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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

  •   三日后御史府清欢楼

      烟络一身浅绿的襦裙,肩上套着雪白的半臂,双手搂在怀里的是一个黑色的小小乌木木箱,箱子的顶盖上刻着几行篆体的小字,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看来是有些年代的东西了。她一脸犹豫站在高耸的清欢楼前,秀气的柳眉纠结在一起。
      清欢?烟络撇着嘴,瞪着蒙淡的暮色里匾额上依旧醒目的两个大字。她怎么才注意到,这个大权在握、恣意生杀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欢?这样的清欢几乎很难以言语形容透彻。直译过来就是清淡的欢愉。如此清淡的欢愉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讲究的是心灵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呵。
      烟络眯着亮晶晶的双眸,止不住地嗤嗤笑了起来,这个苏洵,他在污浊滔滔的庙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欢?她含笑举步,揣着乌木的小箱子,轻轻叩了叩门扉,嗓音清脆,道:“苏大人,烟络来打搅啦。”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烟络迷惑地看着一室透出的暖黄的烛光,窗子上映着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侧影,一动也不动。人不是在吗?为何不理睬她?“大人,烟络来给您请安啦。”她眨着眼睛,甜着嗓子,继续装可爱。
      屋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烟络竖着耳朵,好脾气地听自己甜甜的嗓音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又静静地听一院子细微的风声以及烛火燃烧时柔和的噼啪声。一小会儿,再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哐当”一声踹开大门,怒气冲冲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单衣的苏洵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波澜不惊的俊脸。
      苏洵精致结实的身子拢在暖黄闪烁的烛火之中,泛着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张脸却是带着一贯的漠然疏离,淡淡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语,气鼓鼓地将很是结实的乌木药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书桌上,一声“砰咚”的巨响刚落,就听见她拔高了八度的声音穿透静谧的夜空,“你、当、我、很、闲、吗!?”
      一阵尖叫过后,连院子里的虫鸣似乎都被震慑了下去。
      一片夜凉如水。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怒不可遏的夸张表情,良久,终于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坏了苏某的公文。”
      “嘎?”烟络突然一软,这个男人除了公事,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是完全绝缘的吗?还是她刚才的表现力不够强烈,以至于他没有真正体会到她的愤怒?“大人要再来一次?”她杏眼一瞪,复又举起那个结实到无敌的乌木箱子。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不必。”
      烟络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揣起上路前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宝贝箱子,恨恨地问道:“大人没有听见烟络在门前等着回话?”
      “嗯。”苏洵复又埋首于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里。
      很好,又自动屏蔽信号了?烟络暗暗咬紧牙关,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阅读的公文上。
      苏洵缓缓抬头,终于面色冷峻,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竭力的隐忍,“施姑娘很忙,苏某并非闲人。”
      “你、你,”烟络记不得已经是第几次被他拒绝了,此时愈发气得不轻,“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为他,她早已经不知在哪里逍遥了。所谓恼羞成怒,就是这样被他惹来的。
      “若姑娘无事,请回吧。吟风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寻消遣。”苏洵冰凉的眼神投向门外,赶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烟络深深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又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平复着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暴烈情绪。当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几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么。她看着他,沉声问道:“大人刀伤未愈,昨日又染了风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时巡按的当头,大人公事繁杂,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对自己满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个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蓦地叫出,苏洵竟然微微一怔。
      烟络尚在气头上,不曾在意他的反应。
      据她所知,御史台作为监督百官职事的机构其职权在此时已达到了顶峰。正因为如此,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从三品的官阶,却成为了一个大权在握的实职。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人为首、御史中丞二员为副,下辖台、殿、察三院,“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主监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弹劾百官犯罪,审理刑事案件。御史台以“六条问事”,以时巡按,即依时间规定巡察地方州县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监察区划分片负责进行巡按,此时御史巡按分春、秋两季出巡,而整个版图划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时巡按的日子,苏洵确实很忙,也所以,向来自在散漫如她施烟络才会这样看一个男人的脸色,赖皮着要完成顾方之交代的照顾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务。她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遇见这样一个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当她止不住怨尤的当头,苏洵居然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宁静。
      烟络顺手合上他手里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苏大人,你可不可以给小女子一点点时间,”她伸出两个指头,比出一小段距离,继续说道,“让小女子请完脉,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苏洵淡然地看着透过那两个雪白的指头现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声地放开一直持着公文的双手。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执起他略微细瘦的手腕,下指之处,脉来沉稳有力,传来男子温热的体温。
      只余一室静谧。

