暗留意,要瞧瞧这“清风徐来”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华清徐环顾四周,见满堂宾客的目光皆汇集此处,这才向两位剑圣说道:“素闻剑宗清依小姐的芳名,虽久居深闺,然品貌双全,蕙质兰心。犬子虽未曾与之谋面,然则贤名遐迩,宗玉钦慕久矣,更是思念成病,相思成疾。华某今日斗胆当着列位掌门之面,愿为小儿求娶洛小姐为妻……”
他话音未落,满堂皆惊。
“宗玉虽名声不显,却是璞玉堪琢,望宗主垂怜我儿一往情深,莫忍辜负。”说罢,华清徐躬身敬拜,彰显其意甚诚。
两位剑圣大出意料,没想到这华清徐居然敢在寿宴之上替子求亲,求的还是剑宗的嫡亲大小姐!
桃夭就是在这时听到消息,躲在屏风后面惊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急忙跑去向洛清依报信。
秦逸城洛天河对视相望,眼底俱是不赞同之色。华宗玉金玉其外,徒有虚名。虽现在还未见其人,然“华而不实”之名扬播四海,早已是武林笑柄。这哪里是什么堪琢的璞玉,分明就是个武林纨绔!
洛清依可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即便不配个风采绝世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也该与真正的英雄豪杰相配,华宗玉算是什么东西?
再者说,洛清依可是剑宗的嫡亲血脉,华宗玉则是清源流掌门独子,若是嫁与那个小子,岂不是将剑宗四百年的基业拱手相送?
华清徐打的是吃他绝户的好算盘,以为他剑宗可欺不成?不行!此事大大不妥!
秦逸城性情暴烈,想通此节,就要发作。洛天河却道远来是客,唯恐他出言驳斥了华清徐的颜面,非但坏了喜事,还要惹人非议。
洛天河抢先说道:“承蒙令郎错爱,洛某和师弟受宠若惊。可惜清儿孱卧病榻,身虚体弱,我和师弟不敢犯险,贸然为她定下终身。华掌门深情厚谊,华公子一往情深,洛某都代清儿心领了。”
这番话落罢,婉拒之意已是昭然若揭。群雄听闻,心中的重石也算堪堪落地。这里或许确有真心实意为洛清依的归宿着想的,也有私心不愿见到剑宗和清源流联姻结盟的,其中就以安氏夫妇最为着紧。
虽同在西南,身居正道,可若剑宗与清源流强强联手,那原本偏安南疆,如今在药师城的势力倾轧下已然日渐式微的苍山剑派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们的独子年纪和洛大小姐差距甚大,他们也未必不会动和剑宗联姻的念想。此次贺寿,之所以会带青春貌美,风华正茂的盛家姐妹,其实也有藉机为她们谋定一门好亲事的考量。
华清徐对剑圣的拒绝似是早有所料,他不慌不忙道:“洛小姐缠绵病榻,华某早有耳闻。依我看来,这正是姑娘的病根所在。我翠屏湖风景秀丽怡人,正是养病之所。若是洛姑娘能到翠屏湖小住静养,何愁这微恙小疾?秦宗主,洛宗主,切莫关怀太过,蹉跎了洛姑娘的大好年华啊。”
两位剑圣面色俱变,骤然难看。华清徐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洛清依年过十七,若是再不出嫁那就要做老姑娘了。
寻常人家豆蔻之年就能成家,江湖儿女等到二十年华的也不是没有,再怎么说洛清依现在的年纪也不能算在老姑娘之列!
秦逸城正要发怒,岂料右边那桌酒席忽然惊起拍案的闷响,竟是明薇霍然站起,“华掌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戏耍我瑶池吗?”
华清徐怔怔看着她,半晌思量,莫名其妙道:“明姑娘,华某不知你此言何意?”
他清源流和剑宗联姻,与她瑶池天顶何干?
明薇冷眼盯过来,隐隐有怒火跃动,“令公子做过什么,华掌门真的不知道吗?”
区区小辈居然敢当着群雄之面如此诘问斥责于他,华清徐大为不悦,强忍怒意,“但请赐教。”
明薇转向两位剑圣,执礼歉声说道:“不敢相瞒两位老前辈,先前与老祖宗知会过,圣女染疾抱恙,未能亲来,实是对不住二位宗主。”
洛天河摆袖道:“无妨,身体要紧。不过这与华掌门何干?”
