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3、摄氏零度-3

　　　“胆囊底部折叠改变，双肾减小……”

　　“尿酸过高，肌酐过高……”

　　“慢性肾脏病5期尿毒症……”

　　体检报告上的字密密麻麻地钻入徐梦蝶的眼睛，她倚靠在床头，头仿佛被千万根针扎了，痛得她没法集中注意力。可这些字都游进了她的心里，太沉了，太重了，哪怕她集中不了注意力，这些字还是留在了她的心里，留下黑乎乎的痕迹。

　　在看体检报告之前，徐梦蝶心里还留有医院误诊的可能，但体检报告的数据是那样的清晰，她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发现自己的症状确实与尿毒症一般无二。她的排尿量少得惊人，而她的脸肿得如同猪头，她怎么会拖到现在才觉得她出了大问题？

　　她在网上看到了很多跟她一样的，年纪轻轻就得了尿毒症的人，按现在的医学水平，尿毒症是无法治愈或逆转的。得了这个病的人能选择的方法无非两种，第一种是透析，第二种是肾移植，其中透析又分为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大多数尿毒症患者选择的都是血液透析。

　　尿毒症是绝症里面没那么可怕的一种，若是坚持治疗，很多人都能再活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可尿毒症毕竟是一种绝症，就算它是最温和的绝症，那也是一种绝症。

　　而且徐梦蝶根本没有肾移植的希望，肾的数量那么少，她又不是什么有钱人，没法走“特殊”通道，她也不可能让父母给她匹配一个肾，她想好了，她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健康，让父母承受更大的风险。再者肾移植也不是一了百了的治疗方法，有不少人在成功做了肾移植手术之后，没过几年肾又再次罢工了。

　　当然除了透析和肾移植这两种方法外，还有一种更简单也更轻松的方法，那就是直接了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花钱，不受罪，不用睁开眼睛就想起来自己是个病人，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这怎么不算是最好的方法呢？

　　可是，可是。

　　徐梦蝶有种想换医院再检查一次的冲动，可如果再检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果，她只会更加疲倦，而且会后悔自己又浪费了一笔体检费用，明明这笔钱……可以直接用在血液透析上的。

　　算了，认命吧。

　　她要怎么跟父母说这件事？徐梦蝶不知道，可如果她真的要依靠血液透析活下去，那么她得做一个造瘘的手术，她没法独自一人完成这件事。

　　她请不起护工，她必须告诉父母，必须让徐裕鹏或者庄晓美其中一个人来照顾她，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成为她的勇气支柱。

　　按下拨号键成为了异常艰难的一件事，徐梦蝶的食指虚虚地放在上面，没有用力，手机没有做出反应。这一下，怕是有千钧重，徐梦蝶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只觉得手臂都麻木了，她想将手缩回来，再等等，再积攒一些勇气，可她的手刚一动，拨号键就有了反应。

　　徐梦蝶下一秒就挂掉了电话。

　　不，不是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还不行。

　　现在是晚上，徐裕鹏和庄晓美都已经下班了，他们肯定会看见这通电话，也肯定会将电话拨回来的。

　　不，求求了，爸爸妈妈，如果真的有心灵感应的话，请你们先不要打回来吧。

　　“积雪十多尺已是寻常事
　　快乐已苍白何日结冰我不知……”

　　徐梦蝶没有接电话，她静静地、静静地听着铃声，直到电话被对面掐断。

　　她能想到机械女音传给父母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徐梦蝶想，她不是无法，而是无能。

　　该怎么开口？她的嘴早已冻结成冰，分不开的两瓣嘴唇，如何将消息传递给他人？

　　可是，可是。

　　绝症是拖不起的，徐梦蝶的肌酐太高了，而且她排不出尿，如果不尽快去做透析的话，她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谁也讲气候回暖原来是冷在晴天
　　求让我借地球高温叫这段情逃离冰点
　　求我可偷取尘世一切暖……”

　　徐梦蝶缓缓地右滑接听键。

　　“喂？梦蝶，怎么给妈妈打电话又挂了？”

　　徐梦蝶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喂？喂？喂？听得见吗？”

　　徐裕鹏：“是不是那边信号不好，没听见？”

　　庄晓美：“还是我们这边的信号不好，没收到？”

　　徐裕鹏：“走走走，去房间看看信号会不会好一点。”

　　脚步声。

　　“喂？梦蝶？喂？”

