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回头的背影》伤残少年

2、自己

　　冰雕一样的整个身体，却没有冰雕一样的整体结构和身姿。身体像是由支离破碎的冰块互相咬合在一起拼凑起来的，所以骨骼显得生硬而松散。
　　我看着我僵硬冰冷的手腕。试图去移动它们，在电波传送过去之后，它们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关节处发出咯咯的声音。看来它们并未磨合得很好。
　　我转过头去（身体并未跟着转过来），向暮光小姐表示询问。
　　「这样可以吗？」
　　『基本上问题不大，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吧。』
　　我想，她大概是在用审视的眼光望着我。
　　『不过，以后扭头的时候小心点，别随随便便就扭180°，360°——不过大概这就是最终成品了吧。真不容易。不论怎么说，这种站在我面前镜中另一个我的【人】，实在是很难有什么好感——记住你的名字，伊集院玖。因为你是第九号试验品，不过目前可以说是成品了，还真是可喜可贺。』
　　她说的很多话我没有能听懂。我所能认识到的只有这个用凛冽口气说话的人，是我的制造者。是她把我从支离破碎的零件拼合成一个【人】。
　　我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人】。和【人类】不同的，去掉了那个【类】字，我只是一个人形体。我，也就是伊集院玖，在今天获得了思想成为一个可以说是出色的成品的，【人】。
　　可是，人类是什么呢。
　　能够制造并使用工具的生物？有思想，有感情，能行动？
　　我想这一切我都具备（究竟我是不是生物，我也并不是很清楚）。我甚至有人类的消化器官，需要人类需要的食物维持生命，会生病也会能体味到感觉。头上的头发被人拉扯会感觉到痛楚，手脚可以因为热源而感到温暖。
　　但是我却认为我并不是人类。我缺乏人类某种特有的素质。我无法在我自己身上找到它。不，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并不明白。

　　有的时候记忆并非受自己控制的。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而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在记忆中剔除了——虽然我觉得是醒过来，但是我的身体之前却不是睡着的。
　　有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音乐厅里，周围的幕布全部都是酒红色的——全部全部是由红色包围的。再当我仔细观察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红色不仅是幕布的颜色，还有一些和幕布颜色一样的液体，粘稠地在地板上挪动着。然后正前方有一个男人，他穿着的白衬衫被那种液体染成很好看的红色，他躺在地上，用瞪大的眼睛盯着我。
　　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但是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我小心地把手移回来，却发现指尖已经沾上了那种液体——它还是温热的。
　　不自觉地，我把手指移到了嘴边，轻轻地吮吸了一下。它比我的嘴唇更加温暖，我感到了一种静谧的安宁感。
　　然后触摸到的嘴角，似乎是微笑的弧度。

　　然而——我为什么会笑呢。

　　我想我并不能完全操控自己的身体。就像暮光小姐房间里的那台电视一样，并不是想播放什么节目就可以播放什么节目，虽然自己有一定的自动权，但是遥控器还是掌握在暮光小姐手里。
　　我想我也是一样。
　　我询问暮光小姐，得到的解答却是，我必须要习惯死亡，必须要冷静面对死亡，必须要——
　　热爱死亡。
　　而单单依靠个人是做不到的，所以她负责调控我，把我转化成那样的【人】。
　　她这样告诉我。

　　于是我在无数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无数次那样的人，那样的液体——现在我也明白了，那是我和【人类】的差别，血液。我没有血液。所以在我记不清楚的醒来前的时间，我在不断地让那些人的血液消失，仅仅只是让它们消失，我无法夺走它们。尽管如此，我仍然在自己并不知情地情况下一直重复着这些动作。
　　然后我习惯了使用铁锯，使用柴刀，使用水果刀，使用手术刀，使用手枪，使用步枪。
　　但是我却不记得，我究竟是在怎样的场景下学会使用它们的。
　　但是我想这并不影响我，作为一个【人】，对于暮光小姐的忠诚。

　　然后某一次突然醒过来，我看到的却不是那样充满铁锈味的血液的场景。
　　我站在一幢房子面前，温暖的奶白色墙上挂着已有些灰尘的门牌，【梦】。
　　根据这一段时间对于周围环境的适应，梦这个姓氏似乎十分少见。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户人家就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
　　因为天气有些炎热，所以现在大概是夏天。和上一次有记忆的时间相隔似乎并不很远，只是一两天的样子。手上的手表显示的日期让我很有亲切感，似乎刚好是一年前的今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吧。
　　顺便一提，我诞生的时候，拥有的是16岁的身体，和暮光小姐一样。不如说，我是暮光小姐创造出的和她几乎一样的人。当然，现在我已经17岁了。