明薇道:“今日清晨,华宗玉公子亲到我等落榻之处探访,见圣女抱恙,也如华掌门所言,说什么‘翠屏湖风景宜人,正是养病的好去处’,言语之间甚是殷勤,圣女见盛情难却,这才答应与华公子同游翠屏。我等念他是名门子弟,清源流的少主,这才放心托付……”
说到此处,明薇怒视华清徐道:“我竟想不到,少掌门一面向我瑶池圣女殷勤备至,一面又让华先生向剑宗大小姐提亲!清源流如此行径,将我瑶池置于何地?将剑宗置于何地?这难道不是欺人太甚吗?”
此声落罢,当真是晴日惊雷。群雄望向华清徐的眼神俱显鄙夷之色。这华宗玉朝三暮四,三心二意也就罢了,男人三妻四妾本也是再寻常的事情,以他清源流少主的身份,就是纳个七房八房倒也无妨。
但这华宗玉现在要追求的可是正道武林中两大宗门的嫡血千金,这何止用心叵测,简直是厚颜无耻!
楚豫南火上添油道:“华掌门,这就是你的大不是了。那日老夫在翡翠河中与令郎及素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二人同乘画舫,可以说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华掌门今日另求良缘,难道是要做这棒打鸳鸯的蠢事?”
楚豫南敢骂他蠢?
华清徐此时是如芒在背,怒火交急,偏偏还就无可奈何。瑶池天顶和六合门一同指证,他清源流是百口莫辩。
华宗玉那小子原本只说他与楚豫南在翡翠河有些过节,因此借病推脱没来剑宗,想不到竟然是寻那素明霞去了?
当真是鼠目寸光,不识好歹的东西!
瑶池的势力虽然不弱,可远在宁西不说,天顶素来只让女子继位掌权,清源流若要联姻,就要将公子入赘,素明霞后就由她的女儿掌权,这要他清源流如何夺势?
席间有人嘲讽道:“华掌门真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上剑宗提亲,一边又让令公子去骗人家瑶池的小姑娘,到时生米煮成熟饭,怕不是要二位小姐共侍一夫?”
那小子满身落拓,此刻漫不经心的扔着花生米接进嘴里,端的是潇洒磊落,浑然无惧,正是苏不言的弟子金虞。
群雄目光鄙夷,众人冷嘲热讽,华清徐也是被气得糊涂了,居然脱口而出道:“二女共侍一夫有什么不好?谢盟主不也是如此吗?”
说完,心里就暗暗叫糟。
果然见那谢令如脸色黑如锅底。天魔手风流之名满布江湖,本也不忌这些闲言碎语。不过瑶池的素明霞极有可能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自己的女儿被不学无术的纨绔草包谎言蒙骗,作父亲的能高兴那才真见鬼咯!
谢令如冷哼道:“谢某确有三房妻妾,但光明磊落,从不谎言相欺。似你父子这般骗亲行径,谢某自愧不如!请恕某羞与小人同座!”
说罢,拂袖站起,往右边那桌走去,与年轻晚辈同席。奎因离席前还向华清徐啐声。
“谢盟主,这……”
华清徐非但没能成事,反而口不择言,将意气盟都给得罪了,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丹青仙摇首轻叹,显是不以为然,“华先生,君子不欺暗室,你此举有欠妥当啊。”
说罢,丹青仙起身离席,带着苏不言坐到禅宗和太玄的那桌。
安氏夫妇同样随丹青仙离席。他们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最是不屑华宗玉这等行径。进殿之前,老剑圣还对他们真挚教诲,让他们“怜取眼前人”,此时若不离席,岂非与群雄作对,空负剑圣所辜?
肖半城面无表情的离席。
楚豫南心情大好,哈哈笑道:“华先生请放心,楚某人是断不会弃你而去的,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天南地北,什么样无耻的人没见过,也不差你们这两个……”
这已经不是什么明嘲暗讽,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将耳光甩在他的脸上,直接骂他无耻!
“你——”
华清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眼见就要恼羞成怒。洛天河忙插进身来,将他视线挡住,戏看够了,也该出来息事宁人了。
“华掌门请息怒,楚兄也请嘴下留情。洛某相信这定是华掌门无心之过,非是居心叵测。”
华清徐忙道:“洛宗主明鉴,华某确是不知此情。”
秦逸城道:“那这亲事?”
