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扎西德勒（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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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仰……任仰……”
乙酉跪在废墟里徒手扒着那些石块。大街上渐渐涌出来了一些人，有的是刚刚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有的则是命大马上就被挖出来的。
结古镇顷刻间就变成了另一个地方，到处充斥着喧嚣和哭喊声。
头上顶着血污的人随处都可以见到，一些人坐在地上因为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而痛哭，另一些人带着家里的老小赶紧往空旷的地方逃去。
乙酉仍旧跪在原地拼命地喊着任仰的名字，他扒着废墟的手颤抖着，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着急明显地凸起。
钢筋和石块将乙酉的手划伤了，但他顾不上疼，咬着牙搬动那些断垣残壁。更多的人涌上了街道，到处都是双脚踏过的声音，带起又一阵尘土飞扬。
“快跑！可能还有余震！”几个看起来是干部的人开始在镇子里奔走相告，引导着大家往安全的地方撤离。
有人来喊乙酉，但是乙酉充耳不闻。他是真的听不到了，乙酉的心好像被裹住了一样，根本想不进去别的东西，他只知道任仰还在下面。
“任仰！任仰你在哪……”
乙酉觉得快崩溃了，他的手已经变得伤痕斑驳，心底的害怕和冰冷让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没人能准确地形容出此时此刻的结古镇，那样的惨烈和悲壮。无数的尸体和还活着的人一同被掩埋在废墟底下。
就在乙酉不知道第几次喊起任仰的名字时，喧嚷之下的废墟中，乙酉好像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回答。他立刻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马上将耳朵贴在了钢筋水泥之上。
“任仰是你吗？听得到吗？！”乙酉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手扒着，眼泪顺着他的鼻梁低落在地上，泪珠就这样一瞬间被灰尘包裹住。
“……是我，别害怕……”任仰自己的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是听到了乙酉的哭腔，他第一反应还是安抚乙酉的情绪。
“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乙酉听到了任仰的声音，浑身的冰冷好像被一瞬间扫清了一样，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浑身都来了力气。
任仰在下面忍着肩膀处的剧痛用右手砸了砸旁边一个倒塌的墙壁。乙酉在上面听到声音后立刻锁定了他的位置，马上开始挪动那个地方的石块和木头。
任仰在下面也在用力往上推，和在上面的乙酉一起用力，终于将两人之间的一个大石块挪走了。
当上面的光线照进来的那一刻，任仰第一眼看到的是乙酉通红的眼睛和他沾满灰尘与鲜血的双手。乙酉急切地将手往下伸过去，任仰抓住了那两只冰凉的手，在乙酉的拖拽下踩着碎石爬了出来。
任仰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乙酉死死抱住了，他终于狠狠地哭了出来，将刚刚的害怕和无助尽数倾吐出来。
任仰喘着粗气轻轻拍着乙酉的后背，知道他刚刚吓坏了。任仰无意间低头一看，这附近的石块和木头上都是乙酉手上的血迹，残断的指印印在白色的石灰断壁上，让任仰心疼得发麻。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任仰……”
乙酉的脆弱在这一刻被充分释放，他在刚刚那阵天旋地转之间好像独自蹚过了一个世纪，漫长、孤独和兵荒马乱就是他唯一有的感觉。
“没事，我在这儿呢……”任仰摸了摸乙酉的脑袋，尽量放松语气缓解乙酉的情绪。
“乖，我们现在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去呆着，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余震。”任仰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的情况，对怀里的乙酉说道。
乙酉点了点头，紧紧地牵着任仰的手站了起来。
