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28、18 远近 上

　　『奎星』自设立以来的投资项目不求多但求精，化工制造、能源电力上下游等行业回报率极高。

　　反而风很大的新兴行业如互联网、人工智能等初始投资额大，研发投入还高，回收期长达五至十年，这一类的公司都很难通过陆鳞羽的最终审批。

　　尤其他自己在人工智能技术领域颇有名气，哪怕转行多年，也依然有很多业内的老板认为这样专业对口的甲方爸爸更倾向于帮助行业发展，因此都打听关系，想要邀请『奎星』前往公司研讨。

　　陆鳞羽刚从国外返回，只来得及陪明旋吃了顿饭，就马不停蹄赶往机场，和葛晗一起，前往博阳。

　　各省市都在鼓励本土企业申请上市，定期组织中介机构宣讲研讨会，博阳政府的二把手和陆腾有些交情，陆鳞羽抹不开面子，在交上来的企业名单中随手选了个『灿标科技』。

　　博阳曾是全国百强县之一，如今受地域和人口的限制，已经逐渐脱离带头的队伍，陆鳞羽并不看好这里的企业，便想选一个最容易被毙的项目。

　　也因此，他不打算交给『奎星』的员工来跟，只让葛晗整理好资料。

　　他在飞机上点开了『灿标科技』此前请会所出具的尽职调查报告，报告里第一页就列明了尽调结论与上市计划。

　　计划第一步就是增资，除了缴足注册资本的1000万，还需要引入500万的战略投资者。

　　看到这里，陆鳞羽翻回封面，看了看落款。

　　『华继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湖京分所』

　　拈着纸页的手指迟迟没有落下，飞机遇到云层颠簸剧烈晃动起来，广播温柔地告诉大家不要慌张。

　　头等舱只有一个人，空姐撩起帘子看了下陆鳞羽，见他盯着手中的文件出神，便没有去打扰。

　　不久之后，机翼贯穿云顶开始降落，冰蓝青白的天际线远去，绿林青山镶在蜿蜒曲折的溪流两边，印入眼帘。

　　山水总相逢，一路平安。

　　『灿标』的LOGO是天蓝底色，白色包边的简约几何图形，与其公司内部装饰形成统一的色调风格。

　　这次研讨人都没有凑齐，陆鳞羽找财务总监和研发经理聊了半个下午，没什么实质内容，有吹嘘的成分在。

　　对方不知道陆鳞羽和奇兹米勒的关系，把外神经从理念到实现都贬得一文不值，又强行拉了自身产品的高度。

　　陆鳞羽对此兴致缺缺，留葛晗应付，找了个借口下楼，到一楼的咖啡店点了杯冰美式，靠窗的卡座没有人，他独自坐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自从在飞机上认真看完尽调报告，他就无端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期盼。

　　来的路上葛晗见他面沉如水，以为项目太烂惹他心烦，小心翼翼和他搭腔：“老板，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陆鳞羽捏着眉心，语气生硬：“你知道是哪个会计师来看的项目吗？”

　　葛晗：“……这个没问过，我马上问一下。”

　　陆鳞羽：“尽调报告你都不看？现在问我有什么问题？哪里都是问题！”

　　葛晗心里叫苦，你自己点兵点将的时候我也在，那种态度我还看什么资料啊！现在还认真起来了！

　　但她依旧保持不动声色地道歉：“我看了，但没看得那么全，下次注意。”企业对接人也回复了微信，说会计师是『华继』湖京的云想。

　　这个会所没有合作过，葛晗迅速上某某查搜了一下，发现是个新设立没几年的分所，人员不多。

　　葛晗自以为悟了，她以为陆鳞羽不满意小所写的报告。

　　后来的路上都在搜『华继』湖京几个合伙人签署的上市公司年报，的确没有签署IPO企业。

　　“这个首席合伙人郑宋还是湖大毕业的呢！好像是您学姐。”葛晗极力挽回。

　　陆鳞羽嗯了一声，不打算和她继续深谈。

　　在公司，看出陆鳞羽不耐烦后，葛晗也十分识趣接过话茬，这才让陆鳞羽得空出来放风。

　　卡座的皮质靠背有点硬，陆鳞羽调整了下坐姿，侧身向窗外。

　　那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红绿灯秒数设置不太合理，行人在斑马线边等太久，表情像被秋后毒辣的太阳烤干了一般麻木。

　　路口边年久失修的花坛叶片凋落，枝丫枯朽，一个乞讨的残疾人屁股下面垫着一块纸板，不停伏下身子给路人磕头作揖，敲敲铁皮碗，硬币叮里哐当撞响。

　　陆鳞羽还在漫无目的地看街对面的红绿灯，数着秒数。

　　直到乞人抬起头来，看清他的面目。

　　陆鳞羽倏地大脑一片空白，屏住呼吸，缓缓起身，双腿撞到固定在地面的卡座，使他踉跄一步，赶紧撑住桌面才得以站稳，视线却牢牢锁死在窗外。

　　那人的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疤。

　　那张脸与八年前的通缉令重叠，即使如今他瘦骨嶙峋，双目无神似已失明，陆鳞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李定闯。

