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回头的背影》伤残少年

8、消失

　　夏天过去了。

　　聒噪的蝉鸣渐渐消退下去，头痛的症状减轻了，天气悄悄地转凉，不知不觉换上了长袖的衬衫。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夏天过去的这个事实。
　　明天暑假就结束了。
　　一不小心已经和伊集院还有未茉生活了有三个月了。
　　生活是很平淡的，我也许也很喜欢这样的平淡的生活。
　　我能够和伊集院一起到高楼的楼顶上去，对着夕阳喊叫，直到筋疲力尽。
　　我能在下暴雨的日子里和伊集院到大街上去淋雨，任凭粗暴地雨点打击在我们身上，残存着痛觉，流转着温暖。
　　我能带着未茉到商店街，把试吃面包扫荡一空，然后让未茉理直气壮地正对店员的愤怒神情。
　　我能笑着听未茉说她梦中看到的狮子吃掉了兔子，然后狮子就变成了兔子开始吃草的事情。
　　我能够，和伊集院，未茉她们一起，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我可以忘记夏季的痛苦，忘记母亲，忘记父亲。
　　忘记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变得有多么疯狂。
　　忘记父亲走了之后，我又变得多么疯狂。
　　「椿世，过来看看我们的杰作！」
　　「嗯，好！你们是不是又在凿冰块了？小心点别让未茉冻凉了。」我边起身，边回应着伊集院的话。
　　「阁下不要对本人有偏见。本人可不是那种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冰什么的东西，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了！感冒真的好难受……」
　　「你这家伙，知道就好。我倒觉得，你感冒了不好受的可是我啊。」我轻轻地点了一下未茉的头。
　　「啊——」
　　她居然就这样直立着身子向后面倒去——
　　然后传来了哗——的一声。
　　再接下来我就听见了未茉破口大骂的声音「梦椿世你这个大笨蛋！！！」
　　真奇怪啊，我不就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吗怎么就倒下去了？虽然老师说过重心碰得准，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家伙，重心在那里吗？
　　而且她只是到下去而已，又没有磕着碰着，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大喊大叫吗？而且居然还没有用「阁下」，看来真的是气急败坏了。
　　「椿世……」这次是伊集院的声音。
　　「你这个笨蛋啊！」她居然也骂起我来了。
　　到底怎么了啊。
　　未茉从旁边揉着脑袋坐了起来，然后食指就一下子戳着我的鼻尖，用力地戳了下去——
　　「本人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啊……唔……」她揉了揉眼睛，「本人恨不得把手指戳到你的眼睛里去！」
　　然后她站了起来，我看见了她身后的东西。
　　散成一堆的扑克牌。
　　——不会吧。
　　「本人和小玖辛辛苦苦弄好的啊！把它们摆成那么高——那么高——的城堡啊！阁下这个笨蛋，居然，居然——」
　　对不起！
　　我飞快地吐出这个几个字，然后站起来对着未茉不断地鞠躬。
　　我觉得我都快想要跪下去了。
　　「哼！本人才不会被你几句对不起就大打发掉。」未茉把头扭到一边，不正眼看我，「你再摆出一个城堡来，你不摆出来，本人就不让小玖给你做饭。小玖，我们走，出去散心。再跟这个笨蛋待在一个空间里，本人就要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未茉……你也知道其实摆起来很困难……就不要为难他了吧……而且，这个东西只有两个人配合才能摆出来的。」伊集院靠在墙上，一副伤脑筋的表情，望着未茉说。
　　「哼。本人才不管那么多，本人知道小玖你喜欢那个笨蛋，但是本人才不喜欢。把本人的城堡弄倒的人，就是敌人，最大的敌人！他要是不弄好，本人就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未茉的语气十分坚定，一步跨到伊集院身边，「走吧。」
　　伊集院在走之前，回头望了我一眼。
　　黄昏下门框中的她，露出无奈的表情，阴影和光同时出现在她的周围，一切都好像渗透到她的身体里一样，似乎有什么特别精密的东西在控制着她一样，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现在的这个表情也并不例外。
　　再见了。我会回来给你做晚饭的。
　　她就好像欲言又止一样，但是从她的表情和动作里，我清楚地感受到她想要说的话。
　　然后，那些话随着她的身影，以及她未说出口的话语，就在傍晚的霞光中摇曳，流转，随风消逝了。

　　我一个人摆弄着纸牌，始终没有把它们摆出城堡来。
　　外面从暮光，变成了昏暗的蓝灰色，街灯亮了起来。我没有开灯。
　　夜晚的风有一点凉，于是我抱了一床被子到桌子旁边来。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的我，在微弱的路灯射进房间的亮光中，进入了睡梦中。

　　昏暗的房间，爸爸在房间里抽烟。
　　他沉默着，靠在墙边，很久没有刮的胡子显示出岁月的沧桑。他白色的衬衫中间好像有一块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出子……」
　　是粗哑的声音，和原来爸爸的声音不一样。
　　好像已经耗尽气力了一样，好像已经无法生存一样，好像已经丧失本我一样。
　　毫无生气的声音。
　　「津约。」
　　妈妈的声音。
　　仍然是那样温柔的，能够让人的心里溢满快乐的声音。但是妈妈的样子很消瘦，苍白的脸上，好像又多了几条皱纹。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我不敢走过去，好像在天花板上有昏暗的灯，一直跟随着爸爸妈妈，照亮着他们一样。而我是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光芒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在这里，看着爸爸和妈妈，两个人，苍白的脸，粗糙和细腻的声音，互相面对的神情。现实的感觉越来越淡薄，越来越淡薄，我好像浮在空中一样，然后，天花板消失了。我的头的上方是黑暗的天空。再也没有了光，我在黑暗中浮起来，浮起来，越来越高，离充满实感的地面越来越远。
　　爸爸妈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变成了地上一个小小的光点，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不见了。
　　我——离开了爸爸妈妈。
　　恍惚中，我最后听到的是响彻天空的一声枪响。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心被撕裂的感觉。

　　我揉揉眼睛，重新坐了起来。
　　眼前仍然是散乱的扑克牌，夜晚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
　　没有爸爸妈妈。
　　他们早就已经死了，我必须体认到这个事实。
　　我收拾好扑克牌，站起身来。
　　夜晚的这里很冷清，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我很久以前就一直生活在这种空寂无聊的环境当中，早就已经习惯晚上突然醒来之后的那种空落落的情绪了。
　　但是现在为什么还是感觉到那么揪心呢。
　　明明已经知道，爸爸妈妈早就死了的这件事情，我又为什么还做着梦见爸爸妈妈的梦呢。
　　我狠狠地捶了下自己的头，然后就站了起来。
　　环视了房间一圈，空寂携夹着黑暗充斥了我所处的整个空间。
　　然后我发现了这个事实，这个让我惊恐不已的事实。
　　伊集院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