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15、10 雨霁 下

　　云霄至也挑着石头回家来，他要挖水渠通到田里，再做一架水车。

　　看到女儿不去上学，本就寡言的脸便拉下来，举起扁担要打，云岚心才不情不愿地洗干净，穿上搓得发白的衣裤，和小伙伴一起在破晓中赶山路，穿过水库，去城里读书。

　　这个城里自然指的不是慧城，只是离四意谷最近的城乡结合部，那时在他们眼中，已经算作是城里。

　　云岚心总算是哭够了，回过神来，只见女儿眼皮肿得老高，眼白不知是熬红还是哭红，估计她也是一夜没睡地赶路，十分心疼地擦拭云想的眼角。

　　回头，看到自己曾经相依为命的父亲，此刻早已没了气息，僵硬地躺在床板上，手臂还是临终前的弯曲，不禁又悲从中来。

　　见过了最后一面，母女二人便要给云霄至守灵哭孝三天，哀乐连绵，凄凄戚戚，戏班不间断地日夜嚎哭。

　　云家本就坐落在断雾山的山脚，许是举国默哀的悲恸笼罩了天地，雾气沿着悲鸣四散，飘飘渺渺不似人间。

　　头七过后，下葬的前夜，黑漆漆的棺椁就架在黄花梨木桌上，云想跪趴在堂厅门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回到自己刚记事的年纪，云霄至抱着她，唱着家乡月亮的歌谣，慢悠悠绕着水库走的往事。

　　时间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云岚心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云家的生活条件也有所好转，已经有余钱去买新衣服穿。

　　但年幼时的聪明如同消耗品，时间越久，存量越少，云岚心的成绩没有起色。

　　那时能考取中专就是大多数女儿家最好的前途，云霄至也想让女儿上个师范学校，包分配，而且还能去真正的城里工作。

　　但云岚心不想念书了，她想尽早出去打工，赚钱租房，把爹爹接到城里去住。

　　云霄至自然不许，又舍不得真的打女儿，只放狠话说不读书就不要回来。

　　云岚心自己跑去慧城闯荡，找店面做小工，真就小半个月没回家。

　　云岚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围着围裙在饭馆里烧火，老板娘喊有人找，她擦擦热得冒汗的额头，碳灰就在脸上留下一道黑印。

　　走出饭店泛黄油腻的木框玻璃门，她看到被断雾山拦在四意谷一生的父亲，衣着破旧但整洁，昂着饱经风霜的头颅，又是担心，又是愤怒地看着自己。

　　最后云岚心也还是没有回去读书，云霄至也被乡亲带回了山里。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会有变数。

　　云想在鞭炮声中挣扎惊醒，天还黑着，再过半个小时就要破晓，送葬的队伍已经吹起了唢呐，向断雾山脚行来。

　　出殡后的几天，云岚心不舍父亲，门前幽幽开放的栀子花，给老屋带来熟悉的味道，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母女二人在老屋又睡了两晚，云岚心自是心下怀念，但又怕云想被吓着，就收拾了东西，和村邻打过招呼，带着女儿回到了慧城。

　　老照片从玻璃下一张张抽出，云岚心抹着眼泪擦拭，云想抱着母亲的腰，坐在餐桌旁，顶上是泛黄的吊灯，最普通的款式，照亮了整间屋子。

　　云想看到母亲拿着外公的照片出神，看起来又被勾起伤心事，便起身拿起一张云岚心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梳着彼时流行的公主头，刘海弯曲细碎，遮住饱满的额头，被风吹得卷起。

　　她右手拿着几株刚采下来的野花，左手拎着连衣裙的裙摆，像是在前面走着，蓦然回过头，明眸皓齿，眼神澄澈又充满爱意。

　　“你突然叫我干嘛？”云岚心嗔怪道，“草里藏着很多石块哦，你小心走，别被绊倒了。”

　　周恪眯着眼，透过镜头看秀美的女孩闪着光的眸子，放下手中的胶片机，道：“看你的背影太美了，就想着这么美的女孩，应该要有更美的脸庞才行。”

　　云岚心小跑过来，把野花插在周恪的耳朵上，又去抢他的相机。

　　周恪笑着把相机递给她摆弄，教她快门的按法，二人谈笑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我想给你买双皮鞋，你喜欢什么颜色呢？”周恪看向她踢得有些掉皮的旧皮鞋。

　　云岚心无所谓道：“你不要给我买呀，我这双还能穿很久呢。”

　　周恪闻言，弹弹她的额角：“一双鞋都不让我买，那你的家门还能让我进吗？”

　　云岚心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不读书已经触碰到他的逆鳞，此时此刻再把谈朋友的事摆到他跟前，怕不是要气死他。

