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沈短篇集——春水怜峤》相知意

4、鹿鸣（上）

　　晏无师总觉得最近有一个人跟着他，但他每次留心寻找时，却又遍寻不至。
　　这一发现引起了他的兴趣，毕竟这江湖上还没有人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倒要看看是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最近让他感兴趣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一月前，他因魔心出现破绽，在蟠龙会上被五个跳梁小丑趁人之危，打成重伤。连他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却又在不久前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半步峰下的别庄。
　　“弟子是在别庄附近的林子里发现师尊的。”
　　问及将自己带回别庄的二弟子玉生烟，对方如此答道。
　　晏无师试探问道：“那时……本座身边可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玉生烟闻言思索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师尊这样说的话，的确是有。当日弟子发现师尊时，师尊身旁明明有一只小鹿，当时弟子见它温驯，又担忧师尊的安危，便没有理会它。但当弟子查看完了师尊的情况时，那只小鹿就不见了，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小鹿？

　　大约过了一年，正值冬狩之时。隋帝为表重视，特意邀请了晏无师随行。
　　可这位浣月宗宗主显然对这种活动产生不了兴趣。
　　晏无师心中很清楚这世间弱肉强食乃是常态，但他喜欢是势均力敌的角逐，而不是这种恃强凌弱的猎杀。因此他连弓弦都懒得拨一下，只懒懒地驾着马跟在隋帝身边。
　　“恭喜陛下，猎得幼生麋鹿一只！”有士兵上前回报。
　　隋帝收起弓箭，奇道：“这里是长安，怎会出现麋鹿？”
　　一旁有官员出列赞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自古就有以鹿喻帝位之说，今日陛下又在长安猎到南方才有的麋鹿，这不正是陛下您天命所归的证明吗？”
　　有人开了头，其余官员也纷纷出言附和。一些人提议将这鹿豢养起来；一些人提议让隋帝亲手斩杀，以印证“鹿死谁手”一说，可稳固帝位，安抚民心。
　　隋帝对于两方建议均是不置可否，扭头想问一旁随行的晏无师有何看法，却见对方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幼生麋鹿。
　　“晏少师，这只小鹿有何不妥？”
　　晏无师摇摇头，戏谑道：“一只鹿而已，在你们嘴里也能和帝位扯上关系？陛下今日若有好生之德不杀它，难不成还帝位不保了？”说话时他眼神幽幽地扫过一众官员，“斩杀一只鹿也能安抚民心？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帝王的？那也就难怪陛下宁愿相信我浣月宗一个江湖宗门，也不愿意依仗你们！”
　　隋帝能登临帝位，浣月宗功不可没，这件事众所周知。浣月宗无论是在朝野还是江湖均是势力庞大，晏无师又深得隋帝的爱重，因此下面所站官员中虽有不服，也只得忍气吞声。
　　虽然下面官员不服，但隋帝却对晏无师这一番话大加赞赏，直呼深得朕心，并且问及想要什么奖赏。
　　浣月宗帮助隋帝登上帝位后，除了合作事宜与接受敕封，晏无师没有问隋帝要过任何东西。隋帝知道这位武国公眼高于顶，寻常事物都入不得法眼，这一次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不料晏无师看了一眼那边网中身中一箭，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鹿，对隋帝道：“陛下盛情，晏某却之不恭，真要赏赐的话，便将这只小鹿赠与晏某如何？”
　　一只鹿算什么赏赐？隋帝问道：“晏少师只要这只鹿？”
　　“不错，”晏无师点头，“我瞧它与我甚是有缘，想收作宠物，不知陛下可愿割爱？”
　　虽然隋帝很是好奇晏无师与一只鹿能有什么缘分，但也没有多问。对方好不容易对他开口要了一样东西，他自然不会拂了对方的面子，当即应允，并差人替晏无师医治照顾这只小鹿。

