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斋之红玉》劉席聿

5、五、不任不受

　　五、不任不受

　　好时姻缘牵，祸事为任敛，不受恩德怨，斩去乱麻冤。

　　福儿指望着母亲早些回家，这心中的小小念想，现在被父亲裹抱着，他也不敢对冯相如说出来，好想问父亲的话，到了嘴边早就缩了回去，就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就像生怕惊醒在床上静静躺着的爷爷。
　　冯老爷子就这么去了，转眼几天冯家已经不只是冷冷清清，白天外面街肆照常喧嚣热闹。
　　被这热闹掩盖住或者有意无意直接忽略掉了的凄切，才显得真正遗世独立，无处可依吧。
　　报官，都说那天来的一群地痞流氓，本地的、外地的什么人都有，谁也不会承认跟宋前大人有半分钱关系。
　　冯家惹了事，附近人家，能躲的便躲着冯家，不躲的则是从来跟冯家没有什么来往，自然过着自己的日子，无挂无碍。
　　如今这些天，都是冯相如带着福儿，晚上也是像吴女一样抱着小儿入睡。冯老爷子的后事处理完，还没有过头七，晚上家里偶尔听到响动，本来以为是自己身体没有恢复，加上精神恍惚，听到院子内、其他房间偶有响动，他也没有起身去查看。
　　话说回来，如果还有人来闹事，他就是出去瞧一瞧，看一看，又有什么作用，多不过再挨一顿揍。
　　第二天家里倒没有异常，只是这段日子，旁人就是帮忙接济，也是趁着天黑之后，没想到这天早早来了一个陌生人，匆匆忙忙只说了句，吴女没了，就走了。
　　冯相如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躲在门后的福儿听得明白，那陌生人前脚出了院子，福儿顿时就大哭起来，跑到冯相如身边，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要妈妈。
　　这还是吴女被抢走之后，福儿头一次大声呼唤着要妈妈，声音急切难捱、震天动地，仿佛他这般吵闹，吴女或许就会像以前一样，忽然出现，制止他的哭闹一般。
　　几天之间，冯相如的经历，简直就跟他自己被雷劈了没有什么异处。
　　冯家，除了眼前剩下的父子二人，空舍几间，如今的冯家，跟前些日子还被人人称赞羡慕的冯家，早已天壤之别。
　　宋前大人办事果然干净利落，冯相如带着儿子将自家冤屈告状，一路告到了省督抚，人家都是一样的说辞，“证据不足”就打发了他们。
　　是呀，冯家媳妇被掳去，除了一个陌生人说了一句“没了”就结果了，吴女的尸身都找不到，可怜了吴女刚烈坚贞，却不得善终。
　　再说那一帮光天化日到冯家□□的人，姓什名谁，家住哪里，年龄几何，冯相如一概不知。
　　就是人家每天在哪个街头、当口混的，等得背上两条人命，这一路告上去，也没有查出个头绪结果，给不出说法的趋势，事不关己的“明眼人”谁还会愿意透露半分，指不定得罪一个大头呢？
　　再说了，之前宋前大人的亲信差人办理的事情，本就精心周旋，层层转包，不要说承担法律责任，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是查到了，如今死无对证，一切不都成了冯相如一面口中之词。
　　若说什么线索跟苗头，难道还回溯到清明那天，宋前大人瞧着冯家媳妇那一眼？
　　作为冯相如一家救命稻草的报官，变得无望，更不可及。
　　一夜之间，家破人忙，报官报得让冯相如，心惊胆战，越报越怕，就像临渊而行，期待的正义加持毫无可能，反倒只需稍加松懈，他自己，即可以跌入深渊。
　　如此，他凄惨的申诉，也不会再有人听到。
　　听到了又如何，这世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事情，岂止一二。只是冯相如远远没有想到，书本里见过的惨绝人寰，发生在自己身上。
　　跟随妻子、父亲，自绝人世而去，冯相如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福儿尚且年幼，留得他孤儿在世，这冯家唯一的血脉何以为继。
　　为继？谁又知道横祸什么时候，还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呢？
　　若真能自绝而去，冯相如定是要去找着宋前大人，同归于尽，可惜他既没有武功，也没有其他治人技艺傍身，不惜舍身，估计结果也不过是多了一条孤魂野鬼。
　　同归于尽成功了，福儿成了孤儿，难逃仇家追杀；同归于尽失败了，福儿还是成了孤儿，就算没有仇家索命，小孩也难过活。
　　其实冯相如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求生的意志，彼时若是有人能将福儿托付，他估计夺门而出，就像自杀一样地去找宋前大人送命了。
　　做人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做鬼定然也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冯相如心里这样想着。
