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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范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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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甚雅公府邸前门庭若市,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一些个花费重金才求得拜帖的末流之辈,在赔笑着进门前,均前仆后继的朝题有先皇亲笔的石柱三行跪拜大礼。
石柱上豪气万丈的纂刻着 “国之重宝,国之重器。”
葡萄美酒夜光杯,笙箫靡靡沁君扉。
纤腰一把天纱舞,回眸蔽月醉骨魂。
甚雅公范太尉的宴席上,肴馔罗列、陈酿堆砌、乐人成排、舞姬成群、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礼法明示,帝王薨逝后,若非处于重大战乱非常之期,礼应守国丧三载。且不论,范家还有丧父重孝在身。而如今,尚不足一载。
范宝器安坐阶上,低眼觑着列坐于左右两边的宾客们。这些人正为如何更准确的奉承自己而争得面红耳赤,他耳里听着,心下记着,脸上尽是毫无遮掩的得意骄矜之态。但奉承话听久了,也是寡淡。望着屋外逐渐漫长的夜色,他无视众人,开始自斟自酌。
“太尉可是觉的此宴无趣?小人可为太尉寻些新鲜玩儿法。” 说话的是范宝器招入府中的幕僚,一位相貌清秀,唇红齿白,面容白皙粉嫩的年轻男子。此人书生装扮、衣着清雅,姓方,名时休。
未等范宝器开口,一位老者抢了先,“我家少爷的心结在于老爷未完的志向!企是区区一场宴席玩乐能解的?方公子这话问的不妥!”
范宝器虽面有不悦,但老者所言确实一语中的,便勉强作罢。
方时休见范宝器没有要责难这位老者的意思,立马换了副张皇的面孔,“是小人失言!请太尉降罪!”
第二次未等范宝器开口,“起来吧!老爷才走,府内不会打打杀杀处置人的。不能—” 老者突然哽咽,他使劲儿眨了眨松垮浑浊的双目,撇紧了嘴上向内塌陷的薄皮,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彻底失态,“不能脏了老爷的轮回路!我家老爷,就是转世投胎,那也是要继续做英雄的!” 言罢,泪如雨下。
范宝器再次咽下不爽,宽慰道:“石伯莫太悲切,保重身子要紧。” 老者双手捂面,低声啜泣摇头,没有要回应那声宽慰的意思。
范宝器不自觉的抿了抿嘴,神色已经十分僵硬。瞥见方时休仍旧跪着,正欲开口却第三次被人抢白。
“还跪着做什么!你们这些腌臜东西惯会惺惺作态!若老爷还在,你这种腌臜货色也配进我们范府?!我呸!”
石伯借着酒劲发作,一口唾沫啐在了方时休的脸上。方时休面不改色,安静的听着、受着。
石伯叫骂得兴起,几位家奴上前劝阻拉扯都被打了回去。伏地跪着的方时休忽然感到范宝器身后的帘幕微动,他用斜眼用余光瞟去,竟看见了公子范槐安。
他奇怪的发现,范槐安正在审视他,如同武者审视一把兵刃。突然,范槐安嘴角微扬,朝他眨了下眼睛。
方时休先是迷惑的看着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随后眼含笑意的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父亲,石伯怎么了?” 范槐安掀开帘幕径直走到范宝器身边。
范宝器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无事,石伯为你爷爷悲痛过度。来人!把石伯送回后院安歇!”
两个侍卫立刻走上前来,将人缚住架起便直接往外拖拽。石伯霎时酒醒,鼓瞪着双目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范家子孙,看着他们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远。
方时休依旧跪在原地不敢动弹,待范宝器大手一挥,他立刻谢恩起身,听命归席。
“父亲,都说方先生的学问好,可以让他陪我读书吗?”
范宝器爱怜的掐了掐他宝贝儿子的脸蛋,“行,怎样都行。父亲都随你!不过今天已经太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父亲便让他去陪你读书可好?”
范槐安欢喜乖巧的谢了恩,转身钻进幕帘后,稚童之态瞬间敛去。他的目光空洞、阴冷,“回吧。”
等在此处的小侍女星离心疼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小公子,奴婢不信任方时休。他不是一个君子。” 回屋的路上星离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也不信任他。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君子。”
“那小公子为何还要选他?岂不太过冒险?”
