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口的曹先生》南山白石

12、子车礼

　　直到坐到望江楼的包间里，曹语还有些云里雾里。

　　曲不问听到那声“曲兄”之后，拉着他玩了命地跑，转进了小巷之后更是用上了轻功，直接揽住他的腰一拔身形，翻过墙要往人烟稀少的郊外去，只可惜没跑出多远，身后探上来一只手搭上肩头。

　　瞳孔缩紧，他把曹语往旁边一推，回身就是一拳，奔着来人的面门去。

　　红衣男子轻哼一声，五指张开在脸前一挡，包住曲不问的拳头化了劲道往旁边带，正对上颈侧袭来的掌峰，而后用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柔柔地，按在了曲不问的后颈。

　　之所以说轻轻柔柔，是因为他的所有动作在曹语这个外行人看来，都没用什么力气，然而曲不问却被压弯了腰，颇为狼狈地屈身，双手还攥在对方的手里。

　　这总共不过一秒钟的工夫，曹语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然来不及，他站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恐那人伤了曲不问，又知道自己过去只能添乱，只能斟酌着开口：

　　“阁下手下留情，不知我这朋友有何得罪之处，能否坐下来好好谈？”

　　话没说完，那人笑了，放在曲不问后颈上的手抬起来，在上面拍了拍：“怎么还是朋友？”曲不问右腿向旁边一拐，给对方的腿侧来了一膝盖，起身第一时间站回曹语身边。

　　对方“嘶”了一声，似乎被踹得挺重：“我对你这么温柔，你倒是不知道对我手下留情？”

　　“别在这装傻，我没拔剑就是手下留情了。”曲不问冷然道，“非在这下我的面子，不打你打谁。”

　　“啧啧啧，总是这样，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对方看向曹语，“小美人，他跟你肯定不这么说话吧？”

　　曹语不知该不该回答，但曲不问在他面前确实从来不摆冷脸，永远挂着一副轻松随意的小脸，重话也不说一句。

　　“子车，别打他的注意。”曲不问皱眉挡在二人中央。

　　子车故作惊讶地看着曲不问：“还真凶，又不是刚才见了我就跑的德行了？你也就轻功值得一提，别美人在怀就不上进，带个人就从我手中逃不出去，这可不行，你也知道，我最差的一门就是轻功。”

　　曲不问咬牙切齿，心说你拿我的武功和你比，怎么不拿你的画功和我比，这他妈有什么可比的，但是拳头不够硬，有些气就得憋在心里，只道：“莫要胡言乱语，他是我世伯的儿子。”

　　曲不问的本意，是希望子车不要看轻了曹语，然而听到曹语耳朵里，就是他希望在子车面前，拉开二人的距离。

　　听了几句，也能明白，曲不问和子车并非什么仇家的关系，大概率是相识已久知根知底的友人，很难不想到，他就是那个喜穿红衣的朋友。他肌肤白皙，却并非病态的苍白，是一种白玉一般的质感，冬日里不怕冷似的穿着单衣，周身却似乎形成了一个温暖的领域，生的是一双桃花眼，眼角带着钩子似的，瞧人时总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每句话还带个上挑的尾音。

　　也不知曲不问是怎么说出自己穿红衣一定比他好看这种话来的。

　　正想着，对方向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来：“失礼失礼，敝人子车礼，方才和公子开个玩笑，公子怎么称呼？”

　　曹语的右手自然而然递了出去：“曹执义。”

　　“原来是曹兄。”子车礼轻轻捏了捏他的骨节：“初次见面，我请你们去望江楼听曲？”

　　曹语抽回手：“听曲就不必了，曲兄还有事，恕我们不奉陪了。”

　　“哦？”子车礼问曲不问：“你有空吗？”

　　“……不着急。”曲不问苦笑道：“吃顿饭吧，曲就别听了。”

　　曹语还想说什么，但看曲不问脸色不好，也就没提，将手拢在袖子里，同曲不问二人一起返回了城中望江楼。

　　曹语依稀记得，京城里似乎也有个望江楼。

　　楼里的伙计对子车礼毕恭毕敬，将三人请上了三楼雅间，曲不问倒是不客气，拿着菜单只看价格，可着贵的胡乱点上一通，又将菜单递给曹语：

　　“你也看看，别给他省钱。”

　　曹语听了半天菜名，无奈道：“粒粒皆辛苦，太浪费了，曲兄。”

　　曲不问收回手，又叫了两道清淡的汤食，待到菜上齐屏退了侍者，打量桌上的份量才道：“倒也不会浪费，吃不完可以带些回去。”

　　“哪用得上这么麻烦，”子车礼挥了挥手，“我赏给底下的就是了。”

　　曲不问正色道：“这可不一样，执义叫我勤俭。”

　　子车礼仿佛看到什么新鲜东西，看看曲不问，又看看曹语，最后指着曲不问的外衫：“你们这也叫勤俭？”

　　“勤俭之前买的。”曲不问面不改色。

　　“好，好，好。”子车礼敲了敲桌子，“你总有道理。”

　　“接下来的话，是我们单独谈，还是叫他也一起听？”

　　曲不问放下筷子：“都追到这来了，我且问，你有可能当做没见过我吗？”

　　“那自然是不可能。”

　　曲不问叹了口气：“那就叫他也听着吧，没什么要瞒着的。”

