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72、摄氏零度-2

　　徐梦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绝症，她想过无数种死法，没有一种跟病症有关。她讨厌医院，她更加不想要死在医院，她宁愿两年前真的溺死在海里，也不愿意浑身插满管子离世。

　　绝症多数时候都跟癌症挂钩，徐梦蝶从小就很害怕癌，她害怕父母年纪大了之后会得癌症，癌症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是应该被消灭的东西。

　　可她不能怪医学不够发达，这个时代的医学已经很发达了，但人类是无法彻底消灭所有病症的，生老病死就是世界的常态，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常态的出现。

　　她的肾脏怎么就衰竭了呢？她还那么年轻，她的家族里面也没有过肾脏病的历史，她的基因应该是这样的。徐梦蝶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得了绝症，医生后面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捞起了一根可称作是救命稻草的东西，她语气轻得像是一缕风：“有没有可能是误诊了？”

　　医生稍稍睁大了眼睛，也许是习惯了患者这样的幻想，他没有太过惊讶，只是说：“从体检的各项指标来看，误诊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零点零一。”

　　那万一，万一她就是那百分之零点零一呢？徐梦蝶不肯放弃任何的可能，她心想，她得去别的医院再检查一遍，她不相信这件事，她要绞尽脑汁改变这个结果。

　　医生说：“建议你从这周开始做透析，这几天先隔天做一次，等指标稳定下来之后，一周做三次就可以了。”

　　徐梦蝶说：“不，我要离开这里。”

　　医生皱眉：“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她当然有感觉！可那绝对不是尿毒症引起的！而是因为她被这个晴天霹雳劈倒了，她浑身发软，又很想吐，整个人难受得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施暴者没有放过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施暴者一视同仁，于是所有器官都泛起疼痛，徐梦蝶眼前发黑，她伸出拳头，抵在了旁边的墙上。

　　徐梦蝶坚持道：“把检查报告给我，我要离开医院。”

　　医生没有强迫病人治病的权力，于是他将体检报告给了徐梦蝶，他还是提醒了一句：“觉得撑不住的时候，一定要马上来医院做透析，不要硬……”

　　徐梦蝶充耳不闻，她落荒而逃，将医院乱糟糟的声音和冷冰冰的味道都抛在身后。跑！跑！跑出这栋楼！一切都会恢复如初了！

　　她是在做梦吧？真是一个充满了恶意和讽刺的梦。快点醒过来吧，等到真的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一定会感激世间的美好。

　　医院旁边有一个小公园，徐梦蝶坐在石凳上，犹豫着要不要掐自己一把。她确实怀疑这是一场梦，可她不敢笃定，她害怕这不是一场梦，于是连那点可怜的希望也被自己掐灭了。

　　她抬头望向四周，撞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她能看清经过的人脸上的痣，能看见打篮球的孩子穿了鸳鸯袜，能看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能分辨出自己手上的纹路。

　　她忍不住看起了手相，寿命线不短，所以她不应该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得绝症的人。她愿意从此刻开始相信一切不可触摸的东西，她愿意求神拜佛，愿意相信上上签的命运，她可以成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徐梦蝶，只要让她活下去。

　　“积雪十多尺已是寻常事
　　快乐已苍白何日结冰我不知……”

　　手机铃声响起，徐梦蝶低头一看，备注写着“王哥”二字，这是她现在的领导。

　　不想接这个电话，现在是周日，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不对，不对，她不知道现在是周几，这是在梦里，梦里是不会有这么清晰的时间观念的。一切都是混沌，这个电话不过是碎片，下一秒梦境就会转到别的地方了。

　　没人接，对面的人锲而不舍，不愿意挂断电话。

　　“谁也讲气候回暖原来是冷在晴天……”

　　唱完这句歌词之后，王哥终于挂断了电话，但没过多久，他又打过来了。

　　喜欢的歌变成了催命铃，这是真的催命铃声，徐梦蝶心如死灰，歌声切断了她的幻想，这回是真的冷在晴天了。

　　“喂？王哥，有什么事吗？”

　　“诶，梦蝶啊，你现在有空吗？回公司加个班呗。”

