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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伊莫托(5) ...

  •   任仰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惨白的天花板以及一个不断晃动的手。

      “醒了醒了!”一个医生在旁边有些兴奋地喊道。

      刚刚任仰昏迷时潜意识里回荡着的是乙酉的哭声和求他别离开的那句话。可能就是这个声音一直吊着任仰的求生意识,使他又偷得了几天的生命。

      后来任仰的情况好转了不少,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但是关于他的病整个医院最顶尖的医生来了也无从下手。

      他们不知道任仰为什么会这样,甚至都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病因。但是他现在的确是二十多的年龄七十岁的身体。

      在听到医生的检查结果时,乙酉觉得喘不过气。他看不见,于是医生只能照着片子给他讲解:“病人身体的各个器官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如果再这样下去,保守估计,最多半个月……”

      刘浪站在一边有些激动:“医生,就没别的办法了吗?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您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找医院啊!”

      医生摘下了自己的眼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们之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情况,实在是无法下结论。建议你们现在就去内地的大医院再做更详尽的检查,说不定还有转机……”

      从诊室出来的时候刘浪以为乙酉会崩溃,毕竟他今天刚结完婚的爱人就只剩半个月了。但是结果恰恰相反,乙酉并没有别的表现,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流。

      “要不我们去北京吧,北京大医院多,我们再去看看!”刘浪看着乙酉商量道。

      “没有医院能治好他……”乙酉站在走廊上愣愣地说。

      “那……那就看着他这样等死吗?!”刘浪和任仰共同相处了这么多天,早就把他当作好兄弟了。现在告诉他要看着任仰就这么离开,他的心里实在是不好受,语气也冲了一点。

      乙酉没有回答刘浪的话,他只是看着刘浪道:“带我去找他吧。”

      任仰在病房里躺了一天了,这一天来他被医生带着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但是没有一个医生露出过轻松的神情。其实任仰能醒过来他自己就已经知足了,毕竟能多看乙酉一眼都是赚到。

      乙酉到病房的时候任仰正在睡觉。他小心翼翼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摸索着握上了任仰的手。

      刘浪出去了,独自在外面抽烟,乙酉自己在病房里陪着任仰。

      他细细抚摸着任仰手上的粗糙纹路以及突出来的青筋,然后又摸到了他今天刚刚给任仰戴上的戒指。

      悄无声息的病房内,乙酉能感受到任仰格外明显的呼吸声以及他起伏的胸膛。

      乙酉用手摸着任仰的脸,摸到了他松弛的皮肤但仍旧高挺的鼻梁,摸到他的头发想象着任仰头发花白的样子。他用手指重新在脑子里描摹出了一个任仰,这全部都是乙酉的想象。

      直到这时,乙酉的眼里才猛地冒出眼泪。他不敢想任仰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不断衰老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就连自己只是失明了他都受不了,那任仰又是怎么接受自己慢慢地变得沉重、变得枯朽。

      任仰感受到了脸上手指的温热,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旁坐着哭红了眼睛的乙酉,知道他大概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情况。

      任仰伸手回握住了乙酉的手,并把他的手放到了嘴边,轻轻地吻了一吻。

      “吓到了吗?”任仰笑着问乙酉。

      乙酉听着任仰带着笑意的话,明白了。或许任仰这个傻子站在镜子前想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一切都快结束了,是乙酉不用死了。

      “吓死了……”乙酉实话实说。他在医生与刘浪面前显得无比镇定,那是因为他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如今再看到任仰,他才是真的脆弱了。

      “你怨我吗?”任仰抚摸着乙酉的手,轻轻地问他。

      乙酉知道任仰说的是什么意思。乙酉在任仰忽然倒下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怨,怨任仰什么都不告诉自己,让自己无措地面对突然到来的意外。

      “我怨死你了。”

      任仰又是一笑,紧攥着乙酉的手不说话。乙酉将脸放在了任仰的手掌上,他看着任仰左手上的四颗红痣,默不作声。

      任仰这样已经没有再呆在医院治疗的必要了,只住了一天就出了院。医生建议他们去大城市的医院检查一遍,但是任仰拒绝了。

      刘浪带着两个人回到了民宿,他不想看着任仰死在自己的民宿里,于是借口探亲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回来时世上已经再无任仰,但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给两个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就离开了。他想尽管他叫刘浪,仍旧没学会体面地离别。

