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19、12 水中月 上

　　凌晨三点，一轮满满的银月挂在窗户的一角，如丝绸般皎洁的光辉华练泄下，似安慰，似告诫。

　　陆鳞羽猛然从床上惊醒，他坐起身，望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常穿的那套长袖睡衣。

　　他下床去找白天穿的衣服，遍寻不见。

　　这么晚了，垃圾车都已经来过又走了。

　　遥控落地窗帘向两边徐徐舒展，打开窗户，室外的热浪迎面扑过来，整个宅子除了地下室都是中央空调，常年保持在最舒适的温度，此刻突然与热空气混杂，顿觉出一些冷冽的气味来。

　　陆鳞羽就这样站着发呆，突然像被月光烫伤一般，连窗子都没关，就回到床边，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湖京最近一个月持续在下暴雨，本地车牌没有理由积那么多的灰，除非一直没开出来过。

　　周齐道半夜三更被电话吵醒，眼睛都睁不开，本以为是忘了关的闹铃，抬头伸手去划掉，却被『陆鳞羽』三个字吓得正襟危坐。

　　“哥？怎么半夜给我打电话？”

　　“小周，对不起打扰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能不能让总局交通科立刻帮我查一辆出租车，我怀疑那是个□□。”陆鳞羽低声说道。

　　周齐道满脑子问号：“现在吗？现在只有监控可以调，但是要查很久啊，有车牌号吗？”

　　“不用很久，车牌号是XXXXXX，今天下午7点左右经过了湖大东门附近的学成路和连江路十字路口，查那辆车最后一个监控是哪，我现在出门。”

　　陆鳞羽已经穿上了外衣裤，边飞奔下楼边叮嘱：“监控查到后沿途所有画面立刻删掉，不要上传任何数据，今天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哥欠你一个人情。”

　　“哥——”周齐道小心翼翼开口，“是关系到陆叔吗？严重吗？”

　　陆鳞羽默认，没有回他话，到车库顺手抄起一把铁锹甩到副驾驶——那是之前车库卷帘门失灵，园艺工拿来砸锁的。

　　他把李百玫送的那辆跑车开了出来，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陆家上下所有人，陆腾的房里也亮起了灯。

　　车往湖大的方向开，湖大新校区所在的区本身就离市中心比较远，更远一点是到山里，再往北边开就到一江之隔的乡下了。

　　这两块地界之间曾经有一片工业区，进驻了一批化工厂，后来改朝换代，新政策出台，要还山归林，全国宣传绿水青山，当地便找了个工业废水污染的由头把地收回来了。

　　陆鳞羽一路闯红灯，加足马力。沿途的居民见怪不怪，反正常有富二代凌晨飙车。

　　他抽空给明旋发了个微信：“妈，我朋友出事了，我这几天暂时不回去。”

　　一小时过去，还未到湖大，周齐道便打电话过来：“羽哥，你在哪？监控查到最后一次是拐过了沿江西路，在G428河道边上的摄像头拍到的违章，是从山上的方向开下来的。最后停的画面找不到了。”

　　“怎么会去沿江西路？那边没有路了，去乡下还要过收费站。”陆鳞羽疑惑道。

　　“我也奇怪着呢，那车牌已经丢了很久了，确实是套/牌/车。哥，我就在交管科，这里就我一个人。”周齐道压低嗓门：“去的路上的监控也要删吗？”

　　“全部删掉，从白天中午开始删。”他停顿片刻：“G428到暇山这条路上的摄像头，都断网——断到早上七点。”

　　“……好，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哥。”周齐道挂了电话。

　　陆鳞羽向沿江西路驶去，那个方向通往收费站，他估摸着没有两公里了，不再向前，而是放慢速度观察路况。

　　一直开到G428附近，陆鳞羽发现了一处新鲜的车辕，是车胎原地空转留下的痕迹。

　　岸边没有橡胶步道，连路灯都没有。

　　陆鳞羽忧心忡忡地望向看不到对岸的蔚舸江，地势差大，江水滔滔，平静中自带威严，兀自由北向南流淌而去。

　　陆鳞羽不再多留，转身上车，往不远处的暇山开。

　　连江化工园在地图上都已经搜索不到，离江面所处的地势并不远，是在暇山脚开出了一片平地，进厂区率先要过磅台，年久失修的金属器物铰链早就被偷走，下方凸起，绊得没有减速的陆鳞羽差点磕到头。

　　他开着远光灯转了一圈下来，远远排除了一些紧闭着的高达十米的工厂大门，又开近光灯照地面上离门最近的轿车行驶痕迹，但这里似乎常有车来，难以辨别。

　　陆鳞羽抄起车内自备的手电，带上铁锹，挨个找了起来。

　　云想感受到后脑勺剧痛，浑身肿胀，在迷蒙中感受到有强光从墙壁上方的玻璃窗外照入。

　　那玻璃是很古老的样式，像西式教堂的圆顶窗，花花绿绿的碎玻璃嵌在铁艺框架内，折射出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黑暗空间。

　　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向关着的铁门爬去，她不去想，更不去看，只用最后的毅力向前爬。

　　她的速度实在太慢，看到光正在远去，她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去看周围，幸而有一些碎裂的石块，她胡乱捡起一把，向铁门抛去，声音并不大，人趴在地上，使不出力气。

