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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点天灯 ...

  •   这是谢思远第一次见证点天灯的盛景,他贪婪地四顾,想把华美得堪比梦境的场面尽收眼底。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还有机会再见到。
      暖色的灯盏慢慢飘飞到天上,数百也许是数千盏火焰映在他视野中、脸庞上,燃如列阵的圆烛,点亮了漆黑的夜空和旷野,彼此间连成虚无的线。后院活尸的嚎叫声显得格外清晰,也分外遥远。
      天灯确实像萤火,但这些夏夜的小虫不会飞到那样高的地方去。天灯也像星星,是银河荡开的一首无声歌谣。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夜里那巨大的,遥远的,点缀了花色的乌篷船悠悠晃着,摇出一圈涟漪来,譬如神女的裙摆摇曳在风里、水波里。
      好像在莲江,他故乡所在的十里莲江,水中的莲荷在夏夜里灯一样地晃晃悠悠。有人会在河边半跪着放下暖橘色的荷花灯,虔诚地写着此生此世的夙愿。乡愁就这么泛起来了,在四散的灯影中越发浓烈,像一缸子拼命发酵的浊醪。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过那个千里之外的家。
      他瞧见数以千计的阶梯,各种各样的鬼魂,人形亦或是其他的,或急或缓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路,应该是很长的吧,谢思远抬起头心中默默地想,毕竟跨越了生死阴阳两个世界。
      这是个无月的夜晚。谢思远心想,有月亮才不好呢。不是有句词,“明月别枝惊鹊”么?月色惊飞鸟雀可以,但可千万别打扰了回家的灵魂,也别让他再多几分想家的情绪。再这样下去,他的心脏就被某只手越攫越紧,狠狠地揉弄着最柔软的地方,不碾碎不罢休。
      若是也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指引着他归向十里莲江该多好?即便江边燃起万家灯火,也该有一盏是为他而点的。这想法虽美,却也把他吓到了,还早着呢,他谢思远可还没变成鬼!
      野草漫过小腿,让人浑身泛起痒,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宁卿提着小灯笼在前面引路,白色披风下黑色的衣袖在风中鼓动,振如鹤羽。据说他以前是不必带灯笼出来的。
      两人停下来,宁卿抬头望着天,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遂回过头去。
      谢思远双手环在后颈,又长叹:“活着真累,死了也挺累的……”他的意思是那些鬼魂看起来要走很远,有好几条天梯通向视线之外,简直是不远万里。
      他接着说:“你那家店,好像叫‘百鬼逆旅’。其实人生也跟逆旅差不多,苏轼说的。”
      “我在这逆旅,已经逗留得太久了。”宁卿道。
      万籁俱寂,星河倒错,两个身影驻足在一汪沉静无垠的海底。水草怪岩中,那些发光的小动物慢悠悠地上浮,沉沉浮浮,飞到曾经望不到的海面。
      谢思远的心也浮浮沉沉,时而虚寂,时而隐隐作痛。

      谢思远好不容易跟宁卿熟络起来。他总觉得,宁卿不像是第一次见过他。不过,他见的人和鬼可能都不少了,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且根据他的推测,这个人在这种荒郊野外干一些跟鬼魂、活尸打交道的事儿,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在人世间停留如此之久。
      他开始回忆起二人的“破冰”的场景,那是在他住进这里的第二天。他下楼走进了一楼的小餐厅,这里面竟然没有几个人。四周窗帘全部拉上,坐着人的桌前都点着蜡烛。谢思远随意选择了一张桌子坐下,发现旁边的女人有点眼熟。
      他只瞥了一眼,就难以忘记那张浮肿的脸和仿佛被漂白水泡过的皮肤,和一直垂到桌角的潮湿的长发。女人双眼无神,面前空空如也。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也像她的眼一样空洞?才看见谢思远来了,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思远突然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他正想勉强回应一下,女人却突然低下头,双肩拼命地颤抖着,嘴里发出及其难听的断断续续的呕吐声。她双手按着自己的脑袋,手背上覆盖的腐烂皮肤像蚕蛹的裂口。下一秒,她的嘴中涌出了一大团水草,黑色的草里还夹着几条死鱼,跟着水草一起掉落到地上,眼睛瞪得很大。
      霎时间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弥漫在了餐厅里,而其他人甚至没有回头看过她哪怕一眼。
      它们就在他脚下。谢思远面色惨白,呆愣在了原地。
      女人不停地道歉,伸出手急急地擦去嘴角残留的污物。谢思远听见背后有人说“借过”,身子立刻往旁边侧了一下。
      宁卿神色如常,用一个白碗端着水,另一手拿着扫把,轻车熟路地把呕吐物清理干净。谢思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直到最后他俯下身递给女人一块毛巾。女人接过后连谢谢都没说,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他望着背影,心生怜悯。或许,这又是一个跟自己处境差不多的人呢?
      随着背影消失,谢思远无意识地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梦里他由于没听老板“夜里不得踏出房门”的劝告,出门小解,却
      在二楼被脚步声和婴儿哭声所吓,然后逃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房间有许多口棺材,阴森可怖,渗人得很。脚步声逐渐逼近,他一直后退,不料却从巨大的窗口跌落,直直地坠入后院,被彻夜干嚎的活尸包围,最终被一白衣人所救……这个梦清晰又模糊,但也颇为离谱,似梦非梦,半醒不醒。而且,直觉告诉他,救自己的人就在眼前。虽说目前状态不佳,无暇顾及太多,但知恩图报这四个字他还是会写的。
      “你想吃点什么?”这位亲自洒扫的旅店老板问。
      谢思远保持冷静,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接话:“这里没别的服务生吗?”
      宁卿笑笑,说:“是。”
      “那要两副碗筷!我有朋友要来。”谢思远抖了抖皱皱巴巴的衣摆,沉稳地坐下。
      宁卿面上闪过一丝迷惑,转身去端来了碗碟,上面青色的花纹和裂痕泛着古意。这些碗虽然朴旧,但是被保护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光洁如新。
      “来来来,你应该忙完了吧,快坐。”谢思远招呼他,“别客气,算我请你的。”他低头端详一阵面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哟,看样子是古董。不会是青花瓷吧?这么看得起我!”
      “……”宁卿坐在他对面,“看你这么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和这几个碗有关。”
      谢思远却突然瞪大眼睛,喃喃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就在他眼皮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双皲裂的手,又轻又缓地抚摸着青白的瓷釉,像抚摸着珍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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