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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范槐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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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初散,城外仍是秃秃一片。奈何骄阳媚人眼,未等范宝器坐定,文臣们便已赋诗咏春数首。放眼望去,可谓凉风冷雨,秃柳拂面而春色满园。
书袋子们风雅了半晌,武将们的白眼也快翻没了。范宝器总算轻开尊口。众人端身跪坐,翘首以盼天宫仙音袅袅来袭。
“听闻南轩女子纤弱,西伏女子娇媚,东昊女子飒爽。可惜百闻难得一见。我北渊女子虽也有几分颜色,但看多了,也是寡淡的很。”
户部侍郎卓不群素有闻音知意之能,自然立刻积极响应,“臣于任中结识一商贾,名叫宜大庆,此人四境通商颇有手段,可为大人在其余三国中觅得些有滋有味的女子。”
范宝器点头轻笑,但并不见得十分欢喜。
丞相曹得之见状,对卓不群戏谑道:“听闻卓大人虽身在户部,但骑射功夫了得。今日看来,传言果真不虚。就是不知大人的射猎本领是否赶得上您拍马功夫的一半了。”
言罢立刻瞅范宝器的反应,见他一脸龇牙咧嘴的笑意后,曹得之朝其余众人使了个眼色,瞬间爆发出稍显齐整的哄笑声。
卓大人一张老脸羞涨得通红,尴尬的用衣袖拂拭额上汗渍,语塞结巴道,“曹丞相,您......您这...哎!何苦为难啊......”
曹得之笑意盈盈的朝他宽慰道,“卓大人莫怪,本相并非故意刁难。只是甚雅公实乃人中龙凤、天之骄子,闻其言必先静思各中深意再做应答,不可以莽夫之心、浅薄之意妄加揣测。”
卓不群吓得立马向范宝器行跪拜大礼,连称 “微臣愚昧!” 范宝器不想搭理他,只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回去安静下来。
“曹相深知我心。” 范宝器慨然的举起酒觞与曹得之共饮。
“甚雅公乃人中龙凤,志向必然高远至非常人可及、常理可度。本相不过仗着自己长您几岁,略加揣度罢了。对于甚雅公的心中丘壑,并不敢说真的知其一二。” 曹得之一本正经的把话说得漂亮又真切。
范宝器朝他伸出手,曹得之赶紧起身上前跪地接住。范宝器与他双手紧握,情真意切,“丞相可知,我的志向,便是我父亲的志向,更是先皇的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全数起身出列跪地叩首,齐呼:“甚雅公志向高远,臣等汗颜惭愧!”
曹得之屈身抬头,对他仰视道,“想必甚雅公已有逐鹿中原,问鼎神州之策!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今夜就入宫觐见圣上太后,言明您与先皇的鸿鹄之志,早日将您这惊世骇俗之才昭示天下!”
这话说得范宝器直接上头,接连饮尽三大壶。将酒壶用力一掷,大喝:“回府!今夜进宫!”
初春的暖阳一点点的坠落,裹挟着最后一线天光向西沉沦。范宝器正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的折腾。数名随从小厮忙作一团,为范宝器今夜进宫做准备。
书房外,假山下,在一丛竹林的阴影里混杂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公子不去劝劝吗?” 方时休看着窗户上的人影窜动,万种情绪千般翻涌,最后均化为遮掩不住的嘲弄讥讽。
“先生为何不劝?您不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幕僚吗?劝诫主人不是幕僚的应尽之职吗?此般隔岸观火如何对得起我父亲平日里对您的宠爱?至于我,不过是个孩子,与我何干?” 书房中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乌黑的瞳孔上,顿时披上了一层冬日寒霜。
方时休听罢,讪笑不语。
“夫人,您不能进去。夫人—”
“啪— !!!” 范夫人的陪嫁丫鬟采薇上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拦路小厮的脸上,“滚开!夫人也是你能阻拦的?!”
小厮们不仅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是一哄而上、步步逼近。他们将夫人团团包围后,用群狗围狼的架势逼迫她离开。
采薇见状从头上一把扯下两根锋利的簪子挡在夫人身前。小槐安虚眼细看了看,那两根簪子的末端是被人刻意打磨过的,拿在手里已经配得上“利器”二字了。
方时休低头瞥了眼依旧安安稳稳站在自己身边,完全不为所动的范槐安。
“看我做什么?刁奴欺主的戏码,先生不喜欢吗?” 范槐安注视着受困的母亲漫不经心的反问道,口吻带着过于明显的戏谑。
“要不,小人去为夫人解困?” 方时休看不透他的心思,只敢略作试探。
范槐安突然笑了,他转身看向此人,“刁奴欺主的困局是另一个奴才能解的吗?”
“让她进来。” 书房内,范宝器忽然命令道。一众小厮立刻散去。
方时休自己也不知为何,竟跟着松了口气,不由得对这份分外陌生的善念心下疑虑。尔后只觉着可笑。他撇头看向范槐安,惊奇的发现他似乎也反常了起来。范槐安,竟然在紧张。
范槐安注意到他过分好奇的眼神,“先生回屋休息吧。”
面对主人的命令,方时休乖觉的没有犹疑。
范宝器只许夫人一人进屋,采薇虽然万般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紧紧攥着那两根簪子无助的守在门外。霎时间,院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风的流动。
突然,书房里传出夫人凄厉的惨叫。采薇大惊失色,慌乱中攥着簪子就要推门而入。一只小手忽然出现,死死的将她拉住。采薇回头,满眼愤恨的看向自家小姐视若珍宝的亲生儿子,“你拦我?!”
