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长女 ...
-
在京城第一次见到阿姊时,我正被彤娘抓着手臂,她反扣着我,将我摁在门槛上,拿一根白蜡杆的细条抽我的背和腿。飞雪斜下,沾在我冻得通红的脸上。身上夹棉的冬衣几乎只剩下两片贴在一起的旧布,那细条一声一声落下,我忍着痛,任凭皮开肉绽,咬牙一声不吭。
彤娘骂道:“烂蹄子——”
她侮人的话卡在喉腔,举着细条的手也顿住,没落下来。
我半边脸贴着雪地,清醒一息。耳边不再是嗡嗡嗖嗖的风,却是庄严厚重的丧乐。循声望去,一席人浩荡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多岁的姑娘,一身缟素,抹额垂下白白的长带子,和纷纷的雪花交缠,她走得很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
“姊姊。”
阿姊脸上有泪痕,眼睛红红的一圈,墨发高高竖起,像男儿的装扮,手里捧着牌位,在身后被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材对比下,她柔弱渺小。
和尚念经、喊丧人唱乐、低沉的礼器音、扶棺人悲怆痛哭,阿姊的表情却写满了坚定,她在这些肃穆声里蓄力着坚强。
街坊都探出头看她。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身后一群人跟着,弄乱她一个人的脚印。我目送她走过,目送她的背影被高高的棺材遮住。
彤娘的手歇了一会,再落下便更有力,我依旧忍痛,却哭了——唯一一次在她的惩罚里落泪。彤娘放过我。
*
晚上灭灯之后,屋里只剩破窗纸贴不住的月辉,清凉一片,我冷得睡不着。榻上有人压着嘘声谈论白日那场送丧。
“彭大人去得真没理,他那样好的人。”
“死的人有福,死就死了;活的人受苦。”
“打头的那一个,彭家长女?”
“是。”临铺一顿,“也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她们比我年长些,生于此,知道得多,我闭眼竖着耳朵听她们讲话。
隔天早起,我顶着黑眼圈,劈柴生火,打水洗米,将将忙好,又伺候彤娘。
她教我们弹琵琶。院子里有十来个姑娘,有时多几个,有时少几个,她们都是别家送来学艺的,彤娘对她们虽然也打骂,但要捏着分寸,不得畅快。
我不一样,我是她从牙婆手里买来的,我既要干活,又要学弹琵琶。彤娘说,手上练出来,将来她才能享福。可是我笨,又冷与饿,学不好。彤娘打我,但我从不像那些姑娘一样,一道红痕一道尖利悦耳的哭叫。无论彤娘如何换着家伙在我身上使力,除了那一回,我总是沉默。
云霜的鸨母来看她的时候,彤娘又在打我。我冷得发颤,但额上发汗,散落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用修长的指甲挑起我的脸,左右端看,对彤娘道:“你倒走运。”
彤娘放下手里的竹板,“云霜那丫头,我知你看重,一根指头都没动她。”
“这个呢,你不看重?”
彤娘笑:“慧眼识珠,费了大价钱买的,自然也看重。”
“彤娘好狠心。”鸨母转头来看我,“愿不愿舍给我?”
我心里一阵不安。
恰此时,云霜携着她的琵琶款款来了。
彤娘道:“霜儿,弹两声,给你妈妈听听。”
鸨母叫我也一并弹。
因为我水平太低,云霜选了一首极简单的曲子。可我还是弹得稀碎,手指慌乱,把云霜指下营造出来的意境拆得四分五裂。
彤娘咬牙切齿,又要提起木板来打我。
鸨母拉她:“你不如舍给我。”
彤娘被她按住,只问:“霜儿如何?”
