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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扎西德勒(3) ...

  •   任仰开着车跟着男孩儿下了国道,开进了旁边的草原上。这个时候草原上的有些地方还有着残余的雪,看来这里最近应该下过雪。

      男孩儿跑得很快,抱着大黄狗不一会儿就引着任仰他们到了离黑帐篷的不远处。

      任仰和乙酉远远地就看到了男孩儿口中说的黑帐篷。他们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牧区的帐篷是这样的,和蒙古那边的蒙古包一点也不一样。

      这里的黑帐篷远远看去和那种蔬菜大棚一样,不过长度上没有那么长。

      帐篷里走出了一个穿着厚重藏袍的人,这人身上的氆氇藏袍比川西藏寨里那些人穿得还厚,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脚上蹬着宽大的藏靴。

      男孩儿先跑到了黑帐篷旁,和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说了句什么。

      任仰因为川西藏寨里的那件事,现在对穿着藏袍的人还心有余悸。下车的时候他的心都微微地紧了起来,暗暗地将乙酉往身后遮了遮,这才朝黑帐篷走了过去。

      从帐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看了看任仰和乙酉,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男人的个头不算高,腰一直都微微躬着。他的脸上是那种黝黑夹杂着高原红的肤色,露出来的手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黑色的污垢,因为他的正拿着几块牛粪。

      “他是我爸爸。”男孩儿首先向任仰介绍道。

      任仰朝那人点了点头,然后又对小男孩儿说道:“麻烦你和你爸爸说一声,问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在这儿借宿一晚。”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任仰以为男人不会汉语,没想到他刚说完男人就直接用汉语问出了口。

      “原来您会汉语啊!太好了!我们是外地来旅游的,现在找不到地方住,天又很晚了,所以想着能不能在您这儿住一晚。

      “我们可以付费的!您放心,我们不会耽搁太长时间,明天天亮了我们就走!”

      任仰极力把话说得好听些,这黑帐篷算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男人又看了看任仰和乙酉,注意到了他们被冻得通红的耳朵,没再问什么,让开了身说:“进来吧。”

      任仰连忙感谢地说了几句“谢谢”,带着乙酉进了黑帐篷。

      这黑帐篷里的条件很简陋。中间是一个泥筑的大炉子,炉子上面放着铁锅。帐篷的角落里被特意开辟出了一个空间用来放牛粪。

      牛粪算是他们这里最重要的燃料了,特别是在牧区,一定要进行储存。

      不过牛粪并没有想象中的臭味,反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青草的气味。

      这黑帐篷的两边放着垫子和毯子,帐篷里的人平时就直接在这里休息。

      这黑帐篷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任仰和乙酉一进来,瞬间就觉得寒风都被挡在了外面,一点风也感觉不到了。

      而且因为有炉子在中间,帐篷里竟然意外地很暖和。

      “坐吧。”男人拿过来了一个小矮凳,又拖过来一块上面盖着垫子的大石块,就这么让任仰和乙酉坐下了。

      “扎西,你去看看你叔叔回来了没有?”男人向男孩儿招了招手说道。

      男孩儿要往外走,大黄狗也颤着腿站了起来要跟着他一起出去。

      男孩儿扎西按住了它的脑袋,说道:“你不要出去了,腿会疼,等我回来。”

      男人这时候也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卡卡儿到他那里去。大黄狗看了一眼走出黑帐篷的扎西,转了两圈又焉焉地卧趴在了男人的身边。

      “你们这个天来旅游?”男人往炉子底填了填牛粪,低头问道。

      任仰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啊,我们想看看这个时候的青海是什么样,就来了。”

      男人笑了笑:“这个时候的青海下雪勒!”
      男人是在笑任仰他们大冷天来这个高海拔的地方旅游,搞得现在这么狼狈。

      任仰也跟着笑了笑,他听着男人流利的汉语,问道:“您汉语说得这么好啊?”

      男人弄完了炉子,随意地坐在了锅炉边,倒了两碗酥油茶给任仰和乙酉,然后眼角扬起,看着他们慢慢开口道:“几十年前……爸!”

      扎西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他用藏语喊着帐篷里的男人,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叔叔,也就是男人的弟弟。

      扎西的叔叔刚刚出去看了看牦牛,扎西去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往帐篷里走。

      扎西的叔叔一进屋就看到了两个陌生人,虽然刚刚扎西已经和他说了大致的情况,但他还是表现地很惊喜。

      扎西的这个叔叔大概是年纪略年轻一点的缘故吧,比起扎西的爸爸还是健谈了许多。

      他主动介绍自己叫巴桑,又介绍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扎西的爸爸叫巴鲁。

      巴桑在帐篷里坐下后搓了搓手,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喝。扎西坐在了巴鲁旁,又开始逗他的卡卡儿玩。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巴桑看着哥哥巴鲁问道。

      任仰一听他也会说汉语,惊喜地问道:“你也会汉语?”

      这西部牧区里的人,像扎西爸爸这个年纪的一般都不怎么会说汉语。扎西这一辈人会说还是因为有条件上学了。所以任仰才会这么吃惊。

      巴桑搁下了茶碗,笑着说:“我哥教我的!”

      这下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巴鲁的脸上。巴鲁喝完了酥油茶用藏袍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我会说汉语也是机缘巧合,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们年轻,可能不知道当年知青入青海的事情。”

      “知青?”任仰觉得这个词好有历史感,这些他只从书上和老一辈人的口中了解过。

      乙酉听巴鲁这样说,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65年年底的时候吧,当时来了好几拨人,时间差得都不远。”巴鲁又回忆起了四十五年前的事情,好像一切都还在眼前。

      “您说的是在青海设置农业生产建设师的事情吗?”乙酉同样也回忆着那年的事情,当时报纸上登了这件事,他也知道一点。

      巴鲁听乙酉这样问,睁大了眼睛笑着看向他:“你竟然知道!就是青海生产建设兵团的事情。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巴桑也插了进来:“那可真是!当时我哥也就十几岁吧,我才不到十岁!”