范槐安自知采薇对他已经绝望,他没做任何解释,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采薇拖拽到自己身后。然后,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堆出一脸稚童之态,高声喊道,“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安儿......, 不可,不可让安儿看见我这个样子。别让安儿看见我这个样子!” 范夫人踉跄地捡拾着散落在地的钗环,脸上、脖子上全是青紫交加的伤痕。
范宝器鄙夷的俯视着她,冷哼着嘲讽道,“什么颍川荀氏、百年士族。荀湄,你当初拒婚、闹合离、逼我范家休你的那股子高傲哪儿去了?怎么?几顿打就给打没了吗?儿子都生了,这些年碰你一下还要死要活的,你说你装清高装得累不累?现在又跑来求我,你说你是不是贱?嗯?回答我!你是不是犯贱!说啊!回答我!”
荀湄的双腿被他狠狠踩踏数次,她努力用手撑了撑,实在无力站起。她自嘲的冷笑了几声后,便任由自己瘫坐在地。手中紧攥着的钗环已经划破掌心,一汩汩鲜血从指缝溢出。
“这世上,只有最蠢最坏的货色才会用数万无辜性命去试探天谴诅咒的真假!你今夜要做之事,不仅会葬送他人性命,更会将整个范家都给葬送了!我今日所求,只为槐安,范槐安!”
“老子是先皇亲笔御旨的国之重宝!国之重器!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瞧不起我?!” 范宝器暴跳如雷,一边叫骂,一边手举墨盘悬在半空。
荀湄仰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忍痛轻笑,“举着做什么?砸呀!” 她看着那张令自己无比厌恶恶心的嘴脸,讥讽道:“既然汝乃天骄,何不飞身上九霄?! 范家、北渊国、四境神州怎能容得下您这尊大佛?您这是在等什么呢?!也省得我们这些个不识货的凡胎肉眼把您这轮天宫明月错认成了阴沟里蠕动的恶臭蛆虫啊!!”
“贱人!!!” 范宝器气急败坏,举着墨盘的手作势砸下。荀湄轻合双眼,静待解脱。
“四境堪舆图!!!爷爷的四境堪舆图!!!我知道放在哪里!父亲!” 书房门前,范槐安声嘶力竭的咆哮惊起了在竹林丛中休憩的几只雀鸟。
书房的门开了。范宝器刚跨出门槛,早已失了六神的采薇跌跌撞撞地跑上台阶,将范宝器径直撞开后,一个箭步钻进了书房。
在采薇冲撞范宝器的那一瞬,范槐安目睹了他眼底升起的杀意。
“你怎么会知道四境堪舆图?” 范宝器压下怒火,弯腰看着范槐安的眼睛。
“爷爷告诉我的。爷爷说这个图纸对父亲大有用处,他担心父亲找不到,所以告诉了儿子,以免父亲着急。” 此时的范槐安已经神色如常、气息均匀,仿佛刚才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与他毫无干系。
范宝器将自己的老脸朝他逼近一寸,“撒谎。你爷爷从不让我看四境堪舆图,他和你娘一样,一样的看不起我。”
“爷爷错了。” 范槐安在他的逼视下将下巴微微扬起。
范宝器冷笑,“你怎么知道他错了?”
“我不需要知道。”
“什么意思?”
“因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的想法。现在,父亲您才是甚雅公、才是范太尉、才是范府的老爷。” 范槐安面不改色,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范宝器突然喜笑颜开,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好儿子。”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再次骤然冷下,“那你的母亲呢?她错了吗?”
“她是否有错全权取决于父亲您的意思。若父亲认定她错了,她便一定错了。”
范宝器将身子略略直起,神色不明的俯视道,“方才,为父一不小心,好像将那贱人的腿给踩断了。”
范槐安将头昂起,平静的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既然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教训,那么,母亲以后定然不会愚蠢到再犯同样的错误。”
“诶!听见了吗?你亲生儿子说的话,听清楚了吗?” 范宝器转身朝书房内叫嚣。
书房内,采薇泪眼婆娑的细数着荀湄身上的一道道伤痕,最后崩溃地看向她的小腿。范宝器的叫嚣让她彻底失去理智,她再次抓起簪子想要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荀湄将她一把拽住死死的抱在怀里,气若游丝的低语道:“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死。”
“父亲,正事要紧,别误了您进宫的时辰。四境堪舆图爷爷没有放在书房,而是放在了他屋内的密室里。”
“什么?密室?那老东西居然还有密室?亏得我儿识大体顾大局!老东西,死了都不消停!” 范宝器亲昵的拥着范槐安的肩膀,骂骂咧咧的朝范二生前的屋子走去。
父子两行至假山处,范宝器忽然停下,挥手命一旁待命的小厮上前。
“那个小贱人采薇,你今晚入夜后—”
“父亲,七日前舅舅从司马将军府上寄来了两封家书,一封自然是给母亲,而另一封是舅舅亲手写给采薇的。” 范槐安故意顿了顿,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堂堂一国太尉,还能怕他个书生不曾?” 范宝器不服气的高声叫嚣起来。
“父亲,舅舅自然不足为惧。但司马将军、曾将军、卢将军、李将军,皇甫氏武将一族,均有嫡系子孙拜他为师。司马家和皇甫氏的老将军还多次拜他为军师。父亲,切不可因小失大。”
范宝器开始犹豫,但仍旧有些不服,“他连你母亲的死活都不管,会管一个丫头?”
“舅舅和母亲并非一母同胞,这您是知道的。而且,听说外祖母在世时曾苛待于他。但采薇与他识于微时、青梅竹马,只因采薇与母亲情谊深厚,且宁死不肯做妾,所以舅舅才至今爱而不得。有些东西,越是得不到,越是能被附着一些无处安放的意义。父亲出征在即,此时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好。”
范宝器静止了片刻,挥手让小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