      温暖昏黄的烛火轻柔地摇曳着,夜凉如水,却有满屋淡淡的暖意。鸳鸯香炉里的白檀香缓缓燃放着淡雅的香气,烟雾袅袅,绕粱不去。窗外传来虫子愉悦的鸣叫。
      烟络缓缓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气,道:“还好大人平日身体不错。”说罢,她转身收起白白抱来一趟的木箱子,微笑着说道:“大人记得多喝水,尽量多歇息便可。”
      昏黄的烛光不知人事地轻轻跳跃,晃动着一室飘忽不定的迷离光华。
      烟络眉心微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拢住被风吹动的火苗,心里暗道,这样的光线他怎么能够坚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当她终于接受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这个诡异的时空之后,她就一直很懊恼。天知道,当她翻开自己领到工资才买到的梦寐以求的翻盖彩屏和弦手机,直直地看见偌大的待机屏幕上显示“限制服务”四个大字时,她是怎样地绝望到想拿头撞墙。后来才知道,麻烦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猫头鹰一族,流落至此,却从来没有丝毫夜生活可言,就连晚上想要挑灯夜战温习医书,以讨那个严肃的师父欢喜都不行,因为那种烛灯跟洁白的节能电灯比起来怎么能算是在发光啦!?
      烟络一面感伤身世,一面不自觉地起身掩上窗户。风吹成那样,不仅光线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吗?“大人请继续,”她笑得腻人,浑然未觉苏洵的动静,抬手指了指桌上堆叠一重又一重的公文,“大人很忙,烟络惭愧,虽闲着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先行告辞了。”话音一落,她便揣起乌木箱子,拔脚开溜。
      后知后觉地才感觉身后灼热的视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不无幽怨地想,那个男人脑子秀逗了?为何突然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她?她一脚刚刚抬起准备闪人,在听见幽冷的一管男音时,却僵在半空。
      苏洵在后面冷冷清清地开了口,“施姑娘。”
      “嘎?”她僵硬地转过身去,这男人为何总喜欢在这种时候叫住她?她讪笑着问道,“大人有事吩咐?”
      苏洵的脸隐在闪烁的烛光之后,看不太真切,但是整个人端坐在那里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舒服,那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的矜持以及清冷疏离的气息。
      唉。烟络在心里长叹,为何她对这样的男人天生没有抵抗力?脚下情不自禁地乖乖挪了回去。
      苏洵神色平静,眉宇间有终于不加掩饰的淡淡疲惫,他一手揉着额角,一手仍然置于公文之上,话音低柔,“施姑娘对于将来有何打算?”说罢,他微微仰头,一双清冷的眸子迎上她错愕的脸。
      烟络头皮发麻,这男人该不会要赶她吧?入夜了耶,他的心是石头雕出来的吗?嘴里却从容地回道:“烟络听凭大人吩咐。”
      苏洵看她的眼神愈发凝重,良久,才近乎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柔声道:“苏某并无遣姑娘离府之意。施姑娘自己如何打算?”
      烟络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呆呆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柔和的脸,缓缓道:“我不知道。”
      苏洵牵动嘴角微微上扬,眉梢之上破天荒地有了游丝般的笑意,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沉醉,“姑娘还真是随遇而安。”