　　一清二楚。

　　徐梦蝶擦掉眼泪：“喂？妈妈。”

　　“诶，有信号了。”庄晓美听起来很高兴，“我今天在路上捡到了一条鱼，不知道是谁掉的，有四斤重呢！还活蹦乱跳的，我就带回来煲鱼汤了。可惜你不在，这鱼老好吃了。”

　　徐裕鹏说：“没你妈说得那么好吃，她就是觉得不用花钱，所以吃起来格外香。”

　　庄晓美：“你爸说我不道德，捡到别人的东西应该等着还回去，可是我在那里等了五分钟，也没人回来捡啊。我就想着既然那人的心这么大，我就把这条鱼拿走，让他长长记性也好。你爸吃得也高兴，但还要边吃边数落我，真是口不对心。”

　　徐裕鹏：“诶诶诶，什么高兴了？我高兴不是因为吃到了免费的鱼，是因为我原本就这么高兴。”

　　庄晓美：“梦蝶，你怎么不讲话？是不是信号又有问题了？”

　　徐裕鹏：“这什么破信号啊，每个月收这么多钱还这么烂。”

　　……

　　徐梦蝶不想那么快就打破父母的高兴，她忍着哽咽：“我今天回公司加班了，能拿到一点五倍的工资呢。”

　　庄晓美说：“钱是赚不完的，不要总是加班，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徐裕鹏附和：“是啊是啊，一点五倍的工资虽然多，但是你也不能每周都为了这个工资去加班，你只要稳稳当当地把这份工作做好，拿到基本的工资，就足够了。”

　　徐梦蝶说：“也不止一点五倍的工资，晚上领导还为了感谢我，请我吃了一顿不错的饭，还有一顿免费饭吃，跟你们吃免费鱼一样开心。”

　　庄晓美笑着说：“那是很好啊，今天我们都省了一笔钱，明天可以吃得丰盛一点，也不心疼了。”

　　徐裕鹏说：“明天可以买点牛肉吃，最近牛肉的价格降了一点，没有那么贵了。”

　　徐梦蝶说：“是啊。”

　　庄晓美终于想起来了：“梦蝶，你刚刚为什么给妈妈打电话，一下就挂断了？”

　　徐梦蝶平时也不是会给家里经常打电话的人，所以她每次打电话给庄晓美，都是因为有事，比如寄了一个快递回家，让他们记得拿，或者自己需要什么东西，让他们帮忙在房间里找找。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全盘托出吧，不要再拖拖拉拉，不要再有所隐瞒，不要再强颜欢笑了。

　　徐梦蝶抿了抿唇，她难以启齿的时候都会做这个小动作，她凝视着窗外的月亮：“爸爸妈妈，我好像生病了。”

　　庄晓美说：“你感冒了吗？我就说你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果然是生病了。”

　　徐裕鹏说：“严重不严重？严重的话记得去医院看看，你要多喝水，买点瘦肉粥吃，不要吃那些垃圾食品了。”

　　徐梦蝶说：“不是感冒。”

　　“那是发烧了？”庄晓美忧心忡忡，“你一个人住，发烧了也没人照顾你，唉……”

　　徐梦蝶说：“也不是发烧。”

　　徐裕鹏问：“那是什么病？哎呀，你不要让我们猜了，赶紧说出来吧。”

　　庄晓美说：“头疼还是什么？”

　　徐梦蝶用尽全身力气轻轻说：“我得了慢性肾衰，我……我需要你们其中一个人来南城陪我做手术，或者，或者我把工作辞了，回家那边治病，然后再慢看找工作……”

　　南城的医疗水平好，可是治病成本太高，可县城的医疗成本也不会低太多，徐梦蝶想的是，她极有可能会因为这个病被炒鱿鱼，如果她没有了收入，还在南城租那么贵的房子，那会给这个家庭造成多大的负担啊？徐梦蝶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对不起父母。

　　如果她回到家乡，就可以住在家里了，而且在她需要照顾的时候，得到父母的帮助也容易许多……

　　哪怕选择更好的一条路，她还是觉得很累，很抱歉，很想选择一头撞死。

　　“你说什么？慢性肾衰是什么东西？你说清楚一点。做什么手术？做了手术就会好了吗？什么时候需要做手术？做手术为什么要把工作辞了，哎呀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糟……”

　　庄晓美连连追问，徐裕鹏哑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