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57、□□-7

　　她总是会回想很多事情。

　　悬崖非无路，总有人可以攀到顶峰，有人用痛苦铺就天梯，有人用绝望埋下基石，总是可以往上走的。

　　徐梦蝶能走到今时今日，也是被无数个昨日塑造而成的。

　　“看了你的上一份工作经历，你只做了两个月的时间就离职了，这还是你毕业后做的第一份工作，你为什么只做了这么短的时间就不做了？”

　　“是你主动辞职的，还是公司辞退你的？如果是前者，那是因为什么？如果是后者，又是因为什么？”

　　“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稳定性高的员工吗？还是说你喜欢尝试多样性的工作，所以你一旦发现某份工作不合适就会辞职？”

　　“你是否与前同事或领导产生过摩擦？上一份工作中，让你感到最不愉快的事情是什么？”

　　“在上一份工作中，你的领导或者同事是如何评价你的？你认可他们对你的评价吗？”

　　“前公司将你辞退，你认为这是你的问题吗？你是否因此而心生不满，甚至对前公司怀恨在心？”

　　“你是主动离职的，是因为与公司的人相处得不好吗？那么，是因为他们的品性都有问题，还是因为你的交际能力有明显的缺陷？”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从上一家公司辞职吗？”

　　“你这一年的经历实在是很苍白，毕业了快一年了，居然只工作了两个月。在不工作的日子里面，你到底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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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如潮水，看似各不相同，实则大同小异，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一个落点——徐梦蝶，你真的配得上我们公司吗？我们真的可以考虑把你招进来吗？

　　真的吗？假的吗？可以吗？不可以吗？

　　徐梦蝶也很想反问他们。

　　“你干脆问为什么有人结婚两个月就离婚了，不合适就分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难道离婚一定是因为两人中有个人有毛病吗？”

　　“是我主动辞职的，还是公司将我辞退的，这个问题重要吗？难道前者能证明我很拽很强，后者能证明我的能力很差劲，完全是我的问题吗？”

　　“稳定性高低如何判断？那得看你这个公司好不好，再稳定的员工，去到差劲得要命的公司，都稳定不到哪里去。”

　　“上一份工作不愉快的事情多得去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我和他们发生过什么摩擦重要吗？人与人的相处注定是有摩擦的，你要因此而全盘否定他们或者我吗？”

　　“他们对我的评价，跟我的关系其实是不大的，再标榜平等的人看人的时候也是带着有色眼镜的，那就是误解的根源。所以我不想说他们对我的评价，因为那只会更加影响你对我的评价，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

　　“那是我的问题吗？这个问题问得还真是歹毒，我说是，那就是我的错，我说不是，那还是我的错。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错，你还不如问我——你觉得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个问题更加直接一些，更好回答一些。”

　　“把跟公司的人相处得不好归结成交际能力的缺陷，我认为这是你的逻辑产生了根本性的问题，建议好好反思一下。”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你真的能给我吗？不能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做出这样的假设，我是来面试的，不是来幻想另一种可能的。谢谢。”

　　“不好意思，我不仅这一年的经历很苍白，我二十三年的人生都很苍白。在不工作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想着到底应该怎么活下来，或者怎么死掉。我干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干，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我也记不住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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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梦蝶从来没有这样回答过他们的问题，在面试的过程当中，真心话都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她又失去了一个机会，还是不要说的好，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比百分之零好的。

　　因为距离被辞退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徐梦蝶都没找到新的工作，她忍不住又开始焦虑起来了。

　　每天都要计算一下自己一天花了多少钱，花得不多依旧心疼，因为每个月的房租固定支出真的太多了，对于一个失业游民而言负担实在是太沉重了。

　　徐梦蝶拖着沉重的步子，攀登悬崖的天梯，她没有想过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她得一直向上爬。

　　她身不由己，步履不停非她所愿，可总有东西在推着她向前，如果不往前走，她会被千斤重的愧疚和沉思压死。

　　对徐梦蝶而言，时间从来不是一条河流，它是静止的，往前走的人是徐梦蝶，但徐梦蝶也是静止的，她和时间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仿佛写下了白纸黑字的交易，她和它都遵循着一致的步调，流动与静止成了不矛盾的词语，徐梦蝶和时间成了可以交融的词语。