　　既然我出现在这里，那么这里一定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我自然地抬起手推门，奇怪的是这扇门居然是锁着的。
　　不过一扇锁着的门也并非很奇怪，只是我在暮光小姐的家里，以及后来去过的各种地方，都没有门锁这个东西阻碍我。
　　我一边想着，干脆用子弹破坏它闯进去，一边将手伸进上衣口袋。一种冰凉的触感在我的指尖停留，我将口袋里的东西握在手里，拿出来一看，是一串钥匙。
　　每一把钥匙上都贴着标签，白色的标签纸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大门」「主卧」「侧卧」「厨房」……我拿起写着「大门」的钥匙，插进了钥匙孔，扭动了它。
　　然后随着「咔」的一声响，门开了——

　　身体中流淌的电流，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我稍稍扭了扭脚腕，然后走了进去。

　　说来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采光这么好的房间。
　　原来在暮光小姐家里，她的房间全部都是完全没有光的。完全就是一个单人牢房，不过比牢房还要可怕，真的是完全不能理解她那样的人。处在那样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她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所有东西所在的位置，大概是她眼睛非常好的缘故吧。不过我就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虽然我是人造人，但是我却不是机器人，我没有机器人那样高的精准度，在很大程度上说，我和人类还是差不多的东西，就和那些在我的刀下流血的家伙一样，弱点是很多的。其他时候看到的房间，基本上都是深红色的。像这样明亮的房间可以说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很愉悦的感受，我顺势坐在了身后看起来很大的双人床上。然后双手张开躺了下去。
　　多么柔软啊——真舒服。
　　真想好好睡一觉。
　　我把右手伸到脸部，想遮住稍微有些刺眼的阳光。
　　咦，为什么脸上的肌肉这么紧绷呢。
　　我起身，站在了十分漂亮的橙黄色木地板上，顺手抓起了放在床头柜上橘黄色照明灯旁边的镜子。我的脸庞被十分清晰地映在镜子上面。
　　奇怪了。
　　为什么我的样子看起来这么地生气呢——
　　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巴也撇向一边。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并不明白。

　　我的睡意早已一空，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转到另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的装潢风格非常的简单素雅，淡粉色的地板，天蓝色沙发右侧有一株非常漂亮的盆栽，绿色的叶子正好伸到我的眼前。我拨开它们，然后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男人。
　　他的睡相并不是很优雅，但是却让我的心里猛地一紧。我想那一瞬间，我大概是心动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面前，我想如果我是猫的话，现在就收起了锋利的爪子，而是用柔软的肉垫在这地板上行走了。他似乎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本来应该是非常清秀的脸庞，却被下颚上的胡子掩盖了很多原本英俊的元素。有种觉得他受了什么打击而一蹶不振的感觉啊——因为沙发的旁边放了两个空的啤酒瓶子，这不得不让我觉得有点惋惜。
　　夏季的空气就是很温暖，分子之间的摩擦让我不断地感受到温热的存在。
　　我轻轻地朝他俯下身子——

　　——我突然觉得好冷。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并不明白。
　　我突然变得冰冷的手，伸进了上衣装着轻巧的□□口袋，然后把手枪掏了出来。
　　不——这并不是我让我的手这么做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放回去吧！放回去吧！把那个该死的手枪放回去。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手枪拿出来？我为什么开了保险栓？我为什么把手枪瞄准了那个男人？
　　不，我不要这样！
　　挣扎吧，我的意识在控诉着我不听指挥的手指，可是它们仍然无视我大脑发出的指令。一切就绪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感到我的右手食指上部关节带动我的肌肉向内收缩了一下。「砰」的枪响击溃了我的意志。

　　这几天我不断地做着噩梦。
　　金色阳光泻下的漂亮的房间，浅蓝色的沙发，精致淡雅的盆栽。
　　沙发上颓丧的男人，沙发旁边两个空的啤酒瓶。
　　不凭借我自己的意志抬起来的手，扣动扳机的冷酷的手指。
　　夏日里背后那凛冽的寒意。
　　——以及那一瞬间，鲜血飞溅出来，染红我白色的裙角的样子。
　　我的手上都是血，还带有温热的鲜血……那是我和人类不同的地方，那是我曾经觉得好奇的东西，但是，但是它们真的好恶心……蚯蚓缠绕在手上一样的触觉，我想奋力摆脱它们，但是它们却越来越粘稠地粘附在我的手上。
　　渐渐地，渐渐地，凝固了。
　　好害怕，真的非常害怕。
　　为什么鲜血的颜色在我看来会是那样的不协调，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尸体是那么的恶心，为什么我一转过身来几乎想要呕吐，但是镜子里的我却是在疯狂地狞笑着呢。
　　为什么，这简直不像我自己的身体呢。

　　我的意志随着这些缠绕着我的真实的噩梦的愈演愈烈而土崩瓦解。于是，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
　　仔细想一想，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我从来就不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