　　云想用手撑在地上，手掌上满是灰尘和血痕，干涸的，新鲜的，与青紫混合在一起。

　　她跪在地面上，用双手将最大的一个石块举起，朝着门倾尽全力砸出去，剧烈撞击发出“轰隆”的巨响。

　　“外公，你要保佑我啊。”云想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跑过来的。

　　倾巢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刻骨的疼痛与骇人的恐惧在这一刻凝聚到了巅峰。

　　她宁愿把这些都忘记，只颤抖着双唇，衣不蔽体地挣扎站起来，盼望那是生存的曙光。

　　门被推开了，率先闯进来的是手电筒刺眼的照射，云想却丝毫不退却。

　　她睁大没有焦距的双眼，瞳孔上印出金色的光球，微微收缩。

　　陆鳞羽扔掉手电筒，愣了足足好几秒不敢靠近，他缓缓张大嘴巴，浑身颤抖，控制不住大腿发软，双膝如同挂了铅球一般砸向地面，肝胆俱裂。

　　云想捂着碎裂的衣服，泪流满面地卸力摔倒，鸢尾凋零着盛开又破败的花瓣，画出一个首尾相接的圆。

　　——月儿弯月儿圆
　　——月儿摇啊摇
　　——摇到苞谷田
　　——宝宝好好宝宝
　　——妈妈喂你甜蜜饯
　　——太阳公公去哪了
　　——月儿低头照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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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将亮，郎玉莲便带着医护赶到了南天府，陆鳞羽在电话里说得严重，她不敢怠慢，干脆将非医用涂装的救护车开了过来，门卫早已打过招呼，一个字不问将他们放了进去。

　　南天府坐落于卫父河畔，七进七出，一步一景。

　　相传几千年以前，湖京所在地块干涸贫瘠，寸草不生，人皇与蝰蛇结合生下第十八子，取名卫父。

　　卫父蛇首人身，不受万民景仰。为了感天诏，得民心，卫父选了离太阳最近的属地，引颈自刎，青蓝色冰冷血液化作一道通天大河，上接碧落下入黄泉，万物生灵沿着河水滚滚流入人间，所经之处，覆水倒流，枯木回春，霜雪化冻，死灰复燃。

　　正是在这条母亲河的庇护下，湖京物产丰饶，幅员辽阔。

　　出入湖京的主干道需穿过卫父河下的舍首门隧道，从底下一出来就能见到修复的古城墙，一墙之隔便是南天府周围一圈“护院式”别墅群。

　　云想已经在护工的帮助下洗澡换衣，吃了点助眠药，沉沉睡去。

　　郎玉莲吩咐人给她输液，轻手轻脚检查她身体的外伤，确认没有问题以后，向门外的陆鳞羽摇了摇头。

　　陆鳞羽面色沉郁，衣裤脏污也没有换，叫郎玉莲去楼下私谈。

　　“郎医生，辛苦你了，请不要告诉我妈妈。”陆鳞羽绕过沙发坐下，双手抱头，手臂青筋暴起，极为用力，似乎头痛难忍。

　　郎玉莲走近，问道：“这女孩这样，不会是你——”语气保有平静，但难掩质疑。

　　陆鳞羽抬头和她对视，双目尽是红血丝：“不是我，郎医生，但是，她确实遭遇了不幸。”

　　郎玉莲惋惜：“年轻，漂亮，怎么这么可怜。她……是你朋友？”

　　“是我同学，经院的年级第一。”

　　闻言，饶是郎玉莲也忍不住张大双嘴惊呼出声：“湖大的年级第一？前途不可限量啊！怎么会这样？！”

　　如果说刚刚郎玉莲只有一丝对弱者的同情可怜，现在却是替云想愤恨不甘起来：“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接下来怎么办？”

　　陆鳞羽双肘抵在腿上，死死盯着地面：“证据我已经保留了，会交给周齐道查DNA。至于报不报警——等她醒了，听她的。”

　　郎玉莲不再说话，她看出来了，陆鳞羽喜欢这个女孩。

　　五年间，陆鳞羽在她的照顾下，平均每两个月就要进行一次治疗。

　　有时是陆鳞羽去她的医疗中心，借助设备，外力治疗，有时是明旋请她去陆宅，看看陆鳞羽的状态。

　　郎玉莲有一个册子，每次见陆鳞羽都随身携带，上面记录了陆鳞羽治疗过程中的言语和行为。

　　从他大一在『图灵杯』算法大赛上令人大跌眼镜之后，症状明显恶化，陆鳞羽也产生了浓重的自厌情绪，要求加大物理疗法力度和药物剂量。

　　郎玉莲不同意，陆鳞羽失态与她大吵一架，指责她医术不精，明旋当场甩了儿子一巴掌，勒令他道歉。

　　“小鱼，高压脉冲电击只会损伤你的神经，你不要看那些什么治同性恋、网瘾的，那都是误人子弟的，根本不是科——”

　　郎玉莲在争吵中试图纠正陆鳞羽对自己病情的错误判断，却被他声嘶力竭地打断：“可是你不如电我！最好是在它出现的时候电我！让它再也不敢出来！让它去死！”

　　明旋箍紧崩溃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的儿子，把他的身体压向自己，毫无间隙地贴合，眼眶噙满热泪，安慰他：“宝宝，没有什么它和你，这是你自己的身体啊，你别乱想了。”

　　“可我的身体不受我支配！不受我的大脑控制！以后会变成它的身体，你也会变成它的妈妈！——”陆鳞羽绝望道出心底最深的恐惧。

　　明旋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