　　-

　　行人好不容易等到绿灯，堆积的人流缓慢向前泄开，路怒症严重的司机在队伍中探出车窗，急匆匆按着喇叭。

　　闹市街头喧嚣嘈杂，每一圈声波都宛如打碎的玻璃片，四散溅落到每个角落，而佝偻着用手指摩挲纸票面额的李定闯恍若未闻。

　　陆鳞羽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定，好像要看对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这张脸，每看一眼，都更加笃定，也更加憎恨。陆鳞羽毫不关心他为何流落街头，为何五官中仿佛只有鼻子还留有呼吸的功能。

　　这个人竟然还活着，他毁了我心爱女孩的一切。

　　可幸好他还活着。

　　聋盲人没法在无声无息中感知外部世界，过了一晌，陆鳞羽才将手中喝到一半的咖啡盖揭开，对衣衫褴褛的李定闯用力一掷。

　　塑料杯身击中他的脸，褐色的汁水从结成一缕缕的头发上滴到手心，李定闯惊慌又迷茫，连忙手臂抱头，张大嘴叫喊：“别！别打我！”

　　路人频频回头看过来，指指点点，陆鳞羽等了一会儿，又蹲下身，端起凹凸不平的不锈钢饭盆，重重磕了几下地面，几张小面额纸票被抖出来，弹到李定闯脏兮兮的怀里。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欺负人呢！”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冲上来，从后扯着陆鳞羽的肩膀把他推开。

　　陆鳞羽摸摸肩膀皱眉，来人出手太重，面露凶狠，抄起零钱塞进裤子口袋，对着陆鳞羽叫骂：“人模狗样还抢乞丐的钱！我呸！”

　　一口浓痰射到纤尘不染的皮鞋边，陆鳞羽往后退一小步，冷声道：“你们在这，碍我的眼。”

　　说罢抬手就要拨号：“不怕被举报吗？这里没城管？”

　　大汉又推搡着上前逼近，想要吓退陆鳞羽：“什么叫我们！说什么呢！小*娘养的，老子弄死你！”

　　陆鳞羽没有应声，直勾勾盯着他，忽地眯眼一字一顿说道：“看谁会死。”

　　周围有小部分人看热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聚成一个半圈。

　　一辆面包车在路边急刹，司机快速下车拉开侧门，风风火火跑上前，扯开骂骂咧咧的汉子，二人拖着李定闯就往车上送。

　　这群人动作训练有素，一看就是团伙乞讨。

　　陆鳞羽不做纠缠，看了一眼，记住车牌号，等车远去，才伸手招了辆出租。

　　“跟上那辆车，他们偷了我东西。”

　　-

　　卫父河横贯湖京南北，如一条脊柱穿起了整座城市的中枢神经。

　　湖卫大桥横跨母亲河，全长3000余米，宽可通天的八车道两侧配有人行健身步道，清晨和傍晚时分都常有市民散步观景。

　　落日飞车，钢筋水泥的城市静静矗立在卫父河畔，托起与天地同辉的明日高升又落下，千万个朝夕，周而复始。

　　在河的东边，就是以前湖京的穷人区，自从湖卫大桥通车后，便改为了工业新区，居民纷纷西迁，一般也只有交通便利的档口分布了些民宅，除此之外，商用水电的公寓居多。

　　纬洲大厦则是卫父河畔，一枝独秀的高楼。

　　昨夜云想时隔多年收到了周齐道的短信，她换过两次手机，手机号也不是从前那个，陌生的号码躺在千篇一律的垃圾短信中间，突兀得恰似二人曾经的骤然相遇。

　　云想如约步行走到了健身步道的三分之一处，秋意乍起，早晚都有些凉，她裹紧了外套，抱紧双肘，远远就看到周齐道拿着一副望远镜，向远处眺望。

　　云想原以为他在看景，走近了才发现，他看的是纬洲大厦。

　　周齐道视线被锁在黑漆漆的镜筒内，听到有人走近且停留，也没有放下望远镜。

　　“你在干什么？”云想的声音在身后轮胎摩擦地面的轰鸣声中，显得异常沉闷。

　　周齐道单手拿下望远镜，视线依旧平视，将望远镜递给她：“你看看？”

　　云想莫名，但还是接过，透过镜片看纬洲大厦千篇一律的玻璃窗。

　　周齐道轻推她的肩膀，抬了抬镜身，给她一个方向。

　　“是不是有一扇窗户，窗帘是拉开的？”

　　“这个方向，不是纬洲酒店的客房吗？你在看什么？”

　　云想找到了那扇唯一一个拉开窗帘的窗户，隐约有人影走动。

　　那一层确实都是封闭的一片，似乎没有人住，什么都看不到。

　　她放下望远镜，一阵风起，掀起她细碎柔软的刘海。

　　“那是我爸爸。”周齐道低声说道。

　　云想闭眼，几不可闻地长呼一口气，已猜到周齐道的来意。

　　“好久不见了，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