      “嘎?”烟络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好看之极的样子,这个男人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在跟她说话咧!
      “施姑娘。”苏洵察觉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竟然有些意外的脸颊发烫,喃喃道:“大人在笑我?”
      苏洵极其轻微地低眉叹息,“御史府是否有幸为姑娘常住之地?”
      虽然觉得他问话的方式怪怪的,烟络还是老实地回答:“大人与我有如云泥之差,烟络怎会不知?御史府自然不会是我久住之处。大人请放心,”她笑眼如丝,“我不是很缠人的。”
      苏洵坚毅的双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做声。
      “大人若没有事的话,烟络可以先行退下了?”她含笑问道。
      苏洵像是完全没有听她说话,锁眉沉思,许久才侧头淡淡地看定她,“施姑娘可是因方之坚持,才勉强屈尊于蔽府?”
      烟络诧异于他对她刚才的问话充耳不闻,面有疑色地盯着他,答道:“大人这样以为?”
      苏洵面向窗外,神色飘忽,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反复叩着桌面,嗓音低柔,“苏某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随性来去。”他略做停顿,“苏某此言既出,自会担保姑娘不会受人所制。”
      烟络带着一脸探究的表情,偷偷看他,这个男人今天古怪得紧,他在想什么?
      苏洵转过头来,神情意外地柔和,“姑娘也非等闲之辈,岂会甘愿在御史府中蹉跎韶华?若无事,先歇息罢。”
      看着他复又一脸凝重地埋首书简之中,她就知道他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呆立片刻觉得很是不妥,迟疑着意欲掩门而去,终于在门口停住,浅浅地笑着回答,“烟络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我并不以为在御史府里的时日如大人所言那般是在蹉跎年华。师父曾经教过烟络一首禅诗: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师父说,做人应当自由谦下,不管世人如何,只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气,也就够了。”她于温暖的烛光下澹然伫立,水眸清澈无比,“烟络得以与大人相处至今,不仅仅有顾大人的坚持,也因大人的清欢和烟络对此的认可,我以为在大人身边一样也能‘自吐霜中一段香’,否则,大不了以死相抵,顾大人他又如何能够勉强了我?大人多虑了。”
      苏洵在她温润的话语之中,缓缓侧过头来,正眼看她,当那视线攀上身前女子宁静知足的脸时,便再也挪不开去。那双原就幽黑的瞳孔里浓重的神采熠熠生光,却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
      “姑娘的师父?”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问道。
      “哈哈。”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要说这一番话来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烟络的师父不过一介乡野铃医,只是向来喜欢想得很多而已,而且总怕教出来的徒弟学坏,干出些辱没良知的事,所以管教甚严。”她笑着打哈哈。
      苏洵也并不戳穿她,任她自说自唱,眉宇之间透着难得的柔和,喃喃道:“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
      烟络忽然于夜静之中听见他幽幽的声音,看着他数日来略有倦意的清朗面容,胸中不由地生出越来越浓烈的怜惜。他啊,恐怕也是和师父一样怀着那样傲霜的本色,自尊地开出自己的颜色吧。
      “天人菊”,那是菊花之中最尊贵的名字。那样高贵的花儿却是开在无人岛上烈烈海风中很少人能看见、欣赏的菊花。
      师父隐于山谷自是“天人菊”,而在污浊滔滔的朝廷之上,苦求“自吐霜中一段香”的苏洵却是于重彩掩饰之下,褪去一身铅华才能看清的清净之花。