“就这些音,也听得出来极好。”
彤娘冷笑:“我的秋儿比霜儿十倍不止。”
鸨母愣了一下,微微笑道:“你肯舍得,便可以。”
我拉彤娘的衣裳,她动也不动。
*
彤娘许会将我卖给妓院。她十分动摇,鸨母大方,任她开口。但就是太大方了,彤娘才舍不得。
妓院那地方我早被卖去过,拼了命才跑出来。我女娃独身,总被人盯上,辗转几次,到彤娘手上。她除了打我,对我说不上不好,我也从来没跑过,但现在我开始留意。琵琶铺子临街,一排都是一样的格局,铺子连着铺子,院子连着院子。
我怕彤娘暗中已将我卖出去,心里慌乱,第一次逃跑在未筹划好之时便仓惶发生了。彤娘出门,我悄悄离开练琴的屋子,嘈嘈切切遮住了我开关门时的咯吱声。
穿过院子,到前铺去,门是锁着的。无奈,我返回院子,看着墙边的空水缸,我费劲将它推了一寸,踩着水缸的边沿趴上了墙,隔壁院落尽收眼底,空无一人。
墙的另一边没有水缸,我一咬牙,攀上墙头,又闭眼跳了下去。在地上躺了一刻,勉强压下去那些疼痛,我踉跄着起身。隔壁这户是卖布匹的,若店里客人多,猫着腰,掌柜伙计无人注意到我,那我再从大门出去,自此消失。
客人有几位,但伙计一眼就发现了我。我要跑,却被拽着头发。
“说,哪里来的,是不是要偷东西?”掌柜遣伙计到内院和内宅查看有无盗窃痕迹。
拽着我的人力气大的出奇,头发欲与头皮分离,我痛得闭眼。
但耳边响起来阿姊的声音:“你放开她。”
一睁眼,果然是阿姊,她一身素服,头上只插了一根玉簪束髻,温柔却有气势。
伙计倏忽松手,我重心不稳便要跌地,阿姊手快,扶住我。我拉住她的袖子,她的冬衣厚实温暖,我靠过去,闻到她臂间的香气,一点也舍不得松开。
她的丫鬟也来扶我,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从她的衣服上拿开。
伙计从内院回来,向掌柜回话,“内宅无事。”
阿姊请掌柜不要与我这样的孩子计较,我侧头看阿姊,她已不再是孩子。
阿姊又添了若干布匹,还选了店里最厚实的一块红狐狸皮,掌柜笑着送她出门。
阿姊牵我走出去。寒风来袭,我冷得缩手,她蹲下来,用她的手暖住我的手。
“你不要怕。你是不是隔壁翻墙跑过来的?”
我看见琵琶铺子还紧锁着门,如果此时我挣开阿姊的手,完全可以逃跑,跑得无影无踪,彤娘再也找不到我。但是我舍不得。
风从我的衣领处灌进来,我不停发抖,她轻拍了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忙把刚刚买的红狐狸皮草披在我身上,很爱怜地看我。
我不冷了,仍去拉她的手。她任我拉着。她看我的眉眼,我也看她的。我们有点像。
阿姊很耐心地继续问我:“你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
“哪一间?我送你回去?”
我摇头。
彤娘回来了。我身上的皮草红得亮眼,她站在琵琶铺子前看我,又不确定是我。直到阿姊的丫鬟躬身扶阿姊的时候,她才看清。
彤娘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又防备地盯着阿姊。
阿姊被吓住,但她还是盈盈起身,持重端方。
我被彤娘一把拉过去,她警惕地望着阿姊,似是觉得她的面孔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何时见过面前有些飒爽的女儿郎。但看她呼奴使婢,只敢把怒火发到我头上,手里什么也没有,只用空巴掌骟在我脑后:“下贱坯子!”
我顿时觉得丢脸极了,我推她走,小声道:“彤娘,是我错了。我们快回去吧。”
彤娘密密麻麻的谩骂和巴掌同时落下,阿姊要来拦她,我的力气大的惊人,我攥着彤娘,拖着她往我们的铺子门口走。阿姊的手落在我披着的狐狸毛上,我回头对她摇头。
阿姊才停住。
彤娘打开了锁,这回换她拽着我进去,再要跨进门槛的那一瞬,我转头,对她喊道:“姊姊。”
*
阿姊一直美丽高贵,优雅从容,不论是她从前有父母隐蔽,无忧无虑,还是现在以一介女流之身苦撑一家门楣。我伸手数她的岁数,不过十三,比我大五岁。
上次逃跑我被彤娘打得半死之时,我模模糊糊地想到从别人谈天里听到的话,拼凑起来,皇商徐家的女儿招了彭郎做赘婿,彭郎青云志坚,后又出仕,徐家本不计较,但徐女所出竟又冠了彭姓,徐女与娘家闹绝。可如今,彭大人身故,彭家偏房叔伯见其无子,要来霸占田地铺子,长女不愿让他们如意。
我摸着身上的伤口,这是我要吃的苦;阿姊呢,她要面对的这些,是不是也是苦。
经此一遭,彤娘看我更紧,我不敢放松,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便被卖过去,跟了鸨母,我这样学不会琵琶的,便不用再学了。
我潜心筹划逃跑,有时饿着肚子藏下一两块能放很久的饼,我问云霜周遭的坊市,暗自记住道路。我虔心祈祷,我和阿姊都能向好,如果能再见她一面的话更好。
我的祈祷被神灵听见了。那从来没有眷顾我的神灵,竟奢侈地满足了我的心愿。我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