　　玉生烟见自家师尊带着一只小鹿回来时，着实吓得不轻。
　　当他得知自家师尊竟然破天荒让这只小鹿睡他房间时，更是连手中折扇都吓掉了。
　　师尊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怜悯小动物的人啊，这小鹿不会是他养来采鹿茸的吧？但是只有一只……能采多少鹿茸？可就算如此，也不必让这小鹿住在自己卧房啊！
　　玉生烟想不通。
　　晏无师也想不通。
　　自从他将小鹿带回来后，被尾随的感觉就消失了，而让他想不通的事也换了一件：这只小鹿，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最近，他脑海中不时会闪过一些片段：时而是宛若仙境的居所，时而是一个耄耋老者，而更多的是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模糊的印象里，那老者似乎将那个少年唤作“阿乔”。
　　晏无师想到了不久前猎场的情形。这只小鹿躺在巨大的猎网里，后腿上的箭伤血流不止，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眼神中充满着恐惧与无辜，还有几分不解。
　　而那个少年，也有着如眼前这小鹿一般清澈明净的双眸。
　　“阿……乔？”晏无师鬼使神差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随后，令他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原本上了药正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小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忽然支起了耳朵，抬起头看着他。
　　只不过看到他之后，又马上低下了头，毛茸茸的耳朵将眼睛一盖，又将小脑袋往身子里一埋，便蜷缩在榻上不动了。
　　这是……害羞了？晏无师大感新奇。
　　“你能听懂我说话？”他试着问道。
　　小鹿动了动耳朵，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晏无师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他用“阿乔”这个名字试过很多次。每当他毫无预兆地喊出这个名字时，小鹿都会抬起头望向他，似乎在回应他的呼唤。而他与玉生烟说话时，这小鹿也会时不时地侧头倾听，这让晏无师更加确定了他带回来的这只不是普通的麋鹿。
　　不仅有名字，还能听懂人言，简直太有意思。
　　然而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有意思的还远远不止于此。
　　晏无师出门几日后再次回到别庄，一进门便发现在他往日习惯坐的软垫上，那只小鹿正蜷在上面睡觉。
　　许是听到了他进门的脚步声，小鹿马上醒了过来，在看到是他之后便迈着小步哒哒地跑了过来，眼中似乎还带着欣喜之色？
　　晏无师被这清澈的眼神盯得心中一动，忍不住俯身摸了摸小鹿的头。他这一摸才发现，原本被绒毛遮盖的鹿角处居然有刀伤。当他碰到刀伤时，小鹿瑟缩了一下，还甩了甩头。
　　难道是被谁取了鹿茸？晏无师心中不知是何感触。这种心情不知是对于恃强凌弱者的不屑，还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怜惜。
　　“阿乔放心，本座内力强横，身体康健，还不需要你的鹿茸来生精补髓，滋补元阳。”晏无师如此道。
　　小鹿闻言又蹭了蹭他的手心，似乎在说：我知道。
　　于是，当日浣月宗别庄出现了令一众门人惊掉下巴的一幕：他们那不可一世阴晴不定的宗主，居然和一只小鹿玩了一下午？
　　看宗主的神色，还挺开心。
　　当晚，许是考虑到即将与狐鹿估这等宗师级高手交战，晏无师少有地上床睡了一晚。只不过夜半时分，他觉察到屋中出现了奇怪的动静。
　　难道是那只小鹿？
　　晏无师悄悄睁开了眼，只见原本睡在他对面那张榻上的小鹿不知何时跳下了榻，正在屋中转圈。
　　看着小鹿一瘸一拐地在屋中瞎撞，晏无师心中一阵好笑，随即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小家伙，看它究竟想干嘛。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饶是晏无师见多识广，也有些难以置信。
　　那小鹿在屋中晃了几圈，似乎总算在黑夜里找到了方向，朝他的床边走来。
　　到了床边，由于后腿受伤使不上力，几下都没能跳上床来。纱幔后的晏无师正在好奇它要怎么跳上来，不料这小鹿转了一圈后，竟化作了一个翩翩少年。
　　少年约摸舞象之年，身着一件广袖轻衫，青丝尽数披散，头上似乎还戴着一个花环。
　　晏无师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他着实没想到自己捡回来的竟然是一只成了精小鹿。
　　这小鹿既然选择了半夜行动，那定是不愿当着他的面现身。不如按兵不动，看看这小鹿究竟意欲何为。
　　在对方撩开纱幔的一瞬，借着月色，晏无师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宛若清风入松般秀逸的面容，月落清泉般澄澈的眉眼，一身天青色衣衫，一切，都与那破碎的记忆中如出一辙。
　　晏无师按下心中的汹涌起伏，闭上双眼，调整好呼吸假装沉睡。但无法视物后，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了起来，对方坐上了床边后，他甚至能感受到少年带着草木芬芳的呼吸。
　　随后，晏无师只觉手腕上搭上了两根温润的手指。命脉被别人触碰，这于习武之人乃是大忌，他下意识就要反击，却又按下了冲动。
　　晏无师只觉少年手指搭在他脉搏上许久，然后松了口气，口中喃喃道：“长老没骗我……鹿茸果真有奇效。”
　　“你没事就好……晏郎……”