乙酉见任仰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那个围巾，直接伸手过去扯掉了：“以后……再也不围围巾了……”
任仰看他这个可怜又委屈的模样，无奈地笑道：“关围巾什么事啊？”
“如果你刚刚不去给我拿围巾，就不会被埋在下面了……”乙酉的手还是冰凉，他的情绪稍稍缓了过来，手上的划伤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任仰顺着他说：“好，那我们以后就不围了。”
乙酉转头看到了任仰受伤的肩膀，上面的衣服已经破了，露出了里面被划开的皮肤。
“疼吗？”乙酉不敢碰那个地方，只能紧张地抓着任仰的胳膊。
“不疼。”任仰混乱中亲了亲乙酉的眼睛，带着他离开了废墟。
镇子上出现了几个疏散群众和引导方向的干部，他们着急地大吼着，拉着那些还要固守在原地寻找家人的人：“先走！千万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无数的哭喊声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所有人都陷在了一种绝望里。
这里的通讯全部中断了，他们打不出去电话，到处都是废墟，甚至连出去的路都已经因为地震被滚落的山石堵住了。这个地方竟然变成了一座孤城……
任仰和乙酉跟着大部队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那是一大片空地，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好多人都受伤了。
就在一阵嘈杂声中，任仰和乙酉听到了几声狗叫，他们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竟然是卡卡儿！
任仰认出来了，这儿就是扎西母亲待的那个医院附近。他和乙酉互相看了一眼，朝卡卡儿走了过去。
卡卡儿的旁边瘫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右腿还打着石膏。任仰和乙酉走过去发现是扎西的妈妈！
“格桑大姐？”任仰弯下腰看着坐在地上哭的格桑喊道。
格桑听到声音抬起了头，当他看到任仰和乙酉的时候，苍老粗糙的眼睛里又是一阵眼泪涌出来：“快去救救巴鲁啊——”
任仰听着就抬起了头，不远处，扎西一个人蹲在一片废墟里，一边用藏语大吼着喊他的父亲，一边用手扒拉着废墟。
任仰和乙酉走了过去，被安排在格桑身边看守的卡卡儿也忍不住了，在看到了格桑允许的眼神后，跛着后腿朝扎西奔了过去。
“扎西！”任仰拉住了闷头扒东西的扎西，看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扎西看到是任仰，一句话没说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继续弯下腰寻找巴鲁。
“巴鲁大哥在下面吗？”乙酉皱着眉头问出口。他看着一旁的卡卡儿跟着扎西站在废墟上用鼻子着急地嗅着，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爸爸……爸爸本来出来了的……”扎西回想着刚刚的情景，手下的动作渐渐停住了，他弯着腰的身体慢慢抖动了起来。
任仰看他这样马上伸手把扎西扶住了，扎西一个男子汉从小就谨记父亲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不常哭，不管是受了委屈还是受了伤都不怎么哭，但是这次，扎西却再也撑不住了。
他亲眼看着父亲将母亲从病房里背出来，然后又亲眼看着巴鲁再次冲进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大楼里。
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看好你妈妈，我马上就回来……”
可是扎西等到医院的楼剧烈地歪倒，等到所有的灰尘都落了下去，也没有再看到巴鲁的脸。
“他总是这样！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扎西说着任仰和乙酉听不懂的话。只有格桑知道扎西是什么意思。
格桑的眼睛还在往外流着泪，不过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她曾经无数次抱怨过自己的丈夫。因为他好像总是太过顾虑别人，总是把别人家的事殷勤地揽到自己的肩上。
多年前扎西出生的那个晚上，格桑在家里疼得动都动不了，还是邻居家的人发现她要生了，赶紧找来了接生婆。
等到扎西落了地，巴鲁才姗姗来迟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竟然是去给别人家筑炉子去了，因为那家人只有娘俩两个，寡妇的丈夫前些天病死了。
这件事成了格桑心里的疙瘩，以后巴鲁再好心地费时费力去替别人家做事还不讨好的时候，她就会把扎西出生的事拿出来说。