　　“啊？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公司的库存商品出现了数量问题，你回去看一下，盯着技术他们，时刻准备修改数量……”

　　“我现在有点急事，不能叫别人回去吗？我回不去。”

　　“我都问过了，xx和xx都没有空，现在就只有你了。你回来吧，这次的加班给你算一点五倍工资，问题解决好之后我再请你吃饭。哎呀，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让新人去我可不放心，我最信任的手下就是你了，你回公司吧。不说了，尽快回来，我在公司等你。”

　　王哥说完，不等徐梦蝶的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徐梦蝶：“……”

　　她？一个刚刚确诊了绝症的人，此时此刻，要回公司加班？

　　天啊，这是什么道理？

　　她很想把电话拨回去，跟领导说：“我干不了，我什么也干不了，我他妈的都快死了！等我去了阴曹地府再帮你干吧！岂有此理！”

　　可她不能，随着绝症到来的，是一笔无比昂贵的治疗费用，她这个时候更应该去赚钱，而不是跟领导发脾气。真可笑啊，她明明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哭的，却还要因为钱而回去加班。

　　加班可以加命吗？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愿意加到天荒地老的。可加班只会折寿，徐梦蝶垂头丧气地往地铁站走，她踩到了前面人的鞋子，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前面的人转头骂了一句：“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徐梦蝶在心里说：我倒是宁愿没长眼睛，这样就看不见体检报告上面让人心碎的结果了。要不，你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吧？

　　她还是有点理智的，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不然前面的人估计要觉得她是个疯子。

　　回到公司，王哥对于徐梦蝶的异样也没有任何询问和关心，估计只是觉得她不想加班，所以表现得不情不愿的吧。

　　徐梦蝶加了六个小时的班，其实本来四个小时就能做完的工作量，但她想多拿两个小时的一点五倍工资，所以直到拖无可拖的时候，她才去打了加班的下班卡。

　　王哥说要请徐梦蝶吃饭，徐梦蝶没这个心情，但看在免费饭的面子上，她还是跟王哥一起去吃饭了。

　　王哥带徐梦蝶去了一家烤鱼店，徐梦蝶吃了很多鱼，王哥问她：“你很喜欢吃鱼？”

　　不是，是因为我很喜欢吃不用我出钱的东西。

　　“是的。”

　　“下回我回老家的时候给你带几条鱼，我是江城人，我老家的鱼可好吃了。”

　　下回是什么时候？我能活到下回吗？

　　“好，谢谢。”

　　“不客气，每次周末要加班，都只有你愿意回来，身为领导，我自然也要对你好一点。”

　　不是只有我愿意回来，而是只有我不得不回来，我没有丢掉工作的勇气，我也想多攒点钱，所以我只能回来。

　　“哈哈。”

　　“是不是太热了？我看你的脸都出汗了。”

　　“我是大汗体质，其实没有很热。”

　　王哥喊来服务员，说让空调调低一些，服务员说好。

　　徐梦蝶没说话。

　　王哥说：“幸好你没有男朋友，不然还真没法把你叫回来，不单身的人周末都是要去约会的。”

　　话题滑向失控的边缘，徐梦蝶耸耸肩：“我有男朋友，不过不在南城而已，所以也不能每周都约会。”

　　“啊？”王哥干笑两声，“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前段日子不是还是单身吗？”

　　上一秒的事。

　　“就前两周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跟所有人都说一遍吧。”

　　“……也是。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困了，该回去睡觉了。”

　　“好。”

　　王哥没提出要送徐梦蝶回家，虽然他是开车来的，徐梦蝶没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好累。

　　吃饱了，但是好累。

　　这家店距离出租屋只有两公里，徐梦蝶不打算骑车了，她打算走回去。

　　她上一年买了辆电动车，但今天没把电动车开出来，也没法骑电动车回去。而自从买了电动车之后，她就再也没开过共享单车的月卡了，单次骑车的性价比太低，实在没必要。

　　她走啊走，月亮跟着她一路向前，她也想成为一轮月亮，月有阴晴圆缺，但月亮不会生病，多好。如果月亮会得绝症，那么它的光就会是灰蒙蒙的了，所有的星星都能胜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