　　她上学晚，没有上中专，当下才十七岁。

　　云岚心在慧城待了一年，租了之前饭馆老板娘的一间旧屋子。

　　她和周恪是在照相馆认识的，当时青春期的女儿风靡拍写真照，云岚心的照片被洗出来，贴在照相馆门口的宣传板上。

　　周恪一看就家境富裕，但云岚心对他了解并不多，她只是想先谈个朋友而已。

　　理智克制不住青春的放纵，云岚心狠下心决定回四意谷找父亲坦白，是因为发现自己怀孕了，周恪让她生下来，他打算奉子成婚。

　　小腹还没显怀的云岚心，带着周恪回老屋，不出所料，刚进门没多久，周恪就被云霄至举着扁担赶了出来。

　　“我女儿才十七岁！没成年！你看你干的是不是畜生事！是不是犯法的？！”恨极的云霄至扁担不分轻重地往跪在门外的周恪背上抡。

　　“你欺负她没读过书？我读过！我们家没那么好欺负！滚——滚啊！”云岚心被父亲的模样吓坏了，她只让周恪赶紧走，自己留下来安抚脸色铁青的父亲。

　　云霄至确实气坏了，自他神智逐渐恢复以后，脾气越发差了，以前勉强算是温文尔雅，如今头发白得越多，脊柱弯得更低，像是要把前半生对断雾山的怨火都要烧尽。

　　“云岚心，你看他的样子，金丝眼镜大背头，鞋底比你爹的兜还要干净，你真打算嫁给他吗？你知道人家家里做什么的吗？知道人家有没有老婆吗？我把你带回来是为了折寿吗？！”

　　云霄至一扁担把女儿打跪在堂厅下，怒发冲冠。

　　云岚心自知理亏，抬头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快要老成一根枯木的父亲。

　　“爹，我没想和他结婚。”云霄至的心稍微落回肚子里。

　　“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云霄至两眼一翻，又差点把心从胸口吐出来。

　　云霄至从始至终都觉得云岚心脑子有问题，她倔得九匹马都拉不回。

　　周恪守她守到孕肚重得没法走路，云岚心也没答应和他结婚，她只和周恪说，自己父亲会算命，他们结婚的话，周恪会被克死。

　　受过高等教育的周恪听在耳里，只觉得荒谬。

　　直到家里逼他去当兵，周恪都没明白，云岚心到底在想什么，毕竟自己是真的想娶她，不顾任何人的反对，连自己父母都已经通知到了，虽然他们也并不同意。

　　“妈，你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结婚，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云想把照片递给母亲，她至今不知道这张父亲给母亲拍的照片里，那条裙子究竟是什么颜色。

　　“想想，生下你，就像个赌注。”云岚心抬手抚摸暖黄色灯影下，女儿那如桃花般盛开的面庞。

　　“生下你的时候，爹爹已经54岁了，那时候的他，就像一颗被虫子掏空的树干一样。妈这条命是你外公给的，却不能延续你爹爹的期盼，妈觉得自己没用极了。”

　　只要一提起云霄至，云岚心就忍不住喉头苦涩。

　　“妈不想念书，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子，可爹爹不是，他就和所有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想让我考大学。你外公本来可以不用一辈子守着断雾山的，我只想早点独立，挣钱，和他一起过好日子。可他太老了，想想，你知道吗？他老得快没有希望了。”

　　豆大的泪珠从云岚心的眼眶中落下，滴到照片上，荫出圆圆的大片水渍。

　　云想还小，云岚心要做工，不方便一个人带她，就把她放在老屋，云霄至简直把云想当做心肝肉，每天变着法逗她玩，带她上山摘蘑菇，下水捉泥鳅。

　　云想记得那个水库旁边，种着一颗榕树，巨大的树冠挡住太阳，绿色的浓密枝条垂下，覆盖住整个树干。

　　用手拨开那些密密麻麻的叶子，树干上树皮裂开的纹路，就像一只只睁开的眼睛。

　　“我赌赢了，想想。”云岚心欣慰道。“爹爹看着你的时候，教你背书的时候，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对的。”

　　想到外公对自己的宠爱，云想也不禁落泪。

　　“妈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爸。”云岚心起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掏出针线盒，里面有一把铜锁的钥匙。

　　那是云霄至为她打的一套木头柜子的抽屉锁，本来想给她做嫁妆，可谁知云岚心再也没有嫁人。

　　这个抽屉一直上着锁，云岚心从里面捧出一件鹅黄色的长裙，叠得整齐，有熨烫过的痕迹，散发出细微的樟脑丸与栀子花混合的凌冽香气。

　　云想也走过去，抽屉里还有一个相机，和一双白色皮鞋。

　　云岚心抖开手中柔软的织物，时尚是个轮回，20年前最洋气的娃娃领，如今也并不过时，短袖肩膀的地方设计了褶皱，有点像泡泡袖，但没那么夸张。

　　白色丝领不是圆形，而是尖领，上面别出心裁地绣着两串浅浅的绿玉铁线连，清新精巧。

　　云想有很多裙子，大多数都穿了很久。云岚心把衣服贴紧女儿的身体，比了比。

　　“妈很小就想通了，这辈子，就守着你外公，后来有了你，就守着你们俩。”云想透过玻璃窗，仿佛看见自己穿上了这条裙子。

　　“想想，妈妈这辈子没有遗憾了，相信爹爹也没有。你有喜欢的事，就去做，有喜欢的人，就去追。”

　　“妈妈和外公永远爱你，也还会有和我们一样，爱你的人。”

　　不知湖京还有没有下雨，慧城的天空已经被洗得如同一面蓝色的镜子，遥遥望去，水光粼粼，是榕树的叶尖缓缓凝聚了露水，顺着脉络从高处滴落，被阳光折射出点点莹色。

　　街上相熟的人们互相问着好，又道着别。

　　每个瞬息不过是海里的一滴水，从海里流到陆地上，又蒸发回到云端，万物周而复始，像雨，像雾，像云。

　　而太阳，依然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