      民宿里只剩下了任仰和乙酉两个人,他们整日腻在一起,从不提生死,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就如西藏的天蓝得一如既往。

      只是在一天晚上,乙酉趴在任仰的耳边说要去转山。来到西藏不体验一次转山似乎是一种缺憾。但是转山的路途非常遥远,需要体力、毅力和耐力的全面支撑。

      “好啊。”任仰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卧床休息,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他想和乙酉一起走完自己的最后一程。

      第二天早上任仰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准备好了需要的补给,民宿里就有现成的登山杖和背包,任仰就暂时拿来用了。在背包里任仰还放了几个氧气罐,以防海拔太高缺氧。

      两个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衣,然后就离开了民宿。离开的时候任仰特意给刘浪留了一封信,感谢他这么多天来的照顾。

      乙酉看不见,任仰就充当他的眼睛,两个人一路上紧紧地十指相扣。乙酉听着任仰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透过西藏的风和太阳感受它的自由和热烈。

      任仰和乙酉从塔尔钦出发慢慢地上路,两个人先是到了海拔4740米的经幡广场,看到有很多人在挂经幡。经幡上写着他们的家人的名字,算是祈福。

      任仰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转山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幸好转山的一路上都有补给站,晚上也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太阳实在是强烈,任仰和乙酉都带着太阳镜。风有时候猛烈到吹在脸上都像是小刀割的一样,所以所有转山的人必备的装备就有帽子和口罩。

      任仰这样装扮下来根本看不出他苍老的外表,恍惚间他还是之前那个年轻的模样。

      到了一个补给点的时候任仰和乙酉进屋喝了点酥茶暖暖身子。里面有很多藏民,他们见到过很多来这里转山的人,非常热情,即使有些语言不通,但还是可以交流的。

      来冈仁波齐转山的人大多都是因为信仰或者是对佛教的崇拜,于是几乎见到任仰和乙酉的每一个藏民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为什么要来转山?

      任仰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想陪着乙酉,至于在哪并不重要。但是乙酉却认真地回答,希望冈仁波齐可以眷顾他的爱人。

      任仰直到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必死之人需要眷顾。

      晚上的时候任仰和乙酉来到了一个宿营点,这里是那种几十个人的大通铺,屋里有炉子还算暖和。

      任仰和乙酉挤在一起,旁边是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的吵闹声音。就在这种声音中乙酉吻了吻任仰,奇怪地问道:“任仰你最爱谁?”

      任仰以为乙酉是舍不得自己,于是搂紧了他:“当然最爱你。”

      乙酉没有再说什么,他窝进了任仰的怀里,在略显嘈杂的环境中睡着了。乙酉最近常常这样突然地问任仰这个问题,好像在一遍遍地加深他对“最爱之人”的这个认知。

      第二天五点左右宿营点的人就差不多都醒了,任仰和乙酉也醒了。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再次回到塔尔钦,完成转山。

      乙酉今天有点反常,似乎矫情了不少,穿衣服要任仰一点点地给穿,吃饭也要任仰仔仔细细地喂,但是任仰乐在其中。

      终于休整完毕,两个人再次踏上了转山之路。转山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冈仁波齐的附近是寸草不生。落入眼眸的只有灰白的石头和不时出现的雪。

      乙酉在路上摸了一把雪,凉凉的。自他失明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雪山,所以摸一摸雪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

      他们今天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到达卓玛拉山口,这里的海拔高达5648米,算是转山路上最高的一个地方了。

      到达卓玛拉山口基本上需要手脚并用,好多地方得用手扶着石头上去。因为乙酉看不见,所以任仰让乙酉拉紧自己的背包带,他走一步乙酉就跟着他走一步。

      任仰和乙酉到达卓玛拉山口的时候是中午,太阳在头顶上但是竟然飘起了雪。

      “下雪了吗?”乙酉感受到雪花飘在脸上的凉意,看向任仰。

      “嗯,下的太阳雪!”任仰第一次看到太阳雪,有点激动。

      “这附近有好多经幡,几乎盖遍了整个山头,很壮观!”任仰一点点地和乙酉描述着山口附近的景象。

      休息了一会儿任仰就要带着乙酉继续往前走,但是乙酉却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来这么高海拔的地方,我们再呆一会儿吧。”