      巴鲁点了点头:“嗯,那时候比现在还穷,吃饱饭都成问题。到处都是荒地,饿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巴鲁说着伸手在炉子边烤了烤手。

      “当时我也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只是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些穿着军装的人常常出现在街上。

      “哦,当时我们还是在格尔木那一带。那年,格尔木农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建房子,还添了好多家具,什么床板、毛毡、桌凳之类的。我们几个要好的玩伴们听说了还特地去看了看。”

      巴鲁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炉子上的那个烧水壶,仿佛在出神一样。

      任仰和乙酉以及巴桑和扎西都默不作声地听巴鲁讲那段历史,即使扎西和巴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这故事就像是糌粑一样越嚼越香。

      “那些盖房子的地方之前都是给犯人住的,现在突然翻新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觉得是件大新闻,天天都要谈。

      “后来大概是秋收的季节吧,来了第一波年轻人。那可真是城里人,说的话和你们一样!”巴鲁说着指了指任仰和乙酉。

      “那些人很奇怪,好像每天都很有精神一样,动不动就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干活,常常引得一群人去看。

      “我当时也带着巴桑去看,他们每天就是在那个格尔木农场里帮忙收粮食,后来还去帮忙修水渠什么的,总之就是每天干活。

      “本地人不懂,问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干活,他们一个个地咧着嘴说‘我们是祖国的孩子,听主席的话来这边帮忙搞建设,我们大家是同胞,是战友……’”

      任仰听巴鲁讲这些话的时候,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吹得黑帐篷有些摇晃。他很难想象,当时的那些人究竟是凭着什么样的毅力在这里扎根下来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叫‘知青’,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们都是大城市里的孩子,大老远的从青岛、济宁、淄博、枣庄……很多很多地方来到这个连个人都见不着多少的地方。

      “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什么苦都能吃得下去,根本不分什么男女,都互称战友!”巴鲁说着“战友”两个字,语气都加重了一点。

      “我们这里海拔高,有人晕倒是常有的事情。这里又很干旱,这些人来的时候是很白嫩的小脸,来我们这儿几个月就变得皮肤开裂脸上有高原红了……

      “我本来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但后来有一天我和巴桑的爸爸妈妈都在牧区放牧,巴桑突然发高烧烧得不清醒了。我背着巴桑往外跑,想去喊人来救救他。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农场里的一个人碰巧出来了,看着我背着巴桑,赶紧过来问怎么了。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立刻把我们带到了农场里边。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女卫生员,开始给巴桑看病,又给他用了药。后来听说要不是那些药,巴桑可能就烧成脑膜炎了。而且那些药在他们那儿就是金子一样的存在,就这么用在了巴桑的身上。”

      一旁的巴桑听到这儿默默地又倒了一杯酥油茶,抿着嘴吸了几口,他每次听到这儿都要这样。

      “自那之后我和巴桑就经常去那边晃,那里面的人喜欢带着我们唱歌,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教了我说汉语。我一个藏族人就是这么学会了汉语的。

      “他们不仅教我说汉语,还教我写汉字。我当时是不上学的,也没有笔什么的,他们就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给我看。我还记得他们教给我的第一个字是‘党’,说要永远忠诚于它……”

      任仰听着巴鲁的话,内心忽然被猛砸了一下。他现在才知道历史的重量,那些书本上干巴巴的大道理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如今才真正击中了他的眉心。

      “那些人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我们这里没人上学。他们说要上学,要读书,等到他们以后把这里建设好了,让大家都能顿顿吃饱喝足了,我们就有钱上学了。到时候这里会盖起一座很大的学校,谁都能来上学,谁都能学写字……

      “再后来,我因为一些事情不得已要跟着父母到这边来,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群人了。但是他们教给我的汉语我都留着了,我还把这些交给了巴桑,我们就是这里仅有的没上过学却会识字会说汉语的人……”

      巴鲁讲完这个故事,嘴角还留着淡淡的笑意,但是转瞬又叹起了气:“我当时走的时候他们有的人还来送我,还给我唱了首歌,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我。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曾经回去过格尔木。那里确实变了,多了好多房子,但是当初那群我认识的知青也不在了。有的人说他们又去别的地方继续奋斗去了。

      “我离开那儿的时候从以前的邻居家要到了一张照片,是当时那群知青在格尔木河畔照的,说要是有一天巴鲁那小子回来了就给他留念……”

      巴鲁说完站起了身,走到了睡铺旁边,从旁边一沓毛毯的最下面的一个木盒子里找到了那张至今仍被保存完好的照片。

      他将照片小心地递给了任仰:“你刚刚说你也是山东人,这些人也都是山东的……”巴鲁说完仔细地看着任仰,好像又看到了当初的那些知青们。

      任仰接过了那张因为过了太长时间已经泛青了的照片,十分小心地摸了摸。这照片竟然一点角也没折,可见巴鲁这些年来多么用心地保留它。

      “这些人是英雄。”乙酉在旁边看着照片上的那些人说道。

      照片上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笑着的。在荒芜的大西部,在高海拔的无人之地,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别离了亲人,坐着“知青列车”到了这里,留下了一段故事和一张照片又飘然远去。

      不对,不应该这样说,他们还留下了巴鲁。巴鲁也是他们养大的孩子,或许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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