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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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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小的生命在土地边缘挪动着,如同细小的黑芝麻的蚂蚁无精打采地运送着一只蝗虫的躯壳。曝晒在它们身上的阳光,为他们投射出微妙的微小投影。
正值夏日,这种时候任何生物都因气候而暴躁不安。只有我家那只慵懒地花猫犹如冬眠的棕熊一般在阳台上躺着,蜷缩着身体收缩起利爪睡觉吧。
当然,上述情态对于正在回家路上的我来说,只是无聊的想象罢了。
沉重的书包和阳光刺人的眼神将我的双肩压至无力,我的双腿也软绵绵的,似乎下一个瞬间我就会倒下去。眼前迷迷糊糊,一切都在发着微弱的光。行道树变成两棵,住房也有了双胞胎……哦,原来是眼镜歪了。
我抬手扶扶眼镜,镜框的触感是冰冷的,不过在这炎夏中十分清爽就是了。
一到夏天我就会变成这样,脚步踉跄目光摇曳四肢无力,感官对事物的感知变得模糊,有的时候甚至有错误的感觉,上国中的时候还有一次突然变成了色盲,过马路差点被卡车撞死,至今我仍然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从小就是这样,不过也仅限于室外。温度稍稍温和的室内我就没有这些症状了。也曾经许多次去看过医生(不过都是夏日里在街道上晕倒时被好心人,不,是不肯付医药费的好心人送去医院时见到的),他们均表示无能为力。有一个告诉我走路时要拿扇子散热,还有两个告诉我,这是强迫症。却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而是已经影响到身体结构。
不管这种理论有多可笑,只要熬过夏日就好了。
这样想着的我到了家门口。
写着「梦」字的门牌挂在我的右手边。上面积满了灰尘,和它背后的灰色墙壁颜色很相近。
自从父亲死后,我就再也没有擦拭过这块门牌。
因为我讨厌「梦」这个姓氏。它少见到让人厌恶。而它所代表的意思也让我这个早已经感受到现实残酷的人想要呕吐。
虚幻,不真实,妄想,失望,虚假,迷茫。
梦中的一切无法记忆的美好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冰冷和残酷现实。
半夜中惊醒的我,即使哭喊也只能听见空旷屋子里的凄凉回声。
自从父亲死后,我便不再有希望。
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沉甸甸的银色被攥在手心。眯着眼睛摸索着钥匙孔。身体沉重地快要倒下来了。
我的腿脚无法承载我的体重。终于,我倒向了门。
虚掩的门扉在我的凭靠下渐渐敞开。
重力的迅速作用让我来不及看清钥匙和锁,我的脸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我看见了一个褐发女孩担心地注视着我。
瘫软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搁置在柔软的双人床上。
我环视周围,阳光从窗户倾斜地撒进来,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金色味道。透明的光线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像水银一样流动着。这个屋子采光很不错,我一直很喜欢,但是我来的却很少。大概这是母亲还未出车祸时和父亲一起使用的房间吧。每次来到这里,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我支撑起身体,下了床。我扶着墙壁走出去,真是多亏上帝给我这样的身体,我不禁诅咒道。能让人稍微感到慰藉的是,只要夏日过去我便可以恢复成一个正正常常的少年儿了。尽管现在身体摇摇晃晃,脸颊上有残余的疼痛,好像是刚刚进门的时候扑到在地上吧。当时的门好像是虚掩的,不如说那个时候门为什么会没有锁呢?我下意识地摸到脸,却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疼痛,让我差点跌倒在地上。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懊恼。
碗筷碰撞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真的是很遥远很遥远了。
上一次听见这种声音,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母亲系着格子围裙,父亲也在一边,那是他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以往都是母亲单独下厨做好饭,然后和我一起吃完饭,再等待值夜班的父亲回来。虽然那个时候几乎已经是半夜了,需要很早睡觉的我,几乎没有见过晚上回来的父亲,但是我知道母亲每天都等到很晚很晚。相爱的他们,感情深厚得连我都能看出来。而那一天,父亲第一次在公司请假,回来和母亲一起做饭。那个时候水声和碗筷声交杂在一起,我一直都没有忘记那样悦耳的声响。我想那是我听见的最后的温馨的声音。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母亲对我的温柔呼唤,和做饭时轻快地切菜声。
身体已经渐渐适应这种适中的气温,耳朵指引我直立起身躯走进声音传出的地方。
穿越过灰白色墙的剪影,眼前出现的是一头褐色及肩的卷发轻微摆动着。再接着往前走几步,熟稔的格子围裙出现在我面前。它系在那女孩身上,显得有些大了。
我冰冷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溶化了一样。
没有丝毫多余的想法的我,怔怔地站在厨房门前。
「你醒过来啦——」
她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栗色的头发也轻轻地摆动着向我招手。脖颈处稍微有些僵硬的移动可以无视。更重要的是她像玻璃一样似乎一碰就碎的脸颊和纯真的笑颜。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形容她。
莫名中,她给我一种强烈的刺痛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抗拒的感情随着我的血液在我的身躯中蔓延。
「我在做饭,你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她实在是很像母亲。