      五日后御史府吟风院

      烟络烦恼地翻弄着自己的衣服,虽然她一路北上没带多少银两,可是采买的衣服未免也太、太单调了吧!她一手叉腰,一手支颐,幽怨地想,虽然师父说医士悬葫济世,应当一袭白衣以表心志,可是天天这样也太累了吧。她也是如花的女人呐,她也想有一大衣柜的漂亮衣服,也想挥金如土、随心所欲,可是,此时窝在御史府里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对着苏洵要钱,又不能出去摆摊招揽生意,她都快无聊地长霉啦!
      唉。她仰天长叹,难道除了日日请脉,她就没有别的消遣了吗?
      蓦地想起,那个叫如意的小俾昨日的建议,当时那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歪着头笑,“小姐可以琴棋书画女红任选一样嘛。”她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暴跳,天哪,她看起来像是那样贤良淑德的女人吗?先说琴,不知道小学二年级时候花了半个暑假拖拖沓沓学得电子琴算不算数?棋,她都认不全象棋的棋子,更加看不懂围棋的摆法,她本来就是不太愿意动脑子的女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太勉强了!书,她是学了几年的书法没错,可是一会练柳体,一会临颜体,几年下来,她现在写的是什么体,她自己都不愿意去费脑子想了。画,老实说,她大学时不知好歹地选修了写意的泼墨山水,临到头却是求学长描的一副拿去应付得考试。女红,饶了她吧,她怎么可能会那么复杂又费神的东东!不过,不知道十字绣算不算?
      唉。她依然长叹,无聊地看时光流逝。
      门突然“咯吱”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水灵灵的模样,杏眼灵动,结着乐游髻,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浅蓝色衣裳,胖乎乎的小手上拖着一盅看来应该是汤水的东西,她一见了烟络便吃吃地笑了开怀,“小姐又在无聊了?”
      烟络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啐道:“死丫头,没大没小。”
      小姑娘依旧笑吟吟地上前道:“小姐跟如意说不用如此多礼的。”
      烟络笑出声来,“又有何事?”
      如意微微抬手,小嘴撅起,“大人的参汤,府里没人敢去送,只有劳烦小姐了。”
      烟络佯装正色道:“怎么又是我?”
      如意一脸无辜,“大人连日忙着巡按的事情,进食和休息都很少。这会儿不该又是正忙着的时候?除了小姐,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大人?”
      烟络干笑,若不是她五天前于夜阑人静之时大闹清欢楼而出人意料地没有被苏洵拾掇,又怎么会这么快出名?以至于府中众人都不敢招惹他的时候,就都来找她去当替死鬼。如意说得好,大人既然第一次不曾计较,那就意味着至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了。烟络无奈地接了过来,哀叹道:“拿来。我认了。”
      如意偷偷地笑,“小姐何必这样说?大人也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烟络挑眉看她,“那么——你自己去送好了。”
      “啊!?不!不!”如意像被烫到一般跳了起来。
      烟络好笑地看着她大惊失色的脸,“刚才谁说大人很好啊?”
      如意嚅嗫道:“大人只是公事公办,私事也公办而已。”
      “所以说是个不仅苛刻手下同时也苛刻自己的人。”烟络说得头一顿一顿的。
      如意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奇道:“大人从未苛刻过我们。大人是很好的人,所以大家也都愿意为他拼命。好多年以前,陈伯,就是府里一个叫陈鉴的家丁为了保护大人被刺客打死了,大人知道他老家还有妻儿,就吩咐帐房每月往他老家送五十两银子去。八年前,陈伯的儿子要上京赶考还是大人付的盘缠呢!后来,他也真有出息,据说考中了当年的殿元,皇上很赏识他的文才,封他做了官,现在已经是京兆尹了。”如意一口气未喘地说了下来,神采飞扬。
      烟络倒不是很吃惊,那样的苏洵做出怎样的事情来似乎都不会叫人意外。她温和地笑,“然后呢?”
      如意笑得好不得意,俯下身来,对着仍旧平静的她说道:“就是现在的京兆尹陈澍陈大人呢!原来陈大人的名字叫做陈殊,可是陈大人的娘亲说,若不是我们家大人十年来如一日的费心,早就没了她母子二人。为了教陈大人牢记我家大人的恩情,硬生生给陈大人改了名字。”
      “因为大人名字里有水,所以换做了‘澍’?”烟络了然。
      “小姐真聪明。”如意一张尤有稚气的小脸乐呵呵的。“还有啊,”如意放低了声量贴近她耳边,“大人每年都拿出府里的银子赈灾,每年两次巡按平复了不少冤曲,可是……”
      烟络正认真地在听,忽见话语中断,不解地看着一脸忧愁的小丫头,笑问:“怎么不说了?”
      如意嘟了嘟嘴,未经修饰的眉毛拧做一团,小小声委屈地嘟囔着:“他们都说大人因此得罪了好多大人。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大人从来就是那个样子,那个……”
      见她皱起小脸费神地寻找合适的词汇,烟络好心地开了口,“是不是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的样子?”
      “对!”如意双眸晶亮,像是为找到了知音而兴奋起来,“小姐很会说话呢!”
      烟络浅浅笑了开去,一贯清爽的眉眼里居然有了一丝倦意。她不是不明白那个男子,也因此更加难以压抑胸中莫名的烦躁,她缓缓站起,捧过白瓷的参盅,低低柔柔地说道:“我送汤去了。”然后,飘然离去。
      如意还傻傻地立在原地,不明白一向懒散如此的小姐怎会突然性急起来?