　　沈峤是一只糜鹿。
　　他与众不同之处不仅在于有名有姓，也在于他的身世。当然，这两个不同之处，归根结底是同一个原因所致。
　　阿峤是鹿仙女与人类的所生。他的母亲与父亲相爱后诞下了他，然而在他刚出生不久，父亲又因认定母亲是妖精所变而抛弃了他们母子。
　　虽然念及情分没有赶尽杀绝，但这件事却让阿峤的母亲忧思成疾，抑郁而终。
　　因此，族中长老常年对他念叨的只有一件事：记住你母亲的教训，离人类远点！
　　但少年人又怎会听长辈的念叨？长老越是强调，越是让小阿峤生出了好奇之心。
　　由于身世特殊，阿峤有一半的仙族血脉，又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因此小小年纪便能化作人形。他喜欢去人类聚集的地方游荡，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比新奇。
　　因着年纪太小，阿峤的法术并不灵通，鹿耳时不时就会跑出来。为了避免不小心被人看见，他的头上常年顶着一个花草环。他顶着这个花草环去了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事，也帮助了许多人。
　　阿峤虽然相信这世间好人居多，却不敢不将长老的话放在心上。每每流连人间之时，他总是格外小心。
　　饶是如此，有一日他在林间游荡时，还是出了意外。
　　他被一支流箭射中，伤痛之下，竟然变回了原形，最后被人类的猎网捕获。那些人将他网住后，又将他带到了一个身着甲胄的人面前。
　　“恭喜王爷，您可是今日第一个捕到野鹿的人！”
　　阿峤抬头看向那马上的男子，见对方一脸漠然地回视着他，不由得心中凄然：法术偏偏在这种时候失灵，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
　　不曾想，那马上之人盯着他看了许久后，很是嫌弃地说了一句：“才这么小……把它放了吧！本王从来不是恃强凌弱之人！”
　　阿峤闻言心中大喜，被放出来后，还不忘看了一眼那马上之人的长相，才忙不迭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想着等他法术恢复后再作报答。
　　可他没想到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当他法术恢复后再去打听时，才得知这人已经战死沙场，而他连对方尸骨都不知道在何方。
　　阿峤心中难过，他虽然帮助了无数人，可这个人却是第一个帮助了他的人。他还没来得及报答这个人……
　　这件事后，阿峤回到了鹿仙一族聚集的仙境，决心跟着长老好好修习法术。
　　春去秋来，屡变星霜。
　　阿峤学成后决定再次入世去寻那个人。
　　他画了那人的画像，托林中鸟儿帮他寻人，鸟儿不负所望，不久后便带回了他想要的消息。
　　“晏无师……”原来那人如今叫这个名字。
　　“等等……你们说慢点。”阿峤艰难地从鸟儿们叽叽喳喳的话语中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你们是说，他要去跟一个很厉害的人决斗？”阿峤大吃一惊，“有没有谁知道他在哪儿？”
　　凤麟洲？
　　阿峤赶到凤麟洲附近时，晏无师约战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崔由妄手下的高手正在四处寻找重伤的晏无师。
　　几日后，阿峤找到晏无师时，这人已是强弩之末。
　　为了避免过多人发现他会法术，阿峤落地后用树枝幻作了一柄剑，将那些意欲行凶之人的利器悉数挡下。而后又将法力灌注剑身，一剑横扫而出，那些围攻之人为剑势所伤，顿时溃不成军。
　　趁着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阿峤转身抱起身后奄奄一息之人便闪身离去，转眼间已是百丈开外。
　　路上，阿峤不禁想起了方才那一幕。敌人的刀剑分明已经近在眼前，这人眼中却毫无惧意，笑容肆意而疯狂。他一点也不怀疑，若方才他没有及时到达，这人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与对手同归于尽。
　　好在……这次他赶到了。
　　走了许久，在确定后方没有追兵后，这才将人放在了一棵树下，准备查看一下这人的状况。
　　“你也太沉了……”将人放下时，阿峤还小声抱怨了一句。
　　然而当他发现刚刚还能勉强睁眼的人，如今脉搏细若游丝随时都要断绝时，阿峤也顾不上抱怨了，当即抱着人施展法术回了仙境。
　　“大长老！大长老！救命！”阿峤一回到仙境便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青衣老人出现在了他面前。老人刚要问明缘由，就看到了阿峤怀里的凡人，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少主！你怎么能将凡人带回仙境？！”青衣老人斥责道。
　　阿峤急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必须要救他！”
　　“那是他前世的事了！与今生无关！”青衣老人不为所动。
　　“大长老不是说过，我们鹿仙一族是有恩必报的吗？他前世遭遇不测时，我没能救他，追悔莫及，如今他还没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任不管！”
　　不待青衣老人再说什么，阿峤又决然道：“大长老若是不愿救他，阿峤便自己想法子。左右我这条命都是他救的，哪怕赔给他也无妨！”
　　青衣老人被阿峤一番言语吓得不轻，被逼无奈，只好动手替人疗伤。
　　晏无师受伤很重，但好在鹿仙一族医术高明，名贵药材不知几何，倒是很快就将这条人命拽了回来。
　　不久后的一天，阿峤回到房间便发现这人已经醒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不说话。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阿峤看不懂对方眼中的防备，只是兀自因想救之人安然无恙而高兴。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半晌后，晏无师开口问道。话语中防备多于感激，似乎并不相信有人会出手救他。
　　阿峤被对方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你前世救了我吗？这样一来，对方马上就会知道他不是人类。
　　“你这个人真奇怪，救了你还问为什么？难道还怪我救了你不成？”阿峤面色有些不自然道。
　　不料对方闻言，一改严肃之色，忽然对他笑道：“知道为什么，才好报答你啊……你不愿意说原因，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阿峤早年时的确行走过人世间，却从未没有遇到如此调戏，当即红了耳根：“我不用你报答，你也少胡说八道，既然已经醒了，伤好后就赶紧走罢，我们也就各不相欠了。”
　　说完这句便身姿敏捷地闪身出了门，仿佛后面有什么追着他一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