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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徐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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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来彤娘的铺子里选一只琵琶。彤娘对贵客总是笑脸相待,她拿出十二分的殷勤,竭心荐说,阿姊频频点头微笑。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她不时用余光望我。
阿姊对彤娘拿出来的每一只琵琶都细细端看,最终选了最让彤娘称意的一只。彤娘请她稍待,她要到内宅的屋子拿一块松香来,还叫我招呼好客人。
彤娘的身影刚消失在帘子后面,阿姊便来跟我说话。
她蹲下来,便比我还低,她握住我的手,柔声问我:“别怕。你记不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阿姊。
我点头:“嗯。”
阿姊道:“我知道你是被卖给彤娘的,是不是?”
我继续点头:“嗯。”
“彤娘对你好不好?”
我有点不知如何说话。
阿姊看我,她似乎有一点迟疑,瞥了一眼通向内院和内宅的那道帘子,下定决心道:“你——愿不愿做我的妹妹?”
我重重点了头:“姊姊。”
阿姊心疼地看我。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我始终盯着她的脸,在她比我年长了五岁的那张脸上,有一双同我形状一样的眼睛。
我听见阿姊一声叹息:“做我妹妹,便要跟我走,同吃,同住,我们在一处,你要离开这,一直跟我在一处。行不行?”
这样吗?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会落在我头上?
我诧异,但接着欣喜不已。但我那张呆滞的脸上毫无反应,阿姊将我的沉默当作是不愿意,她微微垂了眼睛。我急忙在她手心里钻出来,用我的小手去包她的手,我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姊姊,我要和你在一处。”我们一直在一处。
阿姊的眼角扬起来,但我总觉得她高兴之外还有一丝忧郁。
帘子后面传来脚步声,阿姊赶忙站起来。彤娘将琵琶和松香一并递到阿姊的丫鬟手上,又嘱咐了几句养弦之窍。她没有再和我说话,只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知道,我的阿姊一定会来接我的。
*
当晚,阿姊便来了。
是在入夜以后,彤娘摸黑抱我出来,其实我并未睡着。从彤娘怀里下来,我便睁大了眼睛,阿姊,她的丫鬟,还有陌生面孔的男人。
彤娘有点慌张,她身上还披着阿姊给我的红狐狸毛,她念叨着要裁袄子,还没来得及做。
阿姊朝我伸手:“来。”
我怯怯地朝她走。
那男人始终看我,阿姊回头道:“别吓坏了她。”
男人勉强收敛起直勾勾的怀疑目光。
彤娘犹犹豫豫地:“大人……”
男人挥手,后面的仆从捧来一箱黄灿灿的金子。彤娘又怕有喜,她摸了摸箱子里的宝贝,连声颤道:“好好好,我一定听大人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阿姊牵我出门,我才发现琵琶铺门口悄然停了两架马车,其中一辆是给彤娘的。一盏灯灯都不点,黑黢黢的,阿姊的脸看不清表情。
她冷声对丹娘道:“走吧。”
彤娘笨拙地趴上马车,钻进车厢里,她一眼都没有看我。等彤娘的车走远了,阿姊要带我走。她弯腰要抱我上车。男子止住她,“她多大了?你能抱动?”
阿姊替我辩解:“她太瘦小。”
男人还是不让,“日前做丧,你的手够累了。”阿姊默然松手,任他轻轻使力单手将我稳稳提上车。
他又搀阿姊上车。
男人一路护送我们到家,阿姊的家——我们的家。
阿姊领我进一间小院,热水早备好了,她脱下我薄薄的衣裳。我泡在水里,因紧张和寒冷手臂上生出了一片密集的、米粒一般的隆起,在她轻柔的抚摸之下逐渐消去。屋子里点了许多只烛火,照得她周身一层霭霭的柔光,我情不自禁唤她:“姊姊。”
阿姊笑,她把我从水里拉上来,炉子劈里啪啦地地烧着,我的心头炽热。阿姊没有叫丫鬟进来,她手忙搅乱地给我穿上干净舒适的寝衣,又塞了汤婆子在我手里,牵我到内室。
“这屋子你喜不喜欢?”