　　词语，词语是什么？词语是编织谎言的工具，是时间的镜子，是湖中的月亮。

　　徐梦蝶有时觉得自己也是由词语组成的，缓缓地梦着蝴蝶，缓缓地做着蝴蝶的梦，在那样的时候，她会觉得也许自己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她是一只蝴蝶，这些事情都不是她经历的，她只是路过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叫做徐梦蝶的人，一个痛苦且绝望的人，一个分不清欢乐和如释重负的人，一个时刻在刀尖上摔跤的人，一个总是哀怜又无病呻吟的人，一个从来不向往永恒的人。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徐梦蝶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连庄晓美都是不知道的。

　　她总觉得自己没有穿衣服，哪怕她穿上了外套，她依旧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穿透衣服，贴着她的皮肉，与她融为一体，让她感到寒冷且颤栗。

　　是恐惧吗？

　　为什么会是恐惧？

　　一定是恐惧吗？会不会是其它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梦蝶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得不到答案。

　　答案在哪里？她之前看过一句话，说答案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可是人一定是真的人，心一定是真的心吗？

　　有的人说答案在脚下，可是徐梦蝶走了那么那么多的路，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听到皇帝的新衣的故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很愚蠢，可徐梦蝶只是觉得皇帝很可怜，她跟皇帝是相反的，一个明明没穿衣服，却觉得自己穿了衣服，而一个明明穿了衣服，却觉得自己没穿衣服。

　　她不愿意嘲笑皇帝，是因为她不愿意嘲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活赐予她无数个为什么，她必须一一给出回答，哪怕她还什么都不明白，她也必须先交出答卷，再承受错误的后果。她也想问很多很多的为什么，可是生活却不会公平地给予解答。

　　上幼儿园的时候，同学们都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徐梦蝶不想玩，她觉得这个游戏好无聊啊，但是为了合群，徐梦蝶只能加入游戏队伍。

　　“一二三不许动！”

　　所有人都定住了，徐梦蝶看见旁边的人笑了，有虫子在她的眼前飞过，她眨了一下眼睛。

　　“徐梦蝶，你动了！”

　　“我没有动，我只是眨眼睛了。”

　　“眨眼睛就是动了，动了就是输了。”

　　“那她还笑了！”

　　徐梦蝶指出那个刚刚笑了的女孩子：“我眨眼睛之前，她就笑了，所以是她先输了。”

　　“我没有笑，是你看错了。”女孩一口认定是徐梦蝶看错了，她根本没有笑。

　　徐梦蝶说：“不可能，我真的看见你笑了，你一定是笑了。”

　　女孩说：“是你输不起，所以你想找我垫背，你休想！”

　　徐梦蝶与女孩争论不休，后来队伍的头头决定采取投票制来决定，看见女孩笑的举手，没看见女孩笑的就不用举手。

　　只有徐梦蝶一个人举手了。

　　徐梦蝶输得彻彻底底，每个人都拿画笔在她的脸上画了一下，调皮一些的画了很多下，画出了一只乌龟。

　　荒唐吗？

　　小时候不觉得，只觉得委屈。

　　长大之后想起这件事，徐梦蝶竟也有些恍惚，到底是不是她看错了，也许那个女孩是真的没有笑。

　　她说得对，自己只是想找个垫背的，所以幻想了一个女孩的笑容，想让惩罚落到那个女孩的头上，而不是自己的头上。

　　可如果那是事实呢？

　　要如何判定事实？靠多数人的眼睛，还是靠多数人的偏心？

　　又要如何重拾正确的记忆？如何不在回忆中产生偏见和动摇？徐梦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件事了。

　　“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承受能力强的人吗？”

　　是吗？

　　她总是想着去死，现在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想了这么久之后依旧还活着，这算不算是承受能力强的体现？

　　“十分满分，你给自己的抗压能力打多少分？”

　　不知道，不想打分，她已经厌倦了分数这个词，人类明明有那么多品质都是不能靠分数来衡量的。打分的过程，就是偏见产生的过程，对一个脑子、一颗心、一抹笑容的偏见。

　　徐梦蝶躺在床上，四肢和背部紧贴床垫，你到底在想什么？她问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想变成鸟，还是想变成鱼？你想变成天空，还是想变成大海呢？

　　陆地不好吗？不好的，陆地上有太多的人了。

　　岛屿呢？孤岛上面没有人，可以只有你自己。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那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又有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