格桑的丈夫是别人口中的大好人，可却不是她尽职的丈夫。每次格桑责怪巴鲁的时候，巴鲁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只会默默地给格桑煮一锅奶茶，然后就自己一个人出去放牦牛。
巴鲁好像只会这一招，格桑喝了无数碗他煮的奶茶。这样磕磕绊绊的婚姻竟然就这样在巴鲁浓稠的奶茶和格桑好脾气的忍让中过去了这么多年，直到扎西都长成和巴鲁一样高了。
刚刚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扎西带着卡卡儿正在医院下面玩，只有巴鲁在病房里。山摇地动的一瞬间，巴鲁想都没想直接把格桑背了起来，他的余光看到了旁边床上无人照顾的七旬老太，咬咬牙还是下了楼。
格桑看着丈夫的那个眼神，心底暗暗地害怕起来。果然，巴鲁在把格桑放下之后又转头要往医院里跑。
格桑死死地扯住他的胳膊：“你干嘛去！没看到楼要塌了吗！”
巴鲁看着格桑脸上滑下来的眼泪，犹豫了一下。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过分亲昵地伸手蹭了蹭格桑的脸，撂下了一句“回来给你煮奶茶”。
格桑又一次见到了巴鲁离开的背影，却没再见他回来……
卡卡儿后腿上固定用的木板在刚刚的混乱中已经没了，只剩了一圈松松垮垮系在上面的绿色布条。他看着扎西颤抖、发红的手，“呜呜”了一阵，又继续低头嗅起来。
卡卡儿知道巴鲁还在下面，那个给他喂了牛肉片的男人被埋了起来。卡卡儿不会说话，也不会犹豫，他只会傻傻地用残破的后腿支撑着在废墟里一遍遍地搜索。
扎西看到卡卡儿的样子，咬牙擦了擦眼泪，继续弯腰扒着那片废墟。
还有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因为他们的亲人也被埋在了医院倒塌的废墟里。他们没有什么可用的工具，没有专业的设备，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忙，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
任仰和乙酉见状也弯下腰开始搜寻起巴鲁来。死亡离他们太近了，或许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但没人能做到放弃。
卡卡儿的嗅觉很灵敏，他的毛发虽然苍老了，可是仍旧在废墟上不断地发出□□的吠叫。扎西听到声音，心立刻激动了起来，赶紧往卡卡儿的方向跑了过去。
任仰和乙酉也过去帮忙，几个人一起徒手将上面的石块搬走。被埋在下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奋力地哭喊着。
那声音传了出来，扎西听到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的手一愣，然而仅仅停住了一秒，扎西就继续努力扒着。
几个人很快看到了被埋在下面的一个年轻女人。她的头上都是血，见到天光的那一刻激动地就差哭昏过去了。
任仰和乙酉合力把她拉了出来。女人的腿也骨折了，走不了路，扎西就一弯腰把女人背离了废墟，将她放在了空旷的地方。
女人连连向扎西磕头，喊着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扎西什么也没说，转头又走向了那片废墟。任仰和乙酉也跟了过去，帮着他继续寻找巴鲁。
卡卡儿很厉害，过了不久就又兴奋地叫起来，扎西还是满怀希望地跑过去，但当被拉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时，扎西的心又一次落了下去。
中年男人也向扎西跪下了，扎西又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扎西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忐忑地寻找着，伴随着不时袭来的小余震。
直到将近两个小时后，又一次大的地震来袭了！一阵地动山摇，“轰隆”声将每个人的心都砸了起来，恐惧、慌乱、叫喊开始高涨地蔓延开来。
扎西被卡卡儿叼着裤脚离开了那片废墟，原来的地方紧接着砸下来的是一面巨大的断了的墙壁。
任仰和乙酉在外围，没有受什么伤。
刚刚的废墟之上又压了一层废墟。扎西红着眼睛要再冲过去，任仰拼劲全力将他拉住了。扎西现在像一头暴躁奔走的牦牛，因为他知道巴鲁回来的几率越来越小了。
格桑还是瘫坐在原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哭了，只愣愣地看着掀起的另一波灰尘，呆呆地说：“还欠我一锅奶茶……”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扎西德勒（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