      任仰什么都依乙酉的,牵着他在卓玛拉山口附近漫无目的地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萦绕在耳边。

      任仰搂着乙酉,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就是冈仁波齐山。”

      乙酉转到了任仰指的那个方向,点了点头。他紧紧地抱着任仰,趴在他的胸口上眼睛慢慢红了。

      忽然,乙酉抬起了头,看向任仰:“任仰,你亲一亲我吧。”

      乙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他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别的东西,让盯着他的任仰一阵莫名的心慌。

      任仰抱着乙酉低下了头,他摒弃了一切杂念,吻上了乙酉的唇,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卓玛拉山口。

      慢慢地,任仰觉得嘴里一股血腥味。他后退了一点,发现乙酉的唇上沾上了点血。乙酉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就在任仰疑惑乙酉这是在干什么时,乙酉却忽然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任仰下意识地抱住他,跟着乙酉一起坐在了地上。

      “乙酉你怎么了?!”任仰的声音吓到变形,他抱着乙酉急得转头喊人。

      乙酉拉住了他,嘴里的血却越冒越多,顺着他的嘴角往外流,一直流到地上将雪染成红色。

      任仰低头惊恐地捧着乙酉的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左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任仰伸出自己的左手,发现手上的那四颗红痣现在疼得要命,隐隐约约还有一颗红痣要显出来。任仰的脑子一下子就懵了,他呆愣地看着乙酉,刺激和惊吓让他不自觉地开始冒冷汗。

      乙酉看不见任仰,他仰面躺在任仰的臂弯里,感受着越飘越大的雪落在自己脸上。

      “任仰,最后一个伊莫托……就是你。”乙酉伸手摸了摸任仰的脸,小声地说道。

      任仰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他不可置信地抱着乙酉,从没这么恐惧过。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骗我的对吧!乙酉你说你是骗我的——”任仰疯了一般抱着乙酉的脑袋,伊莫托怎么会是他自己呢。

      任仰一直以来都是要带乙酉逃离伊莫托,如果乙酉说的是真的,那他所做的所有努力不都是笑话吗?

      “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乙酉强撑着力气对任仰说。

      “别说!别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任仰崩溃了,他亲吻着乙酉的眼睛,慌乱的气息听得乙酉心疼。

      雪还在下,西藏的天不蓝了,阴沉沉的,连云都是灰色的。任仰哭吼着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他要抱着乙酉下山,但是没走两步两个人就都摔倒在地。

      任仰又连滚带爬地过去拉住乙酉:“摔疼了吧……我带你下山,我带你下山……”任仰几乎处在疯癫状态。

      乙酉握住了任仰的手,示意他别再白费力气。任仰的头低伏在乙酉的胸前,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还是被乙酉蒙在了鼓里。

      乙酉或许早就知道最后的伊莫托就是任仰,他貌似妥协了,任由任仰带自己逃离伊莫托。但是伊莫托一直就在乙酉身边!

      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在万千痛苦残忍的方式中选择在任仰的吻里最后一次完成血祭。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任仰的声音夹杂着责怪、愤怒、悲痛,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最大的是不舍和恐惧。

      “任仰,这是我该走的路,我不能牺牲你苟且活下去……别怪我……我爱你。”乙酉说着意识就开始模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不贴近他的嘴边根本听不到。

      “不要!不要!我求你了,乙酉你别走——”任仰崩溃地大叫道。他从没想过会是这个结局,从没想过伊莫托就是他自己!诅咒给自己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让乙酉用自己的血祭换得了他的永生。

      “任、任仰……你……你最爱、谁?”乙酉撑着最后一口气还是非要问出这个问题。

      他知道任仰会活很多年,这些年足够他忘记很多人,但是乙酉希望任仰能永远记得自己,记得自己是他的爱人。

      乙酉没能听到任仰的回答,他的手砸在雪地上,上面银亮的戒指闪着光。任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动不动,就这么在雪里抱着乙酉。

      任仰看向天,天还在下雪,西藏五月底的鹅毛大雪。

      他忽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痛,不受控制地歪倒在了乙酉的旁边。

      任仰的心率不断飙升,血压骤涨。他还是看着躺在旁边的乙酉,直到雪蒙住了他的眼睛。

      2010年5月31日的卓玛拉山口。任仰和乙酉同时停止了心脏跳动,任仰“死”于猝死,乙酉“死”于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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