就在十周年结婚纪念日那一天,我和父亲母亲吃完晚饭出去散步。我甚至记得那天的路灯有多么明亮,我们大家身上都洒满了温暖的金光。天空笨拙地下着小雨,给我们三人之行增添些浪漫的气氛。我们三个人没有打伞,只是专注于互相谈笑。父亲母亲回忆起当初相恋的事情,为了当初究竟是谁先追求对方幸福地吵个不休。
尔后为了安慰我们干燥的喉咙,母亲被派遣去到马路对面买饮料,她在自动售货机面前微微弯下腰,售货机发出的光把她光彩的脸色照得更加动人。我看着她回来的身影兴奋地不断挥舞着手臂。她也同样地,眼光只专注于我们两人。我想那天除了我们之外的一切在她眼里大概都不存在吧。
包括昏黄的路灯。
包括灰色的平坦道路。
包括路旁挺立的行道树。
——甚至包括旁边直接行驶来的卡车。
在我们终于注意到它减速地驶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下一秒看见的就是母亲的血肉飞溅在她的周围,马路中间被染成血色深红。我们脸上的笑容僵硬成冰块,我们全家的幸福,连同着母亲的身体,一起被毁灭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女孩转过身子。
「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啊。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学校,也没有关心我的人。嗯,就是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所以随意安家——噢,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的名字叫…叫什么呢——我想一想,哦对,叫伊集院玖。」
「以后也请多指教啦——」
我看着这么对我说的她,突然有一种脱力感。
我瘫坐在沙发上,觉得沙发和我的身体一样的柔软,显得很舒服,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对于褐发女孩,好像是叫伊集院玖吧。我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精力想那么多。身体过于疲惫的我,眼神迷茫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树枝却不断地摇动着。这里炎热的夏日长期是无风的天气,别的地方好像也没怎么动,怎么这里显得那么奇怪呢。
我扶正了眼镜,似乎看见一只小手在窗沿上,努力地向上构着。粉嫩嫩的很可爱。不会是什么小仓鼠之类的东西吧。
真是够奇怪的。
刚一站起身,眩晕的感觉又直向我的头部袭来。夏季实在是够讨人厌的,我无奈地打开窗户,便听见一句感叹词「哎哟喂」,接着是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我把头伸出窗外向下看去,一个头发长得到脚的矮小的女孩跌倒在地上,她斜坐在自己的头发上面。我扶了扶眼镜,好像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一样的东西。
「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你是想要干什么?」
「本人是来监……不,见小玖的。」她捂了一下嘴,「谁知道居然看见阁下这么粗鲁的人,随随便便就说别人鬼鬼祟祟,我真是够出师不利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里是我家,哪里来的什么小玖?」打开窗户之后阳光更直接地闪进来,我只觉得头更加晕眩了。
「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阁下居然敢撒谎?本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进了阁下的家里,现在可能还在给阁下做饭呢。」女孩叉着腰,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是莫名其妙。
我想了一下,「就是那个褐色头发的女孩?」
「对对,就是她。阁下真聪明,现在可以带本人去见她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个小孩子有点高傲。我对这种人最难以应付了。
「那好吧。你就这样翻上来可以吗?」我的手指放在窗沿上,指给她看。
就这样,一天之内,面对着温柔的笑容,和傲气的笑容,我放进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到我家里。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目的,总之也许能排遣一下我这种无聊的日子吧。
「小玖做的饭好好吃喔!」
你们这两个私闯民宅的家伙连名号都没有报上来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是吧?
当然我不会这么说,我好歹知道这样说了之后,我的头会更痛。
「请问你叫小玖么?」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呃……」她微妙地停顿了一小下,右手的食指轻轻放在太阳穴处,似乎想了一下什么, 「我的名字……我好像告诉过你吧?嗯,让我想一想,对,叫伊集院玖。不过我不太喜欢别人叫我玖啦,我比较喜欢自己的姓氏。叫小玖总觉得怪怪的。」
她羞赧地微微一笑,出乎我意料得可爱呢。
「那么『阁下』你呢?」
「不要把本人当小孩子看待,本人今年已经12岁了!本人的名字叫久水未茉,未来的未,茉莉的茉,很好听对吧!」这家伙一下子就从餐桌旁边占了起来,叉着腰大声叫起来。
「对对——的确是很好听。」我挥挥手,示意她坐下来。
「那我以后就住下来了噢!」
这句话是从伊集院的嘴里说出来的,还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令人安心到无法拒绝的笑容。和母亲一样,一样温柔,一样温馨,也一样无法抗拒的笑容。
「本人也是和小玖一样!」久水看起来非常高兴地举起了右手。
「你这个房子不是很大么,看起来也就是你一个人住的样子。我们待在这里也并不是什么也不干啊,看你这家乱的,我们会帮你清扫的。你也不像会做饭的样子,以后你就可以吃自家里做的饭了。怎么样?」
询问的语气,是伊集院温柔的口吻。
「也不是不行吧。」不知不觉就给了一个含混但却肯定的回答。
「请多指教——我们会好好努力的。」
长期叫外卖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