华清徐老脸涨红,忙以袖遮面道:“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忽而场外响起娇喝:“且慢!”
群雄循声注目,但见后堂门处,少女俏然玉立。
她外着淡蓝衣裳,内着白衣,冰肌玉骨,胜过芙蓉出水之清丽,凛冽飘寒,傲梅迎雪犹有不及。可惜眉宇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病气,叫人垂怜爱惜。想来这名少女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剑宗大小姐洛清依了。
少女婀娜款步行来,身后跟着桃夭,随即向众人叠掌环行一礼,“打扰诸位雅兴,清依在此陪个不是。”
群雄回过神来,只道无妨。
洛天河走到身前,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原也有意让洛清依出来见见这武林各派的青年才俊,若能促成喜事自然甚好。可惜现在左右不见雁妃晚的身影,洛清依偏偏又出现在这个关头,此刻心里不免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洛清依心中暗叹,向两位老祖宗行礼,“孙儿见过祖父,见过外公。今日是外公华诞,做孙女的岂能避而不出?诸位英雄齐聚一堂,作为晚辈清儿当是要来见一见的。”
她声轻语柔,眼眸温婉,浑然不似江湖儿女的性情豪烈,真如大家闺秀,望族才女那般,气质斐然。
洛清依转而向华清徐拜道:“这位想必就是‘清风徐来’华掌门吧?小女子久仰大名,今日幸会。”
华清徐怔怔回神,连忙回礼问安,实则心海翻涌,大起波澜。洛清依素来深居闺中,名声不显,先前称她品貌双全不过是恭维寒暄的话,可即便她真是个无盐丑女,倘若肯嫁,华清徐也必是要摁着他儿子的脑袋娶的。却万万想不到,洛清依竟是这等清绝姿色的女子,纵有病态,瑕不掩瑜,他这当真是大喜过望。
倒不如说,她这病体残躯更好不过……
华清徐料想她此时抢出,必是与剑圣有不同的见解,想到此事或能玉成,遂不由的殷勤起来:“洛姑娘想必也听到,小儿对你那是倾慕已久,相思成疾。他虽不及在座的诸位英才锋芒毕露,到底是名门风骨,品性纯良,实堪付终身。倘若姑娘应许,清源流愿三书六礼,纳彩下聘,将姑娘明媒正娶迎进宗门,且华某作保,小儿此生此世唯有一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啊?”
洛清依眼神怔怔,喃喃念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她想要的人早已与她阴阳两隔,此生再也无望。念及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秦逸城见她失神喟叹,恐她年轻识浅,遭人蒙骗,连忙劝道:“清儿,华宗玉三心二意,朝秦暮楚,怎堪托付?”
他私心里当然不想让洛清依选华宗玉那样的草包,在座的纪飘萍和施靖琪哪个不比他强?就连金虞那小子也比他顺眼的多……
华清徐急道:“秦宗主,你此言……”
洛清依凉凉说道:“男未婚,女未嫁,何来三心二意之说?”
秦逸城一口气哽在胸膛,居然无法言语。华清徐见此大喜:“姑娘深明大体,岂是寻常可比?”说罢,有意无意的觑向众人,颇为得意。
洛清依痛苦的阖住眼睛,再睁眼时,已是心哀若死的决绝,“既然如此,我……”
若是应许,从此她成家延嗣,既能遂祖父心愿,报养育之恩,也能圆众人所望,延续宗门血脉……
“大师姐!”
一声娇喝截住她混乱的思绪,洛清依恍然归魂,雁妃晚在帘幕处望着她,眉间紧蹙,轻揺螓首,道:“莫要意气用事,你当真无怨无悔吗?”
若是应,从此魂离魄散,身如风海浮萍,孤身无寄。若是应,此生情丝斩断,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洛清依怔在当场,心痛茫茫而来,险些要站立不住,桃夭慌忙来扶。洛清依唇白面青,眼眸恍然失神,呢喃低语。
华清徐见在紧要关头,连声催促,“洛姑娘,你到底意下如何?洛姑娘……”
忽而三声巨大的钟声短促洪亮,直达天枢殿外,秦逸城洛天河面色剧变。
三声短钟,这是剑宗在发出危急的讯号。
有人闯山!
秦逸城与洛天河对视肃容,胸膛起伏,难掩激动,沉声道:“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