      清欢楼。

      烟络稳稳地端着参盅,若有所思地看着匾额上的“清欢”二字,叩响了门扉,柔声道:“大人,烟络又来打扰了。”然后,她相当自觉地不待里面的人回应,就自己推门入室。晌午明媚的阳光刹那之间溢满一地。
      苏洵仍旧维持不动地端坐在如山推积的公文之前,一袭宝蓝色暗纹起伏的长衫服帖地穿在他匀称结实的身体之上。
      烟络调整笑容,放重了脚步,缓缓上前,“大人,参汤。”
      苏洵一动不动,专注于身前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成的公文。
      烟络好脾气地敛手而立。良久,却见眼下的男子以手掩口闷闷地咳了几声之后,仍旧不以为意地凝神批阅低眉思量。她幽幽地呵出一口气,重重地踩了几步行至他身前,提高了嗓门,道:“大人!”
      苏洵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侧头看她,问道:“何事?”
      烟络含笑静静地看他,他那张清俊的脸上倒是还有几分血色,不过连日来的操劳已经在他深邃的双眸下洇开了淡淡的黑影。她笑问:“大人还在忙?这参汤是穆总管特地吩咐膳房为大人准备的,大人可愿意先歇一小会?”
      意料中地,苏洵淡淡摆手,连话都懒得讲,复又埋首公文之中。
      烟络自知拗不过他,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身旁,也不急着回去。
      他却依旧全神贯注地审视着各地上呈的巡按事宜,斟字琢句一一批示,时不时伫笔沉思。
      烟络安静地凝视他一张全然忘我的脸,微微地笑。她一直以为专注于自己所长的男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现在的苏洵是她认为最值得一观的时候吧。
      时间如细细的溪流无声地流逝。
      烟络深深地看着这个清清冷冷的男子,心里平静无波,可以一直这样温暖平和地看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那个她早已习惯他常常自动退出服务区的男子像是终于发觉气氛不对,侧头看她时,仍旧摆出一张镇定自若、漠然疏离的脸,冷幽幽地问道:“还有何事?”
      “没有,”她笑得像猫,微微耸肩,道,“等着收罐子回去。”说罢,冲手边的参盅一努嘴。
      苏洵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拿过那个白瓷参盅,掀开盖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看定她,道:“可以了?”
      烟络笑得有几分猫腻,微微颔首,道:“与顾大人今日午时之约,大人没有忘记吧?”
      苏洵一双深邃幽黑的瞳孔迎上她得意的笑脸,淡淡道:“此时?”
      “嗯哼。”她得意地点头,眼睛眯得像猫。
      苏洵面无表情地放下公文,缓缓站起,“施姑娘也要前往?”
      烟络歪着头笑,“没人请我啊。”
      然后她的笑眼里,那个宝蓝色的清湛身影在前边走了出去,带过一股微甜的淡雅香气。她含笑跟了上去,一直别有深意地笑啊笑。

      次日御史府

      暮色将至,斜风细雨。
      迷蒙的烟雨将青色的街衢洗得一尘不染,泛着浅浅的青光。两旁耸立的槐树也愈发翠绿欲滴。雨水的味道和着青石与绿树的清香溢满了烟雨凄迷的天地之间。
      烟络穿着一身白衣,怀抱着乌木药箱,在红漆朱扉乌头门的御史府前快要站成一尊石像。
      她很急!?废话!要不然,她冒雨站到这里难道是为了感受熏风微雨的浪漫啊!?她焦躁地望着门前笔直的街衢的尽头,一面怨毒地想,要不是昨天那个该死的顾方之拉苏洵出去一趟,蘑菇到半夜才回来,那个原就有点咳嗽的呆子怎么会在夜里发起高烧来?她又怎么会这么命苦地在凄风冷雨中望穿秋水,由一朵多刺的玫瑰望成一尊无棱的化石,只为了等他平平安安地从御史台回来?
      唉。她好像最近变得爱叹气了。只能怪她爱上的是那样叫人放心不下的男子啊。否则,一向洒脱如她,怎么会天天鸡婆地跟他后面絮絮叨叨:天凉加衣啊,热了不要捂着了,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生了病不要到处乱跑,即使身不由己非奔波不可,也要早点回来啊,等等等等……
      她爱他?施烟络心头一亮,下意识地揪住胸前的衣裳。她刚刚念了什么?她爱他?她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她侧头沉思,柳眉纠结,这样强烈的坚持,除了爱,还会是为了什么?她自嘲地笑了,饶是她自诩一世聪明,怎会如此驽钝?
      原来她是喜欢上了这个人呀。是喜欢,所以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担心,正是因此,那时也才会生出那样浓烈的不忍。然而究竟有没有到认真爱上的地步呢?她一时想不明白,依旧非常忠心地守在门口。
      终于不负她站成望夫石般的苦心,远处凄迷的烟雨中,现出小小的红色影子,依稀传来马蹄铁叩击青石路面的清脆声响,该是他的马车回来了吧?她踮起脚尖,一跳再一跳,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偌大的马车里非常宽敞,已经入春,却还搁着两个精致的暖炉。
      苏洵一袭紫衣盘膝而坐,时不时低声咳嗽,唇色淡白,双颊却有微微的红。
      同样盘坐于他身侧的是两名绯衣着身的官员,御史中丞易芾以及寇帧。两人皆是一脸忧色地看着一路压抑着不住低咳的苏洵,不敢作声。
      马车渐渐行至御史府前,冷风吹起车帘,一袭白衣的女子伫立于朱红的门前,分外醒目。
      易芾奇道:“苏大人有客到吗?门前好像有一名女子。”
      苏洵闻言,推开身侧的暖炉,迎着冷风挪到窗前,一脸极其严肃的神情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
      那女子一跳一跳地在干什么?易芾于苏洵身后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
      苏洵禁不起窗前的冷风,一阵压抑不住地剧咳。
      易芾上前看着他,也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替他放下帘子,说道:“大人此时若不便见客,下官打发她先行离去。”
      却见一向不喜于人接近的苏洵一手拉住他,随即又放开,一面咳,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咳咳,不用……”
      易芾和寇帧二人交换一下眼神,却都不解向来冷冰冰的苏洵为何突然反常至此。

