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逆旅（短篇版）》孤山易道

3、青花瓷

　　江南的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年轻瓷匠，在妻子去世当天，烧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青花瓷瓶。
　　瓷匠瘦削的双肩，担不起一个完整的家。他的手艺虽好，产量却比不过那些炉火连天的名窑，以至于连妻子的病也没有钱治。
　　妻子离世前，一滴血顺着指尖掉进了釉中，没有化开。
　　她说，这天难得。你好好做完。等你回来，我才闭上眼。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黛瓦白墙笼罩着烟霭，这是全城的瓷匠都期盼的烧青花瓷的日子。传说圣上喜爱青花瓷，如果谁能烧出最上等的青花瓷，有资格献到宫里，此人后半生就能衣食无忧。
　　在青花瓷中，最为上等的就是天青色。这般颜色的瓷，烧制的时候需要控制湿度，必须在最合适的烟雨天才能烧出来。妻子跟他这些年，对制瓷也了解了不少，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照做了。系发，挽袖，拉胚，煅烧，落笔，上釉。
　　是烟雨天为烧制绝世的瓷器而生，还是青花瓷为那一生难遇的天青色而生，谁能分清？
　　预感到这次极有可能见到梦寐以求的天青，瓷匠蘸了釉，握着毛笔的手微颤着，他并没有决定好画什么。
　　花开富贵？观音送子？一千个妥当的想法闪过脑海，却比不过一个惊鸿照影的念头。他笔下生出一个少女，裙裾染着烟水的青蓝，其上的花纹犹如神来之笔。她牵着一匹青花马，悠悠地朝着观者走来。
　　没有众口相传的典故，没有神祇天官的祝福，只有手中一根缰绳，牵着马，陪着她走向无边的茫茫自由。等他捧着纤长的瓷瓶走到妻子跟前，妻子已经绝了气息。
　　来不及滑落的泪水，把眼睛凝成了盐湖。
　　瓷匠低下头细细端详，只见少女的裙摆飞着一点红，譬如长在心头的一点朱砂。
　　最好的瓷烧出来了，又有谁懂得欣赏呢？

　　失魂落魄，成日喝得烂醉的瓷匠偶然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隐约多了一个人的痕迹。
　　每一夜，他同自己下棋，下着下着就见周公去了。第二天瓷匠起来发现，黑子似乎被动过，同他的白子一天一步，至今已下了半盘。
　　更不能忽略的是，在某次醉眼朦胧间，他对面似乎坐着一个女孩儿的身影。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拿那青花瓷瓶盛着酒，不知怎么的就出现在了桌对面。女孩也醉醺醺的，她一扣杯盏，嗓音像玉勺叩在白瓷上那样清脆，豪气干云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想起桌子上被风吹开的唐诗……

　　许久没再碰瓷土。为了换来更为安逸的生活，他把青花瓷献给了县里王爷，王爷大喜，说是从未见过的纹样，辗转献给皇上，皇上又献给西域王，做公主和亲的陪嫁。
　　青花瓷进宫后的一切都是他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多着呢，浩浩荡荡去往西域的车队，最末一辆马车的顶部，瓷一样的
　　少女晃着腿，天青色的裙摆在风里摇曳，正轻轻唱着歌。这歌还是瓷匠醉里哼过的江南小调。驼铃的响像漫开的黄沙的波纹，一圈圈在大漠里荡漾开。
　　江南之外，青花瓷里还有另一个江南。
　　将瓷瓶献上去后，他无端思念精灵般的少女，料想她与青花瓷有关，与亡妻或许也有些联系。在下一个烟雨天，他凭记忆烧了一个除了颜色稍逊，但大体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瓷瓶，却再也不见那个身影。
　　打听到它的下落后，他背上瓷器跋涉向西北，死在了一片草原。路过的牧人将他就地埋葬了，当然，全部身家被一抢而空，除了那个紧紧护在怀里的青花瓷瓶。

　　肉身虽死，他的魂魄还在人世间里徘徊许久，久到他已数不清何年何月了。
　　他终于走入了一片荒原，住进了一家逆旅。逆旅的主人叫宁卿，是个点天灯的阴差。通常来说，只有完成了心愿的鬼魂才能顺利地借着天灯的指引离开。这家逆旅就是供鬼魂在完成心愿前在人世间暂住的地方。
　　宁卿也常常对执念未了的鬼魂们出手相助，可是，瓷匠已经漂泊了太多个朝代，无论如何也是回不去了。也就是说，再见到那瓷女一面仅仅是个念想。
　　不过，宁卿说，或许可以用上他的筝。
　　瓷匠听到，这台筝的每一根弦里都囚禁着几百个无辜的魂灵，它们生前未尽的阳寿被宁卿的母亲尽数用秘术盗去，全部换给了宁卿。
　　宁卿也像个鬼魂一样，在这人世徘徊得太久了。每耗去一点阳寿，他的头发就要变白一些。
　　宁卿继续道，这物什怨气太重，平日只能封着，不可常用。但为了满足他的心愿，需要用上它们的力量，因为只有鬼魂能抚慰鬼魂。
　　瓷匠在铮铮的琴声里合上眼，做了一个梦，梦见瓷女托梦找他，说她在宫里并不开心，不愿再做笼中的青雀。他于是见到了皇上，说自己是最初献瓷的工匠，要为他指出瓷上的瑕疵。
　　少女在王座背后静静地看着他，青花马的马鬃在大殿的风里轻轻飘动。
　　等那片熟悉的冰凉回到他手里，他双手将其举起，狠狠地扔在了柱子上。瓷片四溅，正如绽开在猩红土地上的大朵的青花。少女自由了，她的身影也在逐渐黯淡，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里，她纤细的手牵着马，马尾甩着，慢慢地走向天涯。
　　“你衣裙上的花纹有多繁杂，你的容光有多绚烂，哪怕是我所画出来的，可我也记不清你，所以想再见你……”
　　琴声戛然而止，宁卿起身，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打开一口棺材。里面躺着的人身着好几个朝代前的旧衫，双目瞪得极大。干涸了百年的泪水，把眼睛凝成了盐湖。
　　再一次点天灯的时候，只见其中一灯上描绘着青花的纹路，慢慢地往江南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