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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春风似剪玉如刀 ...

  •   自沅陵西行三百里,即入怀溪。沅陵县人少,而怀溪更甚之,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怀溪县是湘西唯一一个被水道绕过的县,气候较之北方虽也算潮湿,却比临近州县好许多,故少有吊脚楼而多见砖瓦房。特别是富贵人家,即便入了梅雨季,他们也更喜熏一炉沉香消去屋内湿气,哪怕靡费些,总比住在格调不高的吊脚楼中强许多。

      眼前这幢屋舍就是如此。屋顶之上砌着一片片淡墨色滴水瓦,这种瓦片造价颇高,因其下端被打磨成下垂的水滴形,故而得名「滴水瓦」,以便于雨水顺着此处流下而沾染白墙。屋顶绝大部分用的都是这种飞花走云的滴水瓦,仅东侧因修了一处堪容二人端坐的平台之故,四周用的是普通的青瓦。

      有人纵马直奔此处,到门前十丈远便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将缰绳递给门前一下人,又指派了一灰衣小仆进去通传,随后便在大门处等候,饶是再心焦也不敢擅闯进去。

      “郭先生,公子请您进去。”被晾了约有一刻钟,灰衣小仆终于出来了,垂手喏喏道。

      姓郭的男子已年近不惑,性情刚愎自用,又自矜功高,若不是惧其狠辣手段,早就当场发作起来。现下虽不敢问到那人脸上去,但指桑骂槐自认还是使得的:“怎得这般拖沓!莫要以为得了主子器重就可以玩忽职守了!”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批驳之语。

      小仆并不是此间主人的亲信,只是因屋舍主人偶然来此,被管家买来临时伺候的人,是以无端遭人训斥也不敢反驳。他年龄尚小,还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不消片刻便红了眼。

      郭立轩发泄了一阵,焦灼的心清明了些,开始感到后怕,又见小仆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便不再斤斤计较,让人领进了大门。一路分花拂柳行至廊下,小仆不敢上前,只是低声通传一句便悄然退下,只留郭立轩一人在那里。

      申时初是春日里最宜人的时刻,既不过分酷热,也不过分寒凉。天边万束流金透过廊顶交缠的藤萝枝蔓而下,零落的光影打在一袭象牙白水纹宽袍之上,令这幅图景显得格外静谧安逸,难生打扰之意。

      倏然一见这清癯秀逸的身影,如同春寒料峭时往衣襟里倒了一桶冰水,激出一身冷汗,方才在门外那滔天的气势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殆尽。他正对背影屈膝跪下,双手交叠俯身贴地:“殿下安好。”礼罢便欲起身。

      用作衣料的是匹象牙色的天水缎,织工不俗,光影之下隐约可见水纹浮动。转身时带起的一阵风吹开宽袖,漾开了一点清冷的苦香,像暴雨后青草葳蕤的大地,生机勃勃的令熟悉他为人的人觉得甚是违和。

      尽管初见他的人会觉得这香气相得益彰,毕竟他是那样温柔,如同天边澄明的月光。

      任观月这个名字,取得恰恰好。

      立着那人玉白面容上漾开一抹笑,春水般的声音,语气却有些混不吝:“接着跪啊。”

      郭立轩惊愕抬头,任观月却已垂下眸子,细腻纤长的手指爱怜地捻在灰色的玛瑙珠串上,珠子柔润的光在灿烂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微渺,却刚好映在他墨色的眼底。

      “殿下,我……”眼前人风致更胜往昔,态度较寻常时也更恶劣些,郭立轩蒙了一瞬后,旋即又醒过神——不过是一介僮仆,何至于折辱他至此!

      任观月似笑非笑地凝着他,灿金的日光照进他流光溢彩的眼中,将平日里漆黑的瞳仁染上一抹浓绿,一道金弧勾勒在虹膜周身,为这张君子端方的脸平添了几分邪气的异域色彩。

      “怎么,不服气?”

