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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桃红花满上头 ...

  •   阳春四月白昼日长,金丸高悬之下,早有明光照进窗棂,且昨夜镖师们中的迷药并不重,听见有人喊,不久便陆续醒了,一听说昨夜发生的事都直直呼险。

      步惹尘只讲是劫镖的人给他们下了药,至于是否是汤包所为,之后又该如何处置他,她打算报给白总镖头后再由他全权处理此事。

      若不是他当然好,但若真是他所为,步惹尘也不会心软地替他隐瞒。

      无论他有什么苦衷,缺钱也好,被威胁也罢,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利用她。若这么轻易饶过他……她可不想日后身边人全是任观月插进来的耳目。

      都讲暖日生懒骨,一行人耗到午时方收拾齐整。因着不知迷药具体功效的缘故,加之这一单时程并不紧,素来严厉的白总镖头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倒是不错。步惹尘被江面金波闪了眼,只好眯起眼睛来品鉴湘西的软水温山。

      湘西地处西南,满目绿意,有葱蔚洇润之气。又是山水相接之地,江面水汽升腾,远望可见青霭藏山,时有若无。左近几个艄公平日里清闲惯了,鲜少接这样的大生意,见他们人多,一个个喜得见牙不见眼。这里的艄公多撑竹筏,筏子体轻不可多载,四只方足矣。

      步惹尘坐的这只竹排油绿,竹身被紧韧的藤条捆扎得密不透风,即使坐在平贴水面的筏尾处也不会被水湿了衣衫。她惬意地半阖着眼,盘坐的身子随着筏身同水浪一道起伏,指尖百无聊赖地扣着油亮亮的竹身,听白总镖头跟她闲聊:“镖物送到,你是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跟往常一样在这儿游历?”

      步惹尘不愿为任观月改变自己的初衷,当即懒懒答道:“当然是留下。”

      “你这日子过得赛神仙了!”白总镖头难掩羡慕,“不像我们啊,还得赶紧回去复命——话说你那马怎么办?”

      “没事,我明儿借一只竹筏把雪泥带过来,多给艄公些钱就是。”

      “你还有钱呢?”

      “这不就等今天镖物送到结钱与我嘛。”

      白总镖头闻言大笑。

      湘西山灵水秀,竹筏横渡沅江同在岸上观又是截然不同的风致。此刻放眼远眺,满眼都是攒聚成群或连绵成线的青山,与其下蜿蜒曲折的碧青水线相互缠绵到了一起。

      四月底的桃花虽已到了盛放的尾季,但因着山上温度低,花开的比山下更晚。种着半山野桃树的山峰位置靠里,在岸上是看不到的,唯有下了水才能窥见芳容——小小青峰自半山腰起一路到顶儿都是粉融融的,在金玉似的日光下肆意地闪烁着。步惹尘看得入了神,直到竹筏跨江到了沅陵县的地界,她的眼神都没能从大片大片红艳如火的桃花上移开。

      “嘿!回神了!”

      步惹尘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谢过为自己撑竹筏的艄公,又向他约定好明天还要他帮忙把她的马带过来,一切都很正常。

      沅陵县的城防皆由青石所筑,自前朝大魏起便已存在,历经数百年,靠下的青石面上早已坑坑洼洼,布满了风霜痕迹。又因沅陵多水,连城墙都没入水中一截,故石底覆有一层绵密青苔,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步惹尘手贱抠了一下,竟没抠下半丝来,还被守城的兵士瞪了一眼。

      同样以水道为主,沅陵和临安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城。后者建于平原,且又临海,整体温润平和;沅陵则是湘西十万大山的入口,许是西南瘴气重之故,此地多聚荆蛮,其习俗常异于汉人,因此风致更为幽异神秘。

      城里能过人的道分两种,一是窄小的青石小路,二是夹在青石道间的蜿蜒清溪。明明是温暖的春日,路上和河道里的人却不算多,而且大多都是穿着马褂长裤的精壮男人,打眼一扫几乎看不到女子。

      步惹尘有些疑惑。大燕朝较前朝更开放,纵是对女子规训严格的江南世家,尚且不如何拘束出门,怎的本应更奔放恣意的沅陵城如此奇怪?