　　“我还以为你会求我别提，”子车礼有些意外，“譬如说保护他云云，他不是混我们这道的吧？”

　　“在看到你之前，我本来也决定以后‘不是混这道的’。”曲不问越说越恨得牙痒痒，有些后悔今天就不该出来，遇上这么个祖宗。

　　“行了，你就是看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子车礼向后靠着在椅子上，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我不是来找你的。”

　　“我被兄长派到这里来了，就十月份刚来，这里的楼是新建的，缺个管事人，兄长说我游手好闲成天招猫逗狗不务正业，让我来偏僻地方冷静冷静，没想到出个门还能遇见你。”

　　“第二。”

　　“你走之后根本没人帮我算账了！”

　　曲不问很郁闷，他说我帮你干了多少活，感情你就图我当账房先生，子车礼说不不不我还是感谢你的，但是算账真的太重要了，我见了账本就头晕。

　　“看账又不难，多花点钱找别人帮忙去。”

　　子车礼的目光意味深长：“我们楼是做什么生意的你不清楚？曲兄，这账本的事，我信不过别人。”

　　曹语插不上话，在一旁静静听着，最后终于七拼八凑大致听明白二人沟通的内容。

　　望江楼明面上是颇具规模的酒楼，各地有不少分楼，实际上是江湖中最大的暗阁，主要的生意是暗杀和情报收集，主打一个给钱办事没钱滚蛋。暗杀和情报收集这两种买卖其实并不是特别适合合二为一，但是望江楼做到了，且一举做大，在众多江湖势力里独树一帜，绝对中立，谁也不得罪，谁也得罪不起。

　　曲不问倒不是和望江楼本身扯上了什么关系，他的功夫算不得顶尖，用来暗杀实在是肉包子打狗；情报收集倒是布独独看武功，但他孤家寡人也没势力，如果加入望江楼自然不能从高层做起。

　　他只是个游侠，品貌俱佳性子潇洒，同江湖上许多人私交甚笃，其中就包括现任望江楼楼主的弟弟子车礼。

　　且子车礼做事不循常理，竟把手下几处产业交给他一个外人打理，更甚至，连同手中掌管的望江楼内部资料以及自己所练的功法秘籍也毫不避讳，只是曲不问志不在此，所以一直没太练习，武功并没提高多少。

　　当然，此事天知地知他二人知，对外曲不问只是偶尔陪着子车礼喝酒去，同旁的知己好友并无不同。曲不问似乎曾经承了子车礼的恩情，帮起他的忙来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而子车礼也不曾亏待过曲不问，所以曲不问如今大概是真的非常有钱。

　　结果正当子车礼对生活非常满意的时候，曲不问突然不告而别，留书说自己要退出江湖回老家过日子，往后各自珍重不一定再见，子车礼还没来得及伤怀就发觉了更大的问题——以后没人帮他看账了。

　　最后他因为管理水平一落千丈被他哥嫌弃，打包扔到荣城新开的楼里历练来了。

　　曲不问一脸心虚，曹语捧着清茶啜饮，想他是该心虚，也想子车礼信任曲不问就算了，又为何让他一个外人听这些机密。

　　换个人来，恐怕杀人灭口都是正常，曲不问叫他来听，又有什么用意？

　　子车礼似笑非笑的眼神从曹语的眉梢扫到唇角，又从唇角落到领口，看得曹语浑身不舒服，曲不问敲了敲桌子，轻咳一声，曹语放下杯子站起来：

　　“出去一趟，你们继续。”

　　帘子落下，曲不问脸黑下去：“你又不是断袖，总那么瞧着他做什么？”

　　“就是他？”

　　曲不问点了点头。

　　子车礼笑道：“那你可能不知道，我不但这么瞧着他，我还总这么瞧着你呢。”

　　曲不问的脸又黑了几分。

　　“行啦，别生气。你俩现在怎么回事？”

　　“……追着呢，情况你清楚，他怪我也是正常，实话说，情况比我想的要好。”

　　“好了可不止一星半点。”子车礼嗤笑一声：“我瞧他总看着你呢，那个眼神……”

　　“什么眼神？”曲不问追问。

　　“没什么，我在挺多人脸上都看到过，他们也那么看我。”

　　曲不问没在意，他以为对方在说情人，一时十分激动：“当真？”

　　“这方面的事，我还会看错吗？”子车礼撩他一眼：“放心就是了，我看你俩好事将近。”

　　曲不问特别高兴，这种高兴持续到曹语回来，持续到交谈结束，于是最终得出的结论，曲不问每个月要来望江楼三次，帮着子车礼打理，工钱按照原来的开，子车礼无事不会去下口镇扰曲不问的清净。

　　江湖哪里是说脱离就脱离的？

　　子车礼清楚，曲不问清楚，甚至连曹语也清楚。

　　曹语就有些郁郁。

　　告别时子车礼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曹兄，你别担心，我只喜欢女人。”

　　他说得很大声，曲不问听得一清二楚，他怎么不知道对方什么心思，子车礼这人其实不错，但是一直都改不掉喜欢调戏男人的毛病。

　　曲不问怀疑，只有喜欢女人的男人调戏起男人来才这么得心应手。

　　没等他动手，子车礼飘然而去，几丈开外传来他的声音：

　　“曲兄，记得勤加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