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墓志铭》唐平

8、忠贞

　　深绿色的藤蔓掩映着金色的光，奥萝拉从深色的阴影里走向阳光，停留在了叶莱几米开外的地方。
　　她的眼眸湿润，含着几分宛如食草动物一般的小心翼翼。奶油色的鬈发披散在后面，时而随着微风晃荡起来，浑身洒满温暖的气息。
　　叶莱将目光看向她，奥萝拉却显得无比局促，双手拼命绞着棕色校服的裙子下摆，鼓起勇气继续开口：“克里德学姐……谢谢您。”
　　叶莱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片刻之后，又立马反应过来她是在谢自己此前对欺凌者的惩戒。
　　“那只是我的职责，与你无关，”叶莱回道，紧接着目光扫过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奥萝拉听见她提问显得越发紧张，平整干净的裙摆显出越发狰狞的痕迹，叶莱想她目前应该还不适合去钟楼顶阅读那些有意识的魔法书。
　　比起叶莱上次来到钟楼顶微微扣紧魔法书的力度，奥萝拉显然更加不讨魔法书喜欢，说不定还会被那些任性大胆的魔法书欺负。
　　奥萝拉垂下眸子，目光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喜欢安静的地方……”
　　叶莱开始后悔问她这个问题，毕竟奥萝拉与自己其实也并不相干，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也轮不到自己过问。
　　或许自己还是受到了那些记忆的影响，对奥萝拉失去了一些尊重。
　　叶莱正要转身离开，奥萝拉看见她的动作，又急忙叫住她，“克里德学姐！”
　　奥萝拉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朝自己跑来，掏出手里那块雪白的方格手帕，双手捧着它，托到了叶莱眼前。
　　她的个子不高，越发显得身姿娇小，看向身材高挑的叶莱不免要抬一抬头，口中发出磕磕绊绊的话语：“……克里德学姐，这个能麻烦您还给默林老师吗？”
　　奥萝拉没有得到回应，风吹过树叶发出莎莎的响声，给林荫下的叶莱带来一阵阴沉的凉意。
　　叶莱的视线从眼前的手帕移向奥萝拉甜美的面庞。
　　她天真纯洁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真诚，叶莱在理智上排除了她故意挑衅自己的可能，只是脸上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冰冷严厉起来，以至于让懵懂的奥萝拉感到了她情绪迅速变幻的不虞，伸出去的手难堪地停留在空中，奥萝拉慌忙而不安地垂下双眸。
　　“对不起克里德学姐……我……我只是很崇敬您……就和崇敬默林老师一样……”
　　叶莱终于压下那些不堪的嫉妒与揣测，默了默，放缓了紧绷的语调，恢复了平常清清冷冷的样子。
　　“不必了，”叶莱道，“如果你还准备待在这里，那么默林老师应该一会儿就会过来；如果你准备要离开了……那么也没关系，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把它还给默林。”
　　叶莱说完便转身离开，这次没有一点停留地朝钟楼走去。
　　再次走到那幅穹顶上的圣杯壁画，叶莱仍旧放慢了脚步。
　　光明神仍旧高坐在神坛，壁画不断落下着灿烂的光辉，像是阳光洒满全身，让叶莱感到一点莫名的温暖。
　　她转身，离开老图书馆，越过走廊再次来到了钟楼顶。
　　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叶莱坐到了惯常坐下的那个梯凳上，就着之前的进度打开另一本红色硬皮书。
　　大概是因为之前她用手指压痛过它的同伴，魔法书起初躲闪了一下，又在叶莱这次轻柔的抚摸下变得享受，安然躺在叶莱的双膝上。
　　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红木门再次发出轻响，默林从外面走了进来。
　　“上午好，叶莱。”
　　默林对她微笑道。
　　叶莱在梯凳上探出头，回复他，“上午好，默林老师。”
　　她的目光微微在他手上停顿，随即别过脸，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魔法书中的内容。
　　默林在她旁边的书架上随意地翻找着书籍，一面提起，“奥萝拉说碰见过你。”
　　叶莱“嗯”了一句，并未抬头。
　　默林又道：“叶莱是一位值得被拥护的人。”
　　叶莱不由得道：“我并不是在帮她。”
　　她脸上有些孩子气的气恼，默林却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奥里修斯这本《魔法阵符文原理》是斐利亚教授给你列的书单的最后一部吧？”
　　“是的，”叶莱回答道，目光扫过最后一行字，合上了魔法书，抬头看向默林。
　　默林接上她的目光，递来一本深色封皮的魔法书。
　　叶莱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将它接了过来，看见书封银色的字符，“这是……”
　　不是任何一个地区的语言，那种类似于图画而又像是符号的文字，更像是一种精灵语的分支。
　　默林道：“这是穆恩地区的一种古文字。里面的内容我做过注释，你应该可以看懂。”
　　叶莱闻言翻开了书本，果然，里面的内容用墨蓝色和红色的笔做过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精灵语，也有现今的通用语。
　　叶莱扫了几眼，大致明白了里面的内容是一些地方的魔法阵构造和原理。
　　“穆恩地区……这是精灵族群的魔法书吗？”
　　穆恩地区在南地边境沼泽范围之内，那里几乎没有人类文明，越过边境沼泽，便是曾经精灵们居住的雾海森林。只是，自从“门”被关闭，雾海森林连同栖息于此的精灵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和传说。
　　面对这个问题，默林却没有肯定地回答，他轻拧了一下眉头，不过转瞬便已经舒缓，带些礼貌温和的笑意，说了一句：“或许。”
　　叶莱怀疑似的看向他，默林道：“是我的私人藏书。不用办理借阅证，你可以先看着，等你想归还的时候再还吧。”
　　他说完，抽了书架上的另一本书，转身推开门离去。
　　叶莱落在了原地，有些发怔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
　　过了许久，还是打开了那本魔法书。
　　银白的字符闪烁着流光，泛黄的书页依旧完好，里面陌生又古老的文字轻轻在脑海中跃动起来，叶莱起初看的并不快，甚至有几分艰涩，好在默林的笔记详细，虽然读的很慢却也不至于读不懂。
　　时间经不起这样的消磨，等叶莱再次从书里抬起头时，夕阳已经透过玻璃花窗闯入钟楼。
　　叶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拿上那本没有读完的魔法书回到了住处。