      马车终于停靠在门前。
      易芾和寇帧二人等在苏洵身后,不敢上前扶他,亦没有胆子先行下去,只好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力地慢慢起身。
      此时,帘子却突然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掀开,那只手上还带着细细的水珠,然后一张微笑着的女子的脸探了进来,她的声音相当清脆,始终透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大人回来了?”
      易芾、寇帧二人耷拉着下巴,看那个笑意融融的女子牵起苏洵的手,然后,探头冲已然呆掉的他二人嫣然一笑,道:“两位大人是?”
      他二人虽不知这年轻女子的身份,却亲眼见了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的苏洵刚才那种不加抗拒的反应,勉强笑着应道:“在下御史中丞——”
      “易芾。”
      “寇帧。”
      那女子冲他二人笑得愉悦,“两位大人可是有事需入府相商?”不待他二人回答,那一身暖意的女子已经专注于刚刚下得车去的苏洵,完全不再理会他二人了。
      易芾和寇帧口角微动,面面相觑。

      烟络也不是很敢当着他手下的面去扶他,只是略微落后地走在他身侧,支起雨伞。
      苏洵一面走,一面平视前方,状似无意地问道:“在门前做什么?”
      做什么?她好笑地想,你会不知道?嘴上却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烟络在门前一面赏雨,一面等阿福回来。阿福今日午时吃坏了肚子,又不听话地跑了出去,烟络等它回来一定要好好拾掇它!”她说到最后,摆出一幅咬牙切齿、磨刀霍霍的模样——阿福是院子里的一条看门狗。
      苏洵显然知道她含沙射影地在骂谁,却是很有修养地没有发火,问道:“明明带了伞,为何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烟络故意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大人的屋檐盖那么大总要有些用处的。”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转过头去,忍不住闷闷地咳了数声。
      烟络不做声,把伞悄悄往他那边靠了靠。然后两人继续沿着比较节省路程的小径往清欢楼走去。
      苏洵还是时不时闷闷地咳着,一直很费力地勉强压抑着。
      烟络终于火大地开了口,“大人可不可以咳嗽得像个样子?”
      他侧头看她,竟然有游丝般的狼狈,仍旧清清冷冷地答道:“此话何解?”
      烟络哑然,“你……”。
      算了。
      她别过头去,懒得跟他计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头乌黑的柔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和温暖,他轻轻一点伞柄,遮住她露在细雨中的大半个身子,然后换回一脸漠然,继续沉默。
      易芾和寇帧痴痴地跟在两人身后绕来绕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到,那个神情宠溺的苏洵真的是刚才御史台里的苏大人吗?他二人毕竟久经世事,随即相对释然一笑。