　　普通人家遭了这样的祸事，求助无用，报复无门，还能怎样呢，多半苟延残喘求得一命在世，也成了行尸走肉，悲愤满腔。再有许多正能量、积极心，填到那已经干瘪的心里面，也充盈不起来了。
　　失去的补不回来，替换、填补的又怎么行呢？
　　冯相如沉浸在失去家人、爱人的痛苦中。也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很久以前，有个叫红玉的姑娘默默离去，不久，美丽勤劳而且深得冯老爷子喜欢的吴女就替代了红玉在冯相如心中的位置。
　　红玉没有因为别人的误会或者厌弃而哀怨自怜，甚至还亲自送给了冯相如供他娶妻子的银子。
　　若是换作普通人，只怕也无法像红玉这个狐仙一般坦荡、爽快吧。红玉的不哀，也就换来了冯相如的无相负。
　　但是冯家彼时家破人亡，因他人贪嗔痴恋而且起，偷妻不成，夺妻、杀人，罪孽连连，如若无报，反做何解？
　　怎说无报呢，冯相如几番报官，把去衙门的路走得如同回自己家一般熟悉，结果不是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
　　凡造人间事，难逃多苦忧。
　　究竟是看透了世态炎凉，心如死灰般活着，还是死皮赖脸，期盼新生，就像生存还是毁灭，由冯相如自己选择。
　　生存，也许带着一个熄灭心火的躯壳，毁灭则是随着真情与不忿，化作一缕青烟，一朝离去，或许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作为观众，可以选择了。毕竟后面的剧情，是蒲先生给冯相如特设的。
　　考虑好了吗？
　　接下来，壮汉就出场了，满脸卷曲的络腮胡子，声如洪钟，形如土山，不知如何就闯到了冯相如家里。
　　不仅闯了进来，还对冯相如之前所有悲惨经历一清二楚。来人只问冯相如，要不要报仇。
　　报仇，杀父之仇，丧妻之痛，谁会不想报仇。只是来去了许多次衙门，冯相如现在连“报官”两个字都不敢说了。
　　这就是报官之后给他留下的教训与后遗症，或者美其名曰“思想改造”吧，教他如何做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不管是读书人、庄稼人、手艺人等等。
　　所以，这个忽然出现的壮汉，进来便说报仇的事，难道是官府派来检查冯相如他思想改造是否真实、成功的探子。
　　想到此处，冯相如不禁赶紧把福儿赶进了里屋，口里一边自言自语着，“时辰不早了，孩子也该睡了。”
　　陌生壮汉直言不讳，再提宋前大人对冯相如的杀父夺妻之仇，冯相如顾左右而言他，不多时，冯相如便准备送客。
　　见着冯相如丝毫没有回应，还一个劲把自己往门外推，壮汉大怒，眼目圆瞪，恨不得掌掴相如，俨然他比冯相如更像受害人。
　　欲丧气离去之时，壮汉咬牙切齿，愤愤丢下一句“还以为你是一位君子，没想到身负家仇，转眼就忘得九霄云外，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庸俗之辈。”说罢，壮汉甩门而去。
　　那壮汉果然力大，他这一甩，门框都松了下来，冯相如被关门声一砰，好像被解了穴。恍然意识到这个陌生的壮汉，不是一般人。
　　冯相如二话不说，赶紧打开门，后脚追着那壮汉到院子里，冯相如也不敢看那壮汉的眼睛，跑到的院子里，也只是低着头，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你当真不是宋大人派来的探子？我怎会不想报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也不过是等待来日时机成熟，壮士诚若义士，我只愿将孤儿托付于你，便心无挂碍，可以去找仇家以命相抵了。”
　　冯相如从后面追来，壮汉早已停下脚步，听得对方这番心里的明白话，壮汉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拍了拍冯相如的肩膀，说道“照顾孩子是妇人的事情，可不是我所擅长的，不如这样，你想托付给别人的事，还是你自己完成，你心中真正想做的，我可以替你去办。”
　　壮汉一掌下去，差点没把冯相如拍散架，他的伤本就没好，被壮汉这么冷不丁一拍，愣是登时随着壮汉下掌的方向打了个趔趄。
　　看来天上不仅会掉下林妹妹，掉馅饼，还有可能掉下一个可以复仇的壮汉。
　　听得壮汉这么一说，冯相如顺着打趔趄的劲儿，直接就扑通双膝跪地，继而朝着壮汉使劲磕起头来，没想才磕了几下，石板上就出现了许多血迹。看来冯相如真的已经半傻了。
　　壮汉把冯相如拉了起来，准备离去，冯相如忙问对方姓名，没想到壮汉急速往外走，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报仇若不成功，不想受你抱怨，就算成功了，也不用你感恩戴德。”
　　冯相如认真瞧着，壮汉离开时，一边背身挥着手臂，好像示意冯相如回屋，也是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