　　今夜月光很好，将窗台那盆鸢尾也染成了银蓝色。
　　默林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
　　整个世界覆盖着昏沉的蓝调，树林掩盖远方的地平线，只有一旁的墓地稀稀落落的树立着些许座十字或矩形的墓碑。
　　静谧的房间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默林转过头，对上那双猩红的眼睛，温声道：“我并没有把握她一定会使用那个法阵，也并不知道她会在何时使用。”
　　那双眼睛过了许久，缓缓闭上，“……已经足够了，谢谢您。”
　　他原本抑制不住的艰难呼吸在不知多久的寂静中重新变得平缓，直到再度悄无声息。
　　但默林知道他还没有走。
　　“你在过去也跨越过‘门’。每一次你都拒绝了我的召唤，曾经有几次失去了性命。”
　　“……您是伟大的。”
　　默林无声地轻轻笑起来，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生命是可贵的。”

　　“是的。”阴影中的声音道，“您一向如此认为。但我们也明白，您同样尊重死亡，就和尊重生存一样。”
　　“感谢您的尊重。”
　　他落下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是魔法史课，叶莱有些昏昏欲睡，少见地用上了之前魔药课上熬制的提神药剂。
　　维尔凑了过来，“叶莱，你昨晚休息的不好吗？”
　　叶莱抽了抽鼻子，驱散药剂带来的痒意，回答他：“晚睡了一段时间——下课后去中央广场办公楼，我们要和卡塞商量开学典礼的事。”
　　她没有多解释，维尔只好收回了好奇心，“好吧，我知道了。”
　　叶莱转回头，趁着空档用手指在课桌上画了一个圆，按照记忆里的模样添上如同穆恩古文字的符文，法阵发出浅色的光，却没有叶莱理想中的效果。
　　叶莱微微皱眉，伸手将它抹去。
　　又失败了。
　　是因为自己拥有了两个世界的记忆无法稳定施展魔法吗？还是因为这个魔法阵本身的问题？
　　她没有再继续深思下去，因为给他们教授魔法史的卢索教授已经走进了教室。
　　“上午好，各位年轻、漂亮、富有活力的女士们先生们。”
　　尽管卢索教授在某些方面严厉而不留情面，但他上课时却是一个富余活力与趣味的小老头。叶莱很喜欢这门课程，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默林所教授的魔法理论课。
　　卢索教授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上讲台，“请大家打开我们的《魔法史学》第三册，今天我们要讲的内容依旧是大魔法师奥里修斯。”
　　“奥里修斯是当今公认的魔法天才，他身上的神秘色彩与传奇色彩也使得他在今时今日为许多人所仰慕，其中不乏有魔法师以外的广大民众。”卢索道，“然而我们今天要知道的，是他是‘神难’之后，第一位整理并创新此前依靠光明神信仰为中心的信仰体系魔法，而提出‘魔法应当是认识你自己’的观念。”
　　“从奥里修斯开始，是魔法脱离神殿，走向世俗与自我的起点。当我们讨论今天的自然魔法时，我们愿意去相信，魔法师与自然、与神明的距离是能够接近神殿对神明的信仰距离。”
　　“但我知道，大家都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立场与观点的。奥里修斯的观点至今未曾实现，也始终为神殿所排斥。我们并不能想象这样的观点能否真正实现，而失去了光明神信仰与感恩的我们是否还依然拥有和使用他所传授给我们的魔法的权利。关于奥里修斯的理论，大家可以重点关注他在学术方面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