“这世上伪君子多过真小人。既然真伪难分,那么我宁要真小人,不要伪君子。”
范槐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星离,苦笑道:“再说了,几时又轮到我来选了。”
石伯走后,范宝器的坐姿明显舒展了不少。他懒靠在金丝软垫上,抓了把葡萄扔嘴里。正嚼着,忽然侧身朝立在身旁服侍的小厮问道, “冬青,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少爷的话—”
“少爷?”
“回老爷的话!” 冬青赶紧改口,“小的自小就跟了老爷,如今已有十一载。”
“嗯。人嘛,老了就该安心颐养天年。以后府内总管之职就交给你了。”冬青惊喜交加,跪下连连凿头,恨不能嗑个头破血流、横死当场。
范宝器看笑了,伸手搀他起身,继续闲话家常,“听娟儿那丫头说,后院紫藤树下的那口老井枯了没人管,杂草疯长的把井口都给遮严实了。府内老人多,头昏眼花的要小心啊!”
数月过后,冬寒消却。
范太尉在由两名御夫驾驶的四马华盖中闭目养神,预备出城踏青。
随行的护卫侍从丫鬟婆子不下上百人,另有数十名文武重臣及其小厮。一行人清水净道,鸣锣示威,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范府东北方向的拐弯抹角处,有一扇只为夜香郎开启的侧门。待范宝器的队伍出发后,它在一道凄厉的 “吱呀” 声中被人打开。范府新进总管冬青探出头来,指挥小厮们动作麻利的做着什么;只见一人将置有木桶的板车从侧门推出,另外两个吃力的将一捆长形重物扔进桶里。正欲将盖封死之际。
“等等。”
冬青和三个小厮吓得猛一回头,发现竟是小公子范槐安。
冬青赶紧哄道:“公子您来这儿做什么啊?这里都是些脏污东西进出的地方,您金尊玉体的,可不能来这儿。星离那丫头呢?看我改明儿不好好收拾她!”
范槐安平静的递出一个药罐模样的东西,“爷爷给我的,从西伏国得来的化尸水。最近曹相加强了城门守卫,你们只是范府小厮,还没有那么大的脸,能把一具尸体直接运出城。”
冬青直着眼珠子愣了楞,怯生生的将药罐接过。三个小厮也已经惊得全部将头垂下。
冬青将化尸水撒进木桶中,倏忽间烟雾缭绕,带出一股股浓烈的恶臭。“公子,已经化好了。那,这,还送去乱葬岗吗?”
范槐安白了他一眼,“不然呢?要不撒你屋里?”
“是是是,小人遵命!你们两个!快!把桶封好,拖乱葬岗去!”
“三个人都去。” 范槐安冷冷的命令道。
“好好好,你们三个一起!速去速回,别磨蹭。” 冬青嘱咐后,三个小厮立刻动身出城。
待三人渐行渐远后,冬青见范槐安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更不敢擅自言语。
“冬青。” 范槐安突然开口。
“小人在,小人在。” 冬青忙不迭地应承,生怕回迟了片刻。
“明日去买三个小厮吧。”
“这?” 冬青有些疑惑,“回公子,府中并不缺人呐。”
“现在缺了。”
冬青怔住,猛然回过神来,嘴唇霎时变得惨白。他赶紧连连点头。
“以后府内外的大小事宜,别只叨扰我父亲一人。”
冬青不敢做声,只能继续像只闹了饥荒的公鸡般狠狠点头。
“还有。” 范槐安原本平静的语气陡然间利若冰锥,“星离。”
“公子恕罪!小人错了!求您饶了我这条贱命吧!小人绝对不敢碰星离姑娘,一根头发丝儿都绝不敢碰!” 冬青 “咚” 一声直直跪下,连哭带喊的求饶。
范槐安厌恶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小公子,谢谢您护着奴婢。” 一直候在不远处的星离目睹了一切。她跟在范槐安身后,心里好像被人放了块糖。
范槐安步履不停,“谁又能真的护得住谁呢?这次我护你,下次呢?”
“小公子。” 心里的那块糖霎时咫尺天涯,若隐若现。
“真正能护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别把这份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是。” 星离暗自苦笑,那块糖的远近真假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