      她目力不弱,逡巡一番后终于在前方街道拐角的吊脚楼下找到了一个挎着篮子的矮小婆婆。也难怪她起初没发现,这婆婆并未挽髻,而是如男子一般包着一顶石青色的头巾,穿的也是男装,只有走路的姿势露了一点端倪。

      步惹尘几步赶上去,喊住那婆婆:“老人家且住!”

      婆婆转过身,黧黑的面庞上沟壑纵横,臂间竹篮散发出清淡绵长的米香气。她嗓音含混,慢吞吞道:“可是要吃糍粑?两文一块。”

      一块糍粑并不小,约有少年人掌心那么大,做起来极费工夫,需将淘洗蒸熟的糯米置于石臼中,用木棰捶打上万次,直到把糯米饭捣得绵密柔韧方成。湘西的糍粑可白口吃、沾黄豆粉吃,亦可用炭火烤、与青菜同煮,或是和腊肉一起大火煸炒,滋味都甚佳。面前篮子里卖的就是最普通的圆形糍粑,没有芝麻和黄豆粉配着,仅篮边插着一束碧青的蓼竹叶。

      步惹尘本是想问城中为何不见女子,闻言沉默了几秒:“……来一块吧。”

      竹叶包着的圆白糍粑被递到她面前,糍粑是清晨做好的,此时已经有些冷了,清浅的米香和着微凉的竹叶香气不动声色地钻进她的鼻腔,步惹尘到底没忍住,几口吃光了柔韧弹牙的糍粑片:“婆婆,再来五十文的。”

      这糍粑虽在外晾了许久,却不显冷硬,尚可以给镖队的弟兄们垫垫肚子。

      又拿起一片糍粑,步惹尘边吃边打听:“婆婆,不是快到跳花节了吗?街上怎如此冷清。”

      「跳花节」是此地蛮人的传统节日,无论男女皆可参加。在这一日,男男女女或唱山歌跳蛮舞,或打花鼓吹木叶,庆祝活动甚是宏大,用以纪念他们上古时期的蛮人首领。因这节日意义重大之故,参与者常会提前几日准备好所需之物,总之,路上一个女子都见不到是件很诡异的事。

      步惹尘虽游历四处多年,但大燕疆域广阔,且各地习俗不同,她过去又未曾来过此地,能看出此地情况有异,还是因为有人在湘西云游数年,在信中同她谈到过跳花节的缘故。

      信上说,当地濮蛮人会带着腊肉、糯米饭和乌米饭一起出门祭祖,和汉家以家族为一体的习俗很是不同。他也去凑了个热闹,奈何鼻子太灵,闻出人家篮中腊肉是和辣子一起大火爆炒出来的,香的他险些破戒。

      信上还说,濮蛮女子一个比一个俏丽,身上穿的织锦绣花裙鲜妍得很,上面缀满了银泡、银铃和银瓜子,揪一粒下来就能当钱花。

      步惹尘还记得自己看过他的信后,在回信里批评了他这种极度丢出家人脸的行为。

      哎。不知道江胖子现在还在不在这里。

      卖糍粑的婆婆的头巾很闷很重,在额上捂出了一层薄汗,被汗染成黑色的布巾便顺着湿漉漉的前额不住往下滑。当她抬起头时,头巾刚好滑过她浅淡而稀疏的眉,仅露出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睛注视着她。步惹尘被她仿若看死物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白毛汗。

      两片干瘪的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哼起了一支古怪的歌谣:

      树大要分桠哟
      女大要出嫁
      皇帝养女招驸马
      官家小姐也嫁人
      我的儿啊我的崽
      你各是个草籽命
      撒到土里土里生
      撒到田里田里生
      丢进血池血里生
      凿进骨中骨里生
      ……

      前面还是正常的哭嫁歌,越往后歌词越诡异,唱到后面时那婆婆的精神似是完全恍惚了,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最后两句:

      落花洞里有情生
      别云避日方有命……

      语声喑哑凄厉,如同老鸹一般尖锐刺耳,步惹尘不由皱起了眉。

      见再唤不动她,步惹尘便托着刚买的那包糍粑转身走了,正好和镖队会合。白总镖头将竹叶包接过去分了,顺口问她:“刚和人说什么呢?”

      步惹尘便将自己的猜想与他说了。白总镖头亦拧起眉,沉思一会又放松下来:“总归我们明日就走了,需要小心的……是你。”

      说到这里,那张俊毅端方的面容便露出些忧色来:“不如你明日和我们一起离开,待这里安定下来再来?渡江之前我就觉得不对,这里再偏远,进出城的人也不至于这么少……”

      步惹尘摇头。

      任观月千方百计将她引来必有缘由。虽说她不想和他再有交集,但既然被人逼到头上来,一味逃避也不是她的作风。

      她临水而立,修眉俊目掩映在粼粼金光之下,身侧鸭卵青的宽袖簌簌而动,正是清如玉树、皎似春冰。

      白总镖头心底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既知城中有异,一行人不再耽搁,按着客人给的地址赶了过去。东坊临水,一条街上支着数座吊脚楼,杉木柱纵横交错地穿插在临街水道的白墙上,将整座吊脚楼划为居室和圈舍两层。虽然吊脚楼布局大都相似,但仅观楼顶便可分贫富,如靠东几条街上的平民之家或以茅草、或以树皮盖顶;而越靠近城中心,吊脚楼建的越华美高耸,房梁立柱皆髹漆描金,屋顶飞檐如斜飞燕尾一般。镖物送达的地方,就是他们眼前这座最华丽的吊脚楼,只是其主人却并非苗人,而是一名谈吐有礼的汉商。

      白总镖头作为镖队的领队,有疑问自当身先士卒:“委托我们送镖物的客人是苗人,您这……”

      主人家姓文,闻言淡淡一笑,先是出示了客人提前告诉过他们的凭证,这才回答道:“家慈是苗人,托您送镖物的人是我表兄。”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步惹尘的脸。

      不好说这目光里含不含恶意,但却暗藏着几分打量。步惹尘别开了脸,知道这人定是任观月的探子。

      确认了这一趟镖从头到尾都是那人的手笔,步惹尘有些意兴阑珊地倚在了描金立柱上,看着一无所知的白总镖头一手交物一手拿钱。等了一会她也想开了——任观月有钱,那就让他败去。总归她又有钱拿又能游山玩水,耽误不着什么事。

      这一单完成后,文掌柜又邀请他们过几日来吃喜酒,但被白总镖头推拒了:“文掌柜,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我们得赶紧回镖局交接,不过……”

      仅听这声「不过」,步惹尘直觉便有些不好,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白总镖头继续道:“我这小兄弟倒有几日余闲,不如让他代兴和镖局贺令千金新婚之喜,如何?”

      步惹尘已到嘴边的推辞便又咽回去。总不好在外人面前和自己的头儿别苗头。更何况,自今年年初起,任观月就一再在她面前使出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伎俩……

      她也是真的……厌了。

      她倚在柱上的身子直起来,信手往外一丢之前忘记扔掉的蓼竹叶。只见那片竹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竟从身旁桃树上削下一枝鲜艳欲滴的桃花来。步惹尘抬手接住,递到文掌柜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桃花有宜室宜家之意。步惹尘谨以此花贺令媛令婿——

      鸳鸯谱订成佳耦,伉俪荣谐到百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山桃红花满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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