内室更大,点了更多的烛火,三两步一盏,我始终看向阿姊,她的脸在这种明暗里一会清晰,一会模糊,我又喜又怕,抱住她,“姊姊,我喜欢。”
阿姊哄我躺上床,她道:“喜欢就好,别怕。今晚我陪你。到明天就好了。”说罢,她躺到我身边。身子一侧骤然聚集暖意,奇妙的气流在我耳边旋转,我拉着阿姊的手,在她细声的小曲中沉沉睡去。
*
我醒来便迎来彭家的焕然一新。
不,是徐家。
我睁眼,感到右手握得酸痛,但什么也没握住。我翻身下床,门外便立即有人声:“二小姐,您醒啦?”
我不知是在对谁说,对我说吗?
打开门,守在外面的是一个比我略大些的姑娘,她朝我行礼:“二小姐。”
我茫然地看着她。
阿姊很快过来,她又是一番忙活,将我收拾得干净又鲜亮。在梳洗这段时间,我听到、也闻到外面的桌上已摆上了早点。
但阿姊说:“先不忙。”
我空落落的肚子没有一声怨言。
我跟着她穿过重重的院落,一直到大门。昨夜来的时候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真切。现下明亮,两头石狮子肃立,我仰头看,古朴大方,但是匾额之处空落落的。
老妈子躬身向阿姊道:“大小姐,请您过目。”
我也跟着看过去,她捧着的是一块崭新的牌匾,我似乎还闻到才涂上去的油墨味。
阿姊点头:“换上吧。”
门口已有若干个差不多年纪的粗壮丫鬟候命,一个攀上梯子,其他的在下面扶着并指挥,阿姊带我站在门前,从头到尾看这座宅子挂上了“徐府”的匾额。
阿姊神情严肃,我似懂非懂。
牌匾换上,我才吃上早饭。一桌子,各种花样,我激动极了,可不等往嘴里塞两口,阿姊便喝住我。阿姊教我:“细嚼慢咽。”她给我做示范。
我学着她的样子,阿姊掩着口笑了。
我“细嚼慢咽”了两口,她又叫我停下,教我道:“食多亦伤身。”
我不舍地放下筷子,视线艰难地从面前那只还没尝过味的饺子上移开,阿姊捏着帕子扶额笑道:“允你再吃半个。”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素饺子,但我只吃半只便停下。我再看阿姊,她的笑渐渐褪去,她郑重地望着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
屋子里只有我和阿姊,我们在最里间。
阿姊回想在琵琶铺子的情景,她问:“秋儿?是你的名字吗?”
我摇头:“彤娘这样叫我。”
阿姊点头,继而又问我:“那你原叫做什么?”
我不答。
她循循道:“你在家时候呢?还记得爹娘吗?姓什么、叫什么可还有印象?”
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但我一一将它们划开,狐狸毛的颜色,我背后有冷汗淌下来。但我对阿姊摇头。
她更爱怜地看我,“那么,我是你姊姊,你跟我姓‘徐’,好不好?”
我点头,高兴地望着她道:“好。”
阿姊道:“我叫持盈。”她顿了顿,“徐持圆,你是徐持圆。”
我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
阿姊问:“在铺子里看你识得一些字,这几个字认得吗?”她拉我到书桌旁,铺开纸,轻松地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
我道:“都认得,除了这个‘圆’字。”
阿姊道:“那你现在便记住。圆,就是团圆,是圆满,以后,我都叫你‘阿圆’。”
阿圆……
我看阿姊写的字,将‘圆’刻在我心里。
“阿圆,这之前的事情,你都忘记,你是我的妹妹,是徐府的二小姐,再往后,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我向阿姊保证。
除却阿姊身边几个跟她一道长大的丫鬟,府里其余的下人都是新换的,他们叫我二小姐,以为我天生是徐府的二小姐,是体弱自小在乡里养大的、与阿姊同胞的二小姐。我并无阿姊那样的优雅从容,但她时常与我同食,偶尔同寝,她慈爱温柔,我无限依恋她。从无人怀疑。
还有,我身边的小春,就是我来徐府那天,一早醒来看见的人,她是阿姊给我选的丫鬟,她总是说我跟阿姊长得很像。
阿姊不仅给我吃喝,还教我别的,她教我要真正成为徐家的二小姐。从彤娘手下买来的那张琴,她给我弹,还请了精通此艺的师傅,师傅从不打我,但我还是学不好。我是从阿姊和师傅听我弹奏时毫无波澜的脸上知道我学的很不好的。
但阿姊一点都不在意:“换一样吧。”
读书写字是不能放下的,我跟着阿姊学字。但琵琶可以换一样。筝、阮、箫、笛……我很用心地练习了,但阿姊总是说换一样吧。但到最终,还是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