      郭立轩心里再清楚不过。谈不上护短,他只是不想外人对自己手下颐指气使罢了。或许还有借题发挥。

      “……臣不敢,”郭立轩忍气吞声,他不敢为这种小事同任观月起冲突,万一被任观月借题发挥就麻烦了——毕竟这位可是祸水东引的高手,“请殿下恕罪。”

      似是被郭立轩能屈能伸的表现所取悦,任观月轻笑一声,微微倾身,一缕微蜷的乌发垂落到他的胸口,在空中轻轻晃动:“怂的还挺快。”他的头发乌黑柔顺,却不似寻常汉人那样直,而是微曲的长发,松松披在肩头,被一只青玉环束起来,如同刚洗浴完,随性而洒脱。

      郭立轩默不作声地紧了紧手指,直起的脊背仍有一点弧度。他垂眼看着直裰膝上两枚圆印,只敢在心里鄙弃任观月。

      既知自己有夷人血统,便该时时在意自己的仪容举止,当尊师重教、敬道礼儒才是,怎可如此放浪形骸!

      “老三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郭立轩又跟长在他身上一样,今天这么急着找来,是有事求我?”任观月抬起两根手指,示意他开口。

      有人来访,怎么不请至小厅上茶?纵然有君臣之别,终有师徒情谊在。郭立轩既嫌任观月姿态轻慢折辱人,又窘于要恳求他过去曾看不上的人,颊上肌肉不由得绷紧,一时缄口不言。

      他不说,任观月也不急,姿态从容而悠闲地站在湖边看风景。灿金的辉光穿林越叶,余下点点光斑映的小池澄绿,当清风吹动浓密的树冠时,日光似乎也消散了些,清透的碧色变得越发浓郁,如同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时间拖得越久,郭立轩越是心里没底。在长久的静默里,吞咽着湿热的雨雾,他逐渐有些呼吸困难。

      郭立轩不敢和他争到底,毕竟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大魏皇子,更是先帝大行前金口定下的继承人。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三殿下派臣来请示殿下,有皇城来的人似是留意到沅陵……之事,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我们安插在官府里的人也打听不出消息……”

      “这样啊……”任观月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要笑不笑地开口,“原来是来质问我的。”他扬手拂过紫藤花瀑,零星几朵纤巧的紫花被他打落在地。少顷收回手,指间夹着的紫藤花衬得手指愈发修长。

      “臣不敢!”这番话一出,郭立轩既惊且惧,凉气从头顶一路钻入脚心,近乎魂飞魄散,软绵的双膝像要融在温热的青石板上,“三、三殿下只是……”

      “不是?你的意思是,老三从未怀疑过皇城中人何以知道沅陵生变,又是如何通晓避开官府的?”任观月俯视着他,挑起一边眉毛,唇角半勾着,活脱脱一个披着君子皮的匪徒,“我现在开始好奇了,你们推他上位究竟是图什么?喜欢他够蠢够能招祸?”

      三皇子越文昀,是前朝复辟途中另一股势力。论理应与任观月水火不容,但随着二十年前大魏灭国,大燕对麾下疆域掌控愈发强势,分属两位皇子的势力不得不暂时携手。只是近些年任观月羽翼渐丰,不想被有二心的臣子窥伺秘辛,转而去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双方这才逐渐分道扬镳。

      其实若真要追根究底,任观月才应是大魏皇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论嫡,末帝中宫无嗣,两皇子均为庶出,而任观月生母还是贵妃,略胜越文昀一筹;
      论长,任观月是大皇子;
      论文治武功,任观月和越文昀幼时虽颠沛流离过几年,但开蒙皆师承同一位大儒,任观月完全能做到全方位碾压越文昀;
      论帝王心术,任观月心思机巧,难以揣测,具备为皇者该有的心机,而越文昀生性幼稚不提,甚至还张狂傲慢、暴戾恣睢。

      仅有一点,任观月远逊于越文昀。这也是他在复辟势力中面临的最大阻碍。

      即他的血统,他的出身。

      任观月的生母,大魏贵妃娜仁托娅,是蒙狄贵族的女儿。她与先帝的子嗣融合了两个彼此仇恨的民族的血脉,天生注定是要受人排斥的。

      这样绵延千年的仇恨,甚至比皇朝更替还要深、还要重。

      春秋、战国、大秦、大汉……蒙狄与汉人的争斗持续了近千年,千百年间累积的血肉与尸骨随着风雨化为土壤,滋养了丰饶的塔兰娜草原。而在更早以前,那片水草丰沛、人迹罕至的土地上曾有着数以万计的黄羊和野兔,它们肆无忌惮地奔跑在茂盛的春草上,细小的脚印将大魏的依兰城与蒙狄的锡林城一划为二。