      回到清欢楼之后,烟络突然发现应该是干干爽爽的苏洵怎么衣服湿了一半?她直觉地在屋子里撑开自己的雨伞,细细打量,这伞没有洞啊?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犹自入室换了一件干爽的月白色单衣。
      在他换衣服的间隙里,易芾饶有兴趣地凑到翻来覆去检查雨伞的烟络身边,佯装正经地问道:“姑娘,此伞可有不妥?”
      烟络瞥他一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苏洵手下的御史中丞之一易芾吧,她微微一笑,答道:“易大人,这伞遮不住雨,是小了吗?”
      “怎会?伞不是好好的么?”他跟着一起搅和。
      一旁的寇帧笑着微微摇头。
      烟络还没发现异样,继续蹙起柳眉,嘀咕着:“我明明遮好了的呀。”
      易芾还要添乱,寇帧忍不住打断他,说道:“是大人自己掉转了方向。”
      “嘎?”烟络不解地看着寇帧一张严肃的脸,满脸迷糊。
      易芾笑道:“姑娘不知道是大人自己把了伞,替姑娘遮了雨吗?”
      烟络一时没有接受这个看来很诡异的事实,他们是说,苏洵在对她好吗?怎么可能?不会是在玩儿她吧?

      正在这时,却见众人口中的大人已经换好衣服,缓缓行来。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苏洵察觉她的异样,侧头看了看一脸暧昧笑意的易芾、寇帧二人,很快就明白了目前的状况。他神情柔和地看着还在发呆的女子,换了一脸森然对着易寇二人,语气仍是一贯的幽冷,“明日早朝须呈上此次巡按的奏折。”
      易芾,寇帧二人颔首,他们本来就是为商榷具体的弹劾事宜而来,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谨慎进退,否则不仅行事未果,更有甚者,惹祸上身,赔了乌纱帽是小,累及全家性命是大。
      烟络突然惊醒过来,记起自己的职责,急道:“大人先服了药再忙也不迟。”这种时候的苏洵恐怕是谁也不会理睬的吧?她慌慌张张地说完,才后悔地想,对于前几日他的臭脾气她还记忆深刻。
      “好。”
      突然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她竟然没有立马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一面脑子里轰隆隆地在响,她不是在幻听吧?
      等到她终于定睛看清楚他的时候,他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清清冷冷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施姑娘,苏某很忙。”
      她立即折身奔出屋去,隐约听见身后易芾的声音在叫,“姑娘,伞!”
      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和苏洵一脸深沉的表情,易芾、寇帧二人虽觉得有趣,也不敢笑出声来,甚至不敢有太过愉悦的神情,他们的苏大人以前是什么脾气,那小小女子也许不十分清楚,他二人却明白得很。
      然后,苏洵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他俩立马换做一脸深沉,谨慎应对。
      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时候,苏大人一定已经开始逮住空闲分秒必争地与他二人商榷起来,今天却神情清冷地望着细雨蒙蒙的窗外,他二人敢拿性命担保,那个素来波澜不兴的苏大人此刻看着不停歇的雨已经开始火大了。
      哈哈。今生有幸能够亲眼一睹沉稳漠然如苏大人,也不免将喜怒皆形于色的样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
      不过,那女子的速度还真的是够快,不一会工夫,就见她已经捧着药盅,冲进屋里。
      她于雨中一阵急奔,刹住脚,喘了两口气,便将药盅递至看似平稳如初的苏洵面前,扬起一脸温暖知足的招牌笑容,愉快地说道:“拿,呼,来了。”
      苏洵伸手接过,一语未发,却是深深地看着她被雨润湿的黑发、额头以及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缓缓抬手,一饮而尽。
      易芾、寇帧二人乐不可支,御史台的苏大人何时这样听话过?
      “烟络告辞。”那个白衣女子笑眼如丝,她当然也知道她的老大以前是什么脾气。
      哈哈。
      她愉快地跳过门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子情态却教身后的男子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易芾、寇帧相对而笑,这奏折是不是打算不呈了?
      烟络于门前回首,微笑着看柱子上一副联子,她认得那是那是苏洵的字迹,仿若行云流水般地写道: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她笑得有几分迟疑,她知道自己喜欢了他。那他呢?他这样原本打定主意“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的孤傲男子也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着与他身上微甜的淡雅香气同出一源的花香,像是她还在他身边。
      日子如流水一般自指缝之间缓缓逝去,只留下一手叫人贪念的清凉触感。
      他和她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相处,却于浮动的空气之中,分明地听见花开的声音缤纷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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