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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0 雨霁 中 ...

  •   从湖京到慧城家里,平时需要先坐动车2个半小时再转1小时公交,云想回家收拾行李时已经买不到当晚的动车票,最早的车次是次日9点出发。

      她没有犹豫,买了绿皮普快的车票,能在凌晨6点抵达老旧的慧城火车站。

      乘坐长时间夜车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火车上空调开得非常低,一节车厢也没什么人,云想在自己那排三连坐的空座位上躬身侧躺了下来。

      寂静带走了温度,只有车厢连接处的灯光亮着,窗外飞啸而过的是青黑色山脉,雨滴在玻璃上倒退,划出一串串歪斜并行的水痕。

      云岚心送云想来报道的那一年,坐的也是绿皮车,开学高峰期,母女二人没能买到直达的车票,只能绕弯中转,拥挤和繁闹把车皮叮铃哐当的声音都掩盖掉了。

      如今四下无人,金属碰撞的嘈杂不会主动躲藏,果皮铁盘在狭小的台面上时不时跳跃起来,在耳中很近,在脑海里很远。

      离家之前,云想和妈妈一起,回乡下看望过外公。

      老屋门前有一个几年前刚围出来的院子,依次种了一排四株栀子花,后院和小片竹林相连,没有修现代的厨卫,云岚心为了方便女儿洗漱,在侧屋加了一个蹲坑和自来水池。

      但云霄至从来不用那个卫生间,他只愿用后院的茅屋,对他来说更亲切,更简便。

      他曾经为了新卫生间和自己女儿怄气,说白茫茫一片,像死人下葬前放棺材的屋子。

      其实并不是他不能接受新时代,而是新时代早早就抛弃了他。

      云想出生后就和母亲在慧城镇上住着,搬过三次家,云岚心平时卖早点养家糊口,白天里给别人家做烧饭阿姨,女儿快上幼儿园了就从老屋接回家,带着她一起出门做工。

      街坊邻居说,云想的聪慧是慧城的慧,云岚心听了心里很安慰,她一个单身未婚的母亲独自带女儿过日子,能一直这么太平,顶多身体吃点苦,也是慧城给她们家的福气。

      这份福气却不属于云霄至。

      四意谷村是慧城下属的乡镇,背靠断雾山,近些年来除了把泥巴路修成水泥路,基本不谈发展。

      年轻人都走空了,留下老人守山守林守稻田,曾经有大老板想在四意谷的水库边修农家乐,村委带着人来考察了一圈,再也没有下文。

      往前数几十年,四意谷农村合作社在慧城是能排上名次的,云霄至的爹在生产队当大队长,分粮票记工分,承祖上传下来的慧根,云霄至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出山村的大学生。

      他身上背着布包和被褥,背着全村人的尊敬和希望,脚踩胶鞋,胸前别大红花,昂首挺胸地穿过泥泞的田埂和山路,在小雨中走了三个小时,走到了石子铺的大路上。

      那时正在修水库,压土机轰轰隆隆开过来,云霄至赶忙让路,被飞溅起的碎石片击中右眼。

      感觉到有血液流出来,一时疼痛难忍,放下行李准备去喊人送自己到卫生院,慌不择路之下,脚底泥土和着积水一滑,顺着坡一路滚下了水库。

      好在压土机也没有驶远,云霄至被救起来后就开始持续发烧,卫生院医疗水平有限,他捡回了一条命,可缺氧和肺部灌水使得他也仅仅是捡回了一条命而已。

      四意谷第一个大学生,还没真正走出山村,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这种傻相对来说已经不算太过绝望,表现在语言功能障碍,理解能力弱,反应迟缓和偶尔的疯癫。

      云家一脉单传,云霄至没傻几年,老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就去了,父亲把云霄至照顾到了三十多岁,在千万次重复中教会了他求生的技能。

      一日傍晚,云霄至发疯跑进断雾山里,父亲去追他。

      第二天早上,村子里的人举着手电筒满山地找,却只找到了云霄至。

      父亲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跑了。

      别人问他,云霄至说,他看到父亲走进了一扇门,那门发着白光,直冲到云霄,父亲进去了就没出来,他和山化为一体了。

      那一年,村里的一户人家老人寿终正寝,出殡路上经过云霄至家才能上山,云霄至拉着抬棺材的人,非说今天山上也有白光,不能葬。

      南边的习俗过了头七是可以立刻下葬的,不需要把遗骨在户外放一年,更不像有些地方限制土葬。

      抬棺材的人是外村请来的白事班子,不认识云霄至,只看他言行不正常,没有理会。

      那天却真的有一个送葬的失踪了。

      后来,就常有人找云霄至去看风水,因为传闻里,断雾山神选中了云家的男人,要把他们全都留在这里。

      云想一夜未眠,她的头晕持续到了凌晨,混沌中依稀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味缠绕在身边。

      下了火车,她就包了一辆出租车,到达慧城汽车站中转,再搭上前往四意谷的面包车。

      农村里路况不好,出租车是绝对不愿进来的,在县城和四意谷村之间有来回运货的面包车,车厢后面摆着几个小板凳,零星拉一些人。

      云岚心已经在老屋等着她了。

      村委会的主任安排了一些村里的老人,帮忙张罗白事,写名帖、请鼓乐、点帛金。

      云霄至被发现时倒在家门口,他面朝下,手往外伸,应该是临终前想要走出家门求助。

      云岚心给他买的手机就在房间里,电满满的,却没有拨出号码的痕迹。

      此刻云岚心正倚在床帏边,被一群老妇人包围,哭得赫然没有了气力,只能肿着双眼抽泣。

      看到云想风尘仆仆地进门,又出声哭叫道:“想想!我的女儿,快来看看外公,看看外公,最后一面了——”

      云想哽咽着凑近,酿跄跪倒在床榻上,云岚心抱住女儿,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云霄至去世前应该没有痛苦,面目安详,像一个睡着的文雅老人,只是肤色黝黑,额头和眼角都布满深深的皱纹,睫毛是浓密又长的,和云想非常像。

      老屋的主卧在堂厅的右侧,云想从初中就开始参加竞赛拿奖金,积攒了一笔可观的数目,交给云岚心重新修缮老屋。

      在以前的土地上,泥砖瓦房被推倒,院子围上了围墙,堂厅浇筑水泥地面,进门正对着的墙面挂着伟人的画像,旁边是云想考取湖大那一年,三中做成锦旗模样的贺辞。

      『云销雨霁霖泽四意福地漫山彩
      心想事成慧至三中桃李满园春』

      如果三中的老校长知道云想外公的遭遇的话,大概会换掉福地二字。

      但云霄至还是把它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下方是老物件,一张四四方方黄花梨桌子。

      桌腿雕着繁复的山云纹,颇有山峦叠嶂之韵意,然而沟壑里堆积着没法擦拭干净的油污和灰尘,已经被岁月盘得铮亮,是这家中唯一一件比人还贵的家具。

      四下望去,整个堂厅墙壁灰白,色调冷硬,云霄至的黑白像框早年就自行备好,和父母的一同悬挂在屋粱下,三人的眼神齐齐望向屋外的断雾山,好似在寻找着方向。

      云岚心和云想的照片,则被单独收在了卧室的大相框里,玻璃牢牢压住边角,黑白照居多,到云想幼年时才有彩色照,还有一张两寸的初升高蓝底学生照,宛如泼墨山水画上额外点了油彩。

      三十七年前,云霄至拄着拐杖独自一人翻过断雾山背面,给一户死了媳妇的邻村人家卜卦超度——是的,随着传闻越来越离谱,他的业务范围也开始拓展。

      老人们迷信他崩坏的右眼,迷信他父亲的杳无音讯,甚至迷信他的痴傻。

      云霄至话说得越来越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种交谈的节奏演变成一种讳莫如深,仿佛天机不可泄露。

      那个媳妇嫁过去夫家,生了一个女儿就开始病痛缠身,孩子刚满周岁便一命呜呼。

      婆婆要给儿子续弦,竟生出要把孙女卖给云霄至抵卜金的念头。

      云霄至的理解能力到不了这一层面,他还是要了钱。

      等他蹒跚地登上断雾山,暮霭沉沉楚天阔,笼罩着山脉的迷雾散去,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早慧,刚过周岁已能流利地开口说话,云霄至在幼童的眼中看到了舍弃的决心,恰似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

      云霄至把她带回了家,从山雾里走出来的孩子,云霄至摸着书给她取名为云岚心。

      云岚心来到云家之后,云霄至的傻病竟开始有所好转,少有的时候能清醒地与人交谈,还能准确说出自己读书时同窗的名字。

      四意谷的老一辈则更加坚信山神的怪谈,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云家有了女儿。

      云霄至开始到自家田里种菜,小小的云岚心跟在他身后扶扁担,肥水桶刚从爹爹的肩膀卸下来,她就赶忙拿起瓢去舀,即使被臭得龇牙咧嘴,也光着脚丫插在泥里,有模有样地弯腰,拔了一堆野草。

      她是真正在田野间长起来的姑娘,年纪越大越不爱读书,常在田埂上赤脚疯跑,拿石头去打泥塘里开会的大蛇,再被吓得拔腿就跑。

      一路跑回家,坐在门槛上抱着瓜子磕,村长的孙子斜挎起蓝色帆布书包,走到大路上,特意拐过来喊她一起去上学,云岚心全当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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