      曾能染半空新绿的青草被骁勇的骑兵与剽悍的战马踏了一年又一年,疾驰而过的步伐踩断了细长柔软的草叶,碾碎了纤白幼嫩的草根,碧云天成了黄沙地,再没了牛羊的口粮——依兰城终于变成了彻底的汉家城。

      「城外三百里,不见一分春」的依兰城逼退了蒙狄人,却也让两族关系愈发水深火热。容貌明艳大气,「曙光」美名远播草原的娜仁托娅,就是在他们部族战败之后被掳来大魏宫廷的。

      谁也说不清末帝究竟抱着什么想法,或者单纯只是为色所迷。总之,他给予这位史无前例的异族贵妃以最高的荣宠,入宫数年,中宫妃嫔皆莫敢与其争锋。野史常言娜仁贵妃是为报复大魏而将计就计,只因她进宫不过三载,关中李氏便率先举旗谋反,以破竹之势全军东征,不出三月便连下十七城。定邦军平叛无力,末帝只得携娜仁贵妃南下避难。据传逃到了蜀地,又因水土不服之故,不到一年便驾崩,大行前赐贵妃殉葬。自此,大魏朝灭。

      两族千年血海深仇在前,娜仁贵妃惑君误国在后,这样看来,任观月在前朝辅政大臣面前受冷遇再正常不过,若非自古以来忠君思想足够铭心刻骨,或许他早就因「先天不足」而夭折也说不定。但饶是需从末帝之命,任观月仍被独流蜀地数年以碍其业。

      而金尊玉贵的三皇子除了没有太子名号,自幼接受的是正统的皇族教育,比走野路子的任观月强上许多。只可惜资质腐朽,品性又不堪,这才逼得有些大臣转投任观月。任观月彼时虽年少,城府却颇深,面上清贵矜持,待人接物时却作出一幅礼贤下士的君子姿态来,直骗的那些投机者将本事和盘托出。待将人敲骨吸髓地利用完了,私下再暗中培养羽翼,刚满十七便强行与支持三皇子复辟的大臣做了切割,两方内斗数年,直到三皇子方交出暗藏的两个铁矿地址才暂时收了攻势。

      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因任观月生性多疑,任何事都要分权而治,故现在他真正据地在哪、对当地又有多大的掌控权,谁也不知道。

      任观月将众人讳莫如深却又心知肚明的争斗剖开了丢到郭立轩面前。豆大冷汗将后者里衣打得透湿——并非羞于事实被当面揭破,而是恐惧任观月会把这次来访误认为三皇子对他的质问与威逼。

      诚然的确有所怀疑,但在有足够能力彻底撕破脸之前,他们绝不愿将这种情绪暴露在任观月面前。

      与春柳般明丽柔和的外貌不同,任观月首先是一个心有九窍且睚眦必报的政客。

      “殿下……”跪倒在地的郭立轩为表诚心,健硕的上身近乎平贴在地,温热的石板仿佛烧红的烙铁,烫的他不住颤抖,“三殿下已经派人探查过,是一家商户独女被拐,报官无果后才上告到建安……绝非、绝非……”

      绝非有人密告,引双方争斗以坐收渔利之故。更无人如此怀疑。

      至于后来有没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则是另一桩官司。郭立轩素来惜命,某些毫无根据的揣测,他万不敢在任观月面前吐露分毫。

      他哆哆嗦嗦地将实话和盘托出,上牙好几次险些咬住舌头,最后几乎在这条善窥人心的毒蛇面前哭出来了。

      任观月似乎也只要他这一句话而已。

      “文昀信我便好,”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素白的面容如流水暖玉,拥有让任何人平复心情的能力,“既然问到我门上来了,我便给他一个忠告——不要再对女子下手了,除非他想被雁卫当场抓获,落得个人死灯灭。燕帝的雁卫……可不是以前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兵。”

      郭立轩刚擦干的冷汗登时又流下来。这番话不在他是否相信,关键是三皇子必然不会接受。他自矜于身份,又自卑其才智,与这个「鸠占鹊巢」的哥哥相当不对付,一旦知道此言出自任观月之口,不对着干才是咄咄怪事!

      不过……雁卫?以往倒是没听过这个名字,莫不是燕帝新组建的一支军队。潮热的雾气

      “殿下莫怪臣愚